老街琐忆

◎ 惠振坚

睡不着,忆起老街上久远的生活,恍然如昨。隔开三十多年的光阴,老街的生活画面一样展映于眼前。索性不睡,由着性子去唤醒更多蛰伏的记忆。 

老街口出发处,是一家老字号杂货店。杂货店的经营者是一个极和蔼的瘦弱老人,不慌不忙应对偶尔登门的顾客,友好地搭话,童叟无欺。提起杂货店可能一时不知所云,但提到“城门记”,老街尽人皆知。那里的商品在当年老街居民的眼里堪称丰富,琉璃柜台里面陈列着他处少见的苹果、梨子和荔枝罐头,我经常要忍着旺盛的口水去欣赏一番,幻想着一朝有钱了,一定要把里面的水果罐头尽数买下,当作早中晚饭,吃个肚儿圆方才罢休。水果罐头标示着不亲民的价格,真不知当年什么样的人才可能经常享用。 

常到“城门记”替家里买盐、打酱油、打酒。真正意义的打酱油,而非网络时代撇清关系,表示纯属路过的明哲保身之语。那时的酱油三角或五角钱一斤,货真价实,由本地酱油坊专事酿造,是本地不可或缺的菜之一味。打酒是童年和少年时期常有之事,童年时打酒是给老爸跑腿,少年时,我已按捺不住,给父亲打酒的机会往往乘机快呷两口。记忆中的散装酒比现在瓶装酒有着更宜人的口感和酒的清芬,三块钱的散装马鞍山大曲诚信可亲,今天一百多块一斤的好酒也未必能让人喝得放心,当年酒精勾兑一说还闻所未闻。一家兄弟都爱陪父亲喝上几口,虽说是陪父亲喝酒,一瓶散装酒父亲其实也就只能喝上三到四两,绝大多数都被儿子们抢着享用了,父亲总会眼里含笑地告诫:你们千万不要成了酒鬼啊!

 

当年,老街口正对着副食品公司,副食品公司对我们这些似乎永远吃不饱的狼兄虎弟有着莫大的吸引,该公司每天下午四点就会在窗口售卖极为有限的一盘卤猪头肉或卤猪耳,那种诱人的香味是有质感的有生命的,你能感觉到她从鼻腔不容置疑地游入,一路寻觅到胃,她用手指轻触你的胃部的每一部分,你的胃就会唱出更加饥不可耐的欢歌,可惜她只是在不断地撩拨你,并不愿对你的其他反应负责。现在,那气息还能从记忆的深处持续不断地涌上来,相信哪怕是最没有食欲的人都能胃口大开,谗虫能招惹到要发生暴动的边缘,令人发指的是,有时窗口里摆出的是一盘酱红色的卤猪蹄,会激发你把那个盛放猪蹄的盘子都要吞下去的失去理智的冲动。附近的孩子们在那个时间仿佛被无形的绳子牵引着,不约而同聚在窗口附近,好像看一看关心一下就能得到很大的满足似的,附近的瘦狗当然也在食品公司门口徘徊,且跃跃欲试,人与动物面对美好的食物都毫无抵御的能力。 

父亲是转业军人,曾参加过抗战最后一役——高邮战役。以当年父亲的工资,一个月里可以让我们全家老少小规模地品尝一到两次那种在脑际索绕不去的卤菜,那样的时候就是我们全家的盛大节日,每个孩子会分得一两块小肉,往往还未来得及咀嚼,就已滚落腹中,让人徒生懊恼,遗撼不会对美食的享用进行合理的规划,父母碗中的两块肉往往还剩一块呢!  

理发店在“城门记”的隔壁,这个地方平常不会得到我们孩子的好感,里面的理发师多达十数人,这些身份由个体经济演变成集体所有制的理发师们在人们的眼里算不上憨厚老实之人,他们只是迫于形势而屈身于一个屋檐之下。他们嘴巴没有多少忌讳,如果深究起来,打为反革命也不是没有可能,估计是抓理发师为典型没有多少现实意义,给革命机关添乱倒极有可能,毕竟牢房要给最大恶极的人留着。有一点关于理发师的情况应该确凿,他们可能是当年不缺零用钱的人,再穷的日子,理发仍是一种必须,理发师们也从不亏待自己,在一天当中稍闲的间隙,会在炭炉上用文火煨一些吃的。甚至当年传言,若是散养的鸡不慎误入理发店,下场就很悲惨,可能就会成为一些恶习难改的理发师陶炉中炖着的美食,这是天杀的行为,因为养鸡的人家舍不得吃鸡,一般都是指望让家里能积攒几个鸡蛋而养。理发师们偷偷摸摸的行为不一定会被街上的人们撞见,但气味是藏不住的,小半条街上飘荡着的气味使得某些理发师的行为昭之若揭。但怀疑总归是怀疑,丢鸡的人家也只能指桑骂槐一通。记忆中不喜理发,家中长辈便想了办法,理一回发就可以享用一个荷包蛋,这个办法十分奏效,整个孩提就是靠着对鸡蛋滋味的神往而英勇奔赴刑场,誓死如归般任由理发师摆布,最后哭丧着脸,顶着一个被大家笑话的叫做“马桶盖”的发型回家,而那碗预期中的喷香的荷包蛋如愿入嘴的一瞬真能让人一笑泯恩仇!                  

老街上理发店的正对门是制杆秤的老秤店。当年由细长楠木制成的杆秤无疑是畅销品,不论农村还是城里,只要发生商品称重方面的交易行为,则必定会请出一根因秤重内容不同而长短不一的木制杆秤。两位制秤师傅绝对是当年县城红人,享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知名度。生意之好毋庸置疑,每年会有拖拉机运来大批细长的楠木或在硬度上逼近楠木材质的材料。这是为来年准备的,木材须阴干一年以才能入选待用。根据不同的衡量要求,用锯截成适当的长度。接下来是复杂的工序--刨秤杆、弹出纵向等分墨线、两头包铜皮、校秤定星、钉星花、打磨、清洗、秤杆施染着色、修整抛光等等,才会最终作为成品挂在秤店左右两边的墙壁上展示与售卖。至于长短粗细不一的杆秤是什么价钱,给我的印象是不容讨价还价的,制秤的师傅说一不二。确实,那样一杆秤在今天看来堪称精美绝伦的工艺品了,师傅开出的价格里应该还包括着对自己手艺的自信。今天如果你有闲,路过那条老街,还可以看到惨淡经营的秤店,不复当年模样的店铺,也非在原来的地段,当然更非原先的老师傅。  

秤店隔壁是一位五保户老太的家。不知当年五保户老太得到了何种保障,作为孩童的我们不可能去过问,也根本没有多少悲悯意识,只是隐约感觉老太一个人的生活特别孤苦。老太凭街口“城门记”一侧仅仅四五平米的空档里摆摊挣钱维持生活,卖的东西多属于可以长期售卖不用担心变质的农家用具--斗笠、粪勺、鸡毛掸,此外还有一些冥品,间或也零卖一小堆水果,也正因为在当年看起来水果较为昂贵,往往到了失水起皱皮的程度仍然卖不动,失去了看相的水果更加无人问津,老太无疑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可怜的老太在七十多岁的时候,最后因为午夜一手持煤油灯,一手摸索着上木楼的过程中失手打翻煤油灯,引发了烧掉近五十米长的一段老街房屋,老太的人生故事可以说是戛然而止,悲剧性的结尾令人唏嘘,当年如果居委会或是某一层级的领导机构关心一下这位老街上唯一没有开通照明的老太的生活,可能也不至于发生最后悲惨的一幕。

老太家的对面却是一个快乐的所在,开设了一家知青药店,青年人给老街带来了热闹与活力。当年不能如愿就业的医药系统职工的子女有十多位都暂时挂靠在这个知青药店里,人多事少,一天两班制,年青人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说着闹着,在斜对面的我家的厅堂上可以清楚地听到并感受到这个药店里的正在发生着的大小事情,好在正上初中的我并不习惯午睡,要不然真是一个问题。知青药店是我年少时常去闲逛的地方,可以看到店员在晾晒中草药,或是忙着把草药切着片状,在夏天的午后,店员会燃起某一种中药头来驱赶蚊蝇,那股浓烈的药味会在半条老街上飘荡,成就了老街上独有的一种气息和氛围。若是有病患者家属上门,战斗才算真正开始,手脚利索的店员会把包药的十来张草纸迅速在玻璃柜台上一手抹开,然后对着仿若天文的药方开始了抓药的过程,店员身后的无数个小抽屉忙而不乱地在手中开开合合,精致的小药秤对从抽屉中取来的各味草药进行精准的秤重,并恰到好处地在草纸上分成所需的份数。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会让病人家属久等。那些店员经常会找时间练手,不仅要熟悉复杂的中草药的名称,而且要知道这些中药放在身后的百多个抽屉中的确切位置。另外会制作中药药丸也是店员的一个必须掌握的技能,这个过程包括要把中药材用细火焙干,研成粉末,然后与若干分量与浓稠的蜂蜜混合,之后是用心搅拌,在大的篾盘里手工摇匀。那些知青大多是好学的,一个个在暗地里较着劲,不想同事把他们比下去。 

我家夹在上面提到的孤寡老太家和另外一个H姓人家之中。与邻居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相安无事,只是到了八十年代后期,H姓人家开设了家庭旅社后,情况就变得失控了。可以想象,与旅社仅仅一板之隔的住家生活是怎样被旅客的动静频繁地打扰着,许多夜晚都到午夜了,又一批坐最后一列火车而来的旅客刚刚入住,来自不知何地的旅客兴奋难眠,谈兴甚浓,而我的父母第二天要上班,我清晨也要上学,但都不得不忍受着恼人的外地方言和无止无休的话题,那样的夜晚杀心顿起都是不可避免的,偶尔地,我的激愤之举至多也不过是用本地方言话破口大骂,让外地人听不懂的方言多少让自己不至于完全斯文扫地。或是捶打薄板壁发出警告,估计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间或有旅客抬杠,说他想讲就讲,我们管不着,应该还是因为人在旅途,也心存顾忌吧,语声逐渐地低落下来,喧嚣的夜晚方才翻过一页。 

说到隔壁的旅社,不能不提一件至今令我心悸的事情。那时我正读着高二,天气渐热的日子。星期六下午我躺在楼上狭小房间里看最新一期的《读者文摘》(当年《读者文摘》还没有更名为《读者》),一般而言,每拿到最新的《读者文摘》,我都会一口气读完,当年看的书来源极少,《读者文摘》上的文章在我看来均属美文,多感人至深且意味隽永,至少比课本上的文章有趣得多,后来这类文章泛滥了,人们才把诸如此类的文章贬为鸡汤文。正看得有滋有味,仅一板之隔的旅舍房间里因病痛而发出的呻吟声频频袭来,虽然被木板壁隔开了,实际空间距离只是离我两三米的样子,持续的哎哟声令我心烦不已,还有若有若无的杀虫剂的气味,真是恶劣的环境!干脆撕了一张纸,把它揉软了,做成耳塞,以阻击这种不堪的噪音。大约一个小时后,更大的声音让纸团做的耳塞彻底失去了效用,只听见旅社里有人大喊:不好,不好了!上下木梯的声音急急如行军,密集如机器的高频击打。能有多大的事!我早已见惯不怪,可是这一次情况显然有一些诡异,伴随着恐慌的声音与去而复来的脚步声,还有浓烈的敌敌畏气味在扩散,且刺鼻到难以呼吸,让我无法再躲进小楼成一统。及至下楼,才惊见旅舍的门口早已聚集了二三十人,只见三四民警口里边说着闪开,闪开,边拨开聚集在门前的人群往里冲,答案早已从看众的嘴里传了出来——有两个年轻人在里面喝了农药! 

农药令人作呕的气味在很长时间里阴魂不散一般流连,我根本没有胆量再睡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宁可选择在客厅里拼搭出一处可以勉强容身睡觉的地方。当年除了极度恐惧没有其他什么感想。若干年后,才想到一种可能性,如果我早一点发现动静的异常,殉情的年轻人是不是可能因此而获救?据传他们之间的关系当时得不到双方家庭的祝福,于是一心向死,以死抗争,特殊的时代背景下让他们没有其他的选项?当我又想到三十年前的那件事,心头仍然盘桓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

旅社左首受到的影响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有高大的马头墙隔开了噪音也避免了可能的争端。那一家的女主人是县兽医站的Z医生--特别热心肠的好人。当年许多家庭虽说生活在街道上,大多没有养家禽的充裕空间,但为了改善窘困生活,都会散养几只鸡或鹅,由于生活环境特别局促,家禽很容易染上瘟疫,每年在特定的时候,Z医生就会主动登门给各家各户的鸡打预防针,她的手法很好,一逮一个准,给鸡打针动作干净利索,几分钟不到,我家散养的十只鸡就搞定了,而且常常是免费服务,连预防针的成本费用也不收取。谢字还未出口,人已走远。更多的时候街道上的人会看到Z医生背着药箱骑着自行车行色匆匆,很明显,乡下的预防工作任务繁重,也只能马不停蹄,才能阻止鸡瘟的蔓延,据说四乡都熟识这样一位热心肠的Z兽医。 

Z医生家对门是县防疫站街道上唯一一家事业单位。当年我家的厨房里打了一口抽水井,那时停电并非罕见,没电的时候,自来水也无法自来,防疫站的工作人员就会上我家来打水,你知道的,办公人员就像是缺水植物一样,一天总要灌上几大杯水来减减旱情,她们对抽上来的井水万分放心,借助于她们单位检测仪器的便利,她们已经反复化验过井水杂质少,指标优,富含有益的微量元素。防疫站的人对井水格外青睐令我父母特别开心,在停水的时候,简直巴不得整条街道上的住户都来摇取免费的井水,对于心存疑问的人,总是不厌其烦地说,防疫站化验过了,她们自己都喝呢,大可放心饮用。

有一段时间,防疫站成了街道上孩童甚至成年人牵肠挂肚的地方。防疫站二楼的会议室一个上锁的柜子守护着一台黑白电视,钥匙挂在站长的皮带上,要等到晚上播放新闻联播前才能得见电视真容。实际上涌进观看的人太多了!里面仅有的十排长凳子根本不够用,过道上也挤满了人,但还是有人源源不断地涌进,以致后来者只能悻悻然站在门口而无法挤入。站长认为要有所限制,要有一点秩序。于是在六点半左右,他吃过晚饭踱到单位的时候,他亲自把单位的大门从里面给锁上了。这一点难不倒孩子,那时的孩子不是不怕脏,而是没有多少脏的概念,从大门底下仅一尺来高的缝隙里往里爬。有相当长时间,防疫站门下那一截一尘不染,天天晚上人体除尘,门口的清洁工作无意中做到了极致。孩子从底下过,大人从门上翻越,站长无奈地看着关门后会议室里并不见少的狂热电视观众,局面显然已经超出了他这个小站长的控制能力。他转而一想,释然了,大家对他简直敬若神明,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裤子上挂着的钥匙,成年人看到他则纷纷讨好地搭话或是殷勤地递烟,这一切都是为了等他开启宝匣呢!这是一种很受用的感觉,人不就活一种感觉!确实,自从单位配上了十四吋电视机,他这个偏居小巷的小单位的领导竟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众星捧月的感觉了呢。

其实,当年在老街的那些最早的电视迷也是在跟风追随一种感觉,黑白电视上的画面站远了根本看不清,电视里的声音由于观者甚众,能听清楚算是奇迹,接收到的信号也弱不禁风,画面任性地直抽风,抖动是常态,画面稳定纯属运气。许多年后,我意识到大家当年好比后来追寻时尚的脚步,对于当年刚刚出现的电视这种新生事物,不在于能不能看清楚,不在于能不能听清楚,重要的是看过、知道、在现场感受过,在别人谈及的时候,才不会措手不及,不会表现得完全像是一个一无所知的乡巴佬。

防疫站隔壁是铁器社,一个声音似乎永不消停的地方。店里的空间不小,集中起来干活的师傅多达十数人,钉钉铛铛敲打着手上或大或小的洋铁皮,白铁皮在他们手中经过敲打很快成了精致的铁桶,或是雅致的包装盒。在街道漫长的午后时光里,打击乐成了老街人生活的一种伴奏,好在左右的住家并不多,适者生存,权当是一种小巷生活的免费馈赠。

小巷打击乐的和声里还有频频传来的炸爆米花的巨响,还有银器店传出纯手工制作银器时清脆的敲击声,还有缝纫社里脚踏的缝纫机的欢快节奏。这里是小县城最为热闹的所在,时不时有倒湖人拎着新鲜小鱼在街上叫卖,磨剪子嘞戗菜刀的苍老声音偶尔从街头传至街尾。一早一晚并不冷清,天蒙蒙亮,就有近郊农人担着时令菜蔬匆匆而过,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空空空的急促声响。晚上八点的时候,老街仍不失热闹,沿街生活的老街人敞着门,可以看到一家人或在聊天,或听着说书,间或可以看到学童趴在八仙桌上做作业。九点的时候,大多数人家都开始思量睡觉,这时的老街还会有最后一波的热闹,那是转角处不远的另一条街上的影剧院终场电影散场了,那是电影院场场火爆的全盛时期,人流注入附近如毛细血管般的错综复杂的街道。老街自然分担了最大的流量,数百人的涌入,打断老街一天之中刚刚获得的安宁,但随着脚步声讲话声渐行渐远,几分钟之内老街又跌回到沉寂如铁的暗夜中,衬出老街更大的寂清,老街仿佛是一位年长者疲倦的身躯,终于卸下一天里浮云般涌动的心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