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懂得认命。


我知道,在乱世中,这是最好的保全之法。


可是,命运并不因为我的温驯祥和,而轻易地放过我。


它给了我一副绝美的容颜,又把我丢入许多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中间。


我成了他们争夺的一枚棋子,无可奈何地陷入政治的漩涡、家国的风波。


“红颜祸水”,成为了我的代名词。


美丽,成为我最大的过错。


我叫陈圆圆。


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能寻得一个真心爱我的人,如寻常夫妻一般,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度过余生。


可是,终其一生,那都只是个愿望。



1


我生在一个王朝的末世。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


他们的容貌,我都还没来得及记清楚。


我只记得,父亲是一个货郎,常常背着货担,走街串巷。


有时生意好些,他会给我带上一个拨浪鼓,在夏天的庭院里,他摇动着,拨浪鼓会发出“吥吥咚咚”的响声。


母亲便会轻轻摇着我的手,陪着我一同笑。


父母死后,好心的姨父收养了我。


从此,我便随着他改姓“陈”(原姓邢)。


我叫陈沅,字圆圆。


在我8岁的时候,江南遭遇大水,庄稼颗粒无收。


大街上,饿殍遍地。


姨父一家人也饿得面黄肌瘦。


又是一日,他从外面回来,手上破天荒地拿了几个白净的大馒头。


我紧紧盯着那馒头看,肚子好似饿得更痛了。


姨父把馒头拿给了我,然后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只觉得吃到口中的馒头,从未这般香甜。


第二天,姨父带着我来到了苏州梨园的门口。


一个中年妇人迎了出来,看到我,发出一声啧啧的惊叹。


那时我已然生得一副美人胚子,邻人常常夸我。


可我只是不解地看着姨父接过妇人手中的银子,他松开了牵我的手,走开几步,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终于大踏步地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那一刻,觉得熟悉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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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姐茶话会之秦淮八艳卞玉京,勇敢示爱却遇三不渣男。和诗姐一起看古人故事,她们被篆刻与史书,却曾与凡人无二。#原创#诗词#人物#故事#秦淮八艳#南京#卞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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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梨园里,有很多似我一般年纪的小女孩。


她们或许也是如我一般,被亲戚、父母卖了来,好换取几两银子。


我知道,饥饿的滋味,是很难熬的,死亡的瞬间,是很恐怖的。


长大以后,我渐渐能理解姨父那一刻的心情。他要救一家人,而我,究竟是一个外人。


可还是会很难过,很伤心。


我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一个,我不是可以得到毫无保留爱的那一个。


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开始登上舞台。


那时我扮演《西厢记》中的红娘,袅袅娜娜地走上舞台,人丽如花,如云出岫。


莺声呖呖,六马仰秣。


我看到台下挤挤挨挨的看客,他们凝神屏气,入迷着魔。


他们是在看着我,还是在看着他们心目中的红娘呢?


后来,我的名字便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


每一次登场演出的时候,园内簇簇拥拥的,遍是看客。


他们都说,苏州有个梨园女妓陈圆圆,“容辞闲雅,额秀颐丰”,“观者为之魂断”。


梨园女妓呵——


在那个时代,也终归是以色事人。


3


见到冒襄时,我刚刚满18岁。


那该是个寻常春日,他省亲途经苏州,在友人的引荐下,来拜会我。


其实,我早已听闻他的才名。出生于仕宦之家的冒襄(冒辟疆),14岁时就刊刻诗集《香俪园偶存》,被誉为当世四公子之一。


待到他长身玉立、仪态翩翩地站在我面前,我久便沉寂的心,忽然有了鲜活的跳动。


我爱上了他的笑容,有阳光般的煦暖,让我想起父亲手中摇动的拨浪鼓,让我想起母亲脸上舒展的温柔。


我好似向日葵迎向太阳般,迎向了他。


许多个柔情蜜意、两心缱绻的日子里,他许我山盟海誓,会一生一世待我好。


他说,他会来接我,会带我见家人,会娶我,要我等他。


我便等着,等着,可他,终于没来。


他失了约,而我冷了心。


我这才读懂,誓言二字,原是这样的,有口,无心。


崇祯十五年(1642)仲春,我被外戚田弘遇劫夺入京。


那个日子,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那一年,我19岁。



4


坐在入京的马车上时,我的心已如一潭死水般平静。


不是不担忧前路的。


可我知道,再担忧亦是无用。


因为无能为力,因为无可奈何。


被买卖,被辜负,被劫夺,人生的前19年,已然是这样了。


命运一直在推搡着我向前走,我想要反抗,却只得到更冰冷的一击。


这便是棋子的命运吗?


那这一次,我这颗棋子,又可以为执棋的人,换来些什么呢?


等到我被悄悄抬入宫城的时候,我便知道了,是显赫的功名,是泼天的富贵。


靠着女儿田贵妃,田弘遇一度备受恩宠。然而田贵妃不久前因病去世了,他便想到了我。


只可惜,田弘遇献错了人。


此时的崇祯皇帝,需要的不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美人,而是一个可以为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男人。


与崇祯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他的眼神。


那眼神忧伤而恐惧,还有着深深的寂寞与无奈。


我好似突然看见了自己,看见了那个同他一般被巨大的命运笼罩的、无处可逃的自己。



5


被崇祯皇帝退回后,我重又回到了田府。


田弘遇已年过六旬了,但对美色的贪求,大抵是没有年龄限制的。


我知道,他一直想要纳我为小妾。


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不过是因着此时的他更需要一个强大的依靠,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战局混乱,关外有清兵作乱,关内又有叛乱难平。


田弘遇不是不着急的。


就在这时,“勇冠三军,孝闻九边”的吴三桂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终于笑了,因着我,终于又有了更可发挥的价值。


在一次酒宴上,趁着田弘遇与吴三桂觥筹交错之际,我迤逦地登了场。


一袭华美的妆容,歌喉婉转,舞姿窈窕。


我看到田弘遇满意的笑容,看到吴三桂眼中不曾掩饰的迷恋,我知道,往后的我又将属于这个名叫吴三桂的男子。


我以为这一次,也将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他贪恋我的美色,而我依赖他的庇护。


我的心与身,是清清楚楚地分开了的。


可我错了。


明明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爱了,再也不相信爱了,却还是在这个男人身上,栽了跟头。


6


不同于冒襄的文质纤弱,吴三桂是文武俱全、征战沙场的豪雄。


这乱世纷纷,人人都惶恐不已,今朝不知明日,而他却恰恰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初一,李自成的起义军向居庸关逼近,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


北京危在旦夕,明朝廷只得把赌注全部押在了关外拥有重兵的吴三桂身上。


然而时局瞬息万变,李自成的军队终于还是以摧枯拉朽之势,攻陷了北京。


崇祯皇帝以悬挂在半空的姿态,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自缢前,他亲自手刃了自己的皇后与子女,只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愿汝等生生世世,勿生帝王之家。”


赫赫扬扬近300载的大明王朝,就这样凄凉地落下了帷幕。



他终于还是走入了自己的命运,而我,我又该走向何方呢?


李自成的军队攻陷北京后,我便被他手下的刘宗敏劫掠了。


我犹能记得,他醉醺醺地趴在我耳边,说:“我刘某人要纳你为妾。”


紧接着便是一阵狂笑。


他身上的气味刺鼻而令人恐惧。


那一刻,我竟然无比地想念着吴三桂。


我在脑中幻想着,他骑着高头骏马,率领着骁勇的军队,如救世主一般,拯救我于水火。


其实,我也只是一个寻常至极的女子吧。


危难来临的时候,不自觉地便想寻一个依靠。


而我始终不明白的是,除了自己,谁也没法成为自己永恒的依靠。


7


吴三桂的军队,终于还是打过来了。


此时的他,面临的却是一个两难的局面:一边是灭亡了明朝的大顺政权,一边却是虎视眈眈的清军。


他只能选择降顺,或者降清,似乎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一开始,他是更向着李自成的,毕竟对方不仅遣使招降,还给予了军粮与白银。


但吴三桂是何等人物,他不会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因此,他一边降顺,一边则对多尔衮投来的橄榄枝照收不误。


降顺前夕,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吴三桂的父亲劝其投降李自成,一封则是说吴三桂的父亲被刘宗敏抓了起来,严刑拷打。而我,他的爱妾,也被刘宗敏所霸占。


这两封信,深深地伤害了吴三桂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更重要的是,让他认清了自己一旦降顺,便将卑弱于人的事实。


他剃发留辫,向多尔衮表示了自己投诚大清的诚心与决心。


在吴三桂和多尔衮的共同夹击下,李自成和刘宗敏不敌,他们收拾着金银珠宝,想要带上我一同奔赴山西。


为了脱身,我告诉李自成:


如果吴三桂知道我被掳走,定然不会轻易放弃追击。不如让我留下来,一方面可以劝告吴三桂不再追杀,另一方面也能为大顺军队逃脱争取时间。


我没有想到,李自成竟信了。


在这个一代枭雄的脸上,我忽然发现了他同吴三桂有些相似的神情。


崇祯十七年(1644),吴三桂打开山海关关门,接引清军入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我没有想到,再相见,他成了卖国求荣的叛徒,而我,则成了倾覆了一个王朝的“红颜祸水”。


这个罪名太大,也太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的,他是为了我,可我也知道,他不仅仅是为了我。


我不自认我有这样的魅力,让他甘心为我叛家叛国;而他也从来不是那般“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男子。


江山与美人,江山在前,而美人,更像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权力的标榜。


我都明白的。


可,在他奔向我而来的那一刻,我还是溃不成军地被打动了。


他紧紧地携着我的手,不顾我衣衫的灰尘,轻轻抚着我微乱的鬓发,好似我是世间至为珍贵的宝贝。


我无法不为之深深地、深深地心动。


我这半生都在漂泊浮沉,从一个人手中,被辗转买卖到另一个人手中。


而他,告诉我,站在他身边,我不必再怕。


8


公元1662年,吴三桂手刃南明最后一位帝君,永历帝。


自此,长达二十余年的抗清活动,进入了尾声。


吴三桂被封为平西王,坐镇云南。


这二十余年间,他一直待我很好很好。


即便后来的他,又有了无数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可我知道,我在他心中,是不同的。


他要把平西王妃的位置赐给我,而我拒绝了。


岁月荏苒,哪怕我有再美好的容颜,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


皱纹渐渐爬上了我的眼角,白发悄悄攀上我的两鬓。


我已无法再去苛求些什么。


我只愿余生还能伴着他,看着他,这就够了。



可天意总是不遂人愿。


随着吴三桂的权力和声势愈加壮大,他和清廷的矛盾也开始日益激化起来了。


终于,康熙帝下旨撤蕃,要收回三蕃大权。


吴三桂不甘心坐以待毙,决定叛清。


他雷厉风行地诛杀了云南巡抚朱国治,提出“兴明讨虏”,起兵造反。


是啦,他仍旧是那个野心勃勃、不安现状的男子。


小小的一个云南,他早就不安于此了。


同他立下的那些赫赫战功相比,他自认清王朝没有给他足够的回报。


现在,他只是要去拿回自己应得的而已。


这一次,他不必再以美人作为借口。


我知道自己劝阻不了他,便也不再劝他。


我只是告诉他,我老了,想要削发为尼,从此一心向佛,安度余生。


他愣住了,紧接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再一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好!


公元1678年三月初一日,吴三桂在衡山设坛,举行郊天登极之礼,国号为周,年号昭武。


他终于还是坐上了自己想要的皇位,登上了权力的最高峰。


但也仅仅是5个月以后,大业尚未成,他却已带着无尽的遗恨死去了。


而我,我的故事在他死去的那一刻,便已随之一起结束了。



后记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许多人,爱把“红颜祸水”四个字,放到一些女子的身上。


从商纣王时苏妲己,到周幽王褒姒;从唐明皇杨贵妃,到吴三桂陈圆圆......历朝历代,凡是有国破家亡,那罪过一律该归结到女子身上。


他们说,若无苏妲己妖艳祸国,怎会有殷商之难、凤鸣岐山;


他们说,若无褒姒魅惑周幽王,他怎会做出“烽火戏诸侯”这般蠢事,招致春秋纷乱;


他们说,若无杨贵妃独占圣宠,英明如唐明皇,怎会导致“安史之乱”;


他们说,若无陈圆圆美色惑人,吴三桂就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 ,叛家叛国,明朝怎会轻易灭亡。


可这些女子又何其无辜?


在那样一个男权至上的封建时代里,女子生存本就不易。


如果可以,她们又何尝不想横刀立马,征战沙场,保卫家国?


但偏是有那样一些当权者,因昏昏碌碌导致国危,国破之际,既没有殊死为国的勇气,也没有慨然赴死的豪情。


终了,又把亡国的所有罪过都推脱到女子身上。


其实,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懦弱。


鲁迅先生说得好:


“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


参考资料

齐芳《冲冠一怒为红颜:陈圆圆》

兰泊宁《一朝春尽——当极美诗词邂逅红尘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