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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天，中国beatbox音乐第一人张泽在欧洲街头“流浪”了两个月。

8个国家、11个城市。每天10点左右出门，背上包、提着音箱，晃晃悠悠就到了当地最热闹的那条街。天很蓝，空气不冷不热，露天咖啡馆下总不缺消磨时间的人，玩滑板的少年“呲地——”从身侧飞驰而过。

拿出话筒，接好音箱，人高马大、近视眼镜衬托下又显得有点文质彬彬的山东人张泽，开口却是浓浓的美国黑人口音。他总以一句“Let’s make music”开场，“干”就完事儿了，唱完一首，休息会儿，两个小时过去，好的时候可以收入200欧元，最差时只有10欧元。

流浪卖艺在哪里都辛苦。在巴塞罗那、维也纳的街头，因为无证，张泽被警察阻止表演，在布拉格，警察干脆掏出枪指着他。但无证，也得演，因为旅途的生活费，全靠街头演出收入，张泽这一趟，身上有意识没带钱。

张泽在欧洲。图片：张泽微博

这状况，和此前几年张泽获得的掌声和关注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2017年，在Beatbox界“奥运会”——瑞士世界Beatbox大赛的舞台上，“where is my money”、“put your hands up”等名段子，被张泽全部揉碎、重新粘合；流行、电子、金属，各种曲风混杂，以为要drop的地方突然停止，让人措手不及，倏而转快，又如疾风骤雨，处处充盈着互动性，几近完美，全场疯了，陷入尖叫沸腾。

最终，作为三届中国BeatBox大赛冠军，张泽和搭档阿鑫历史性获得了世界亚军。而那条视频，在YouTube上近400万的播放量，被粉丝奉为经典，需要“每日亿遍”。

同年，张泽受邀参加综艺节目《中国新歌声》（即《中国好声音》）。他改编了张学友的《天气那么热》，以一段Beatbox直接切入，又转到唱的声部。变化之丰富让刘欢疑惑，“四个人还是五个人吗？”唱到一半，刘欢和陈奕迅同时转椅。刘欢点评他的表演，平常听beatbox“叭-叭-叭”很热闹，仔细听却经不起推敲，但张泽做得很“丰满”，那英则调侃他是“嘴神”。

那一年，是张泽曝光度最高的一年，他23岁，被称为“中国Beatboxer走向世界第一人”。

少年街头梦

张泽玩的Beatbox在中国常常被人误解为口技，这种看法，让他哭笑不得。

“口技和Beatbox是两回事，口技讲究的是音色有多像，学鸟叫、学狗叫、学风声雨声，模仿一切可以模仿的声音。玩B-Box不是，它是用嘴巴展示‘音乐’，不在乎音色多像，而是怎样把声音放进去才好听。”

这样一种被国人误解的音乐，在国外却被称为“Hiphop”第五大元素，其他四大元素分别为说唱、涂鸦、街舞、打碟。与说唱涂鸦等相似，“Beatbox”的诞生也充斥着街头味儿。当上世纪70年代，“beat box"（节拍箱）出现在纽约市的城市社区时，黑人家庭多人数众多且收入甚微，买不起那些昂贵乐器，没有乐器提供伴奏，就用嘴模仿音效。

因此，一开始，Beatbox更多是作为说唱音乐的重要元素。在说唱黄金年代，几乎每个主持人都或多或少会一点Beatbox技巧，调节现场气氛。久而久之，Beatbox成为现场演出的一种惯例与职业。

张泽是在上初二时，2009年，15岁，偶然接触到Beatbox这种音乐形式。他当时就觉得“炫酷”——律动感强烈，各种音色从口腔中产生，真是神奇，张泽迷恋上了这种从黑人Hiphop文化中孕育出的自由自在的街头感。因为投入和天赋，5年后，2014年，他获得了第一个中国冠军，然后连拿三年。

2017年，参加《中国新歌声》后台合照，图片：张泽微博

在国内夺冠的那几年，张泽就一直有世界各地街演的想法，以最街头的方式展现beatbox这种源于街头的艺术。

直到2019年，放下一切前往欧洲。这趟回归Beatbox根源性的街演之旅，张泽说自己“可以吹牛吹一辈子”。“确实很酷。靠街头演出收入挣路费一路走下来，难度特别大特别累，但这一路经历下来，无论多难，我觉得都值得。”

在罗马，当地Beatboxer从很远的城区赶来，想为张泽“伟大的”计划尽一份力，单人演出变成了团队Beatbox，演出收入却非要塞给张泽，“因为这个计划太牛逼了”。在华沙，两个陌生的街头男艺人问他“where are you from”，听到答案后惊叹“cool”，执意一起街演。蓝天白云下，小提琴琴声悠扬，吉他声清澈，Beatbox沉稳，神奇地交织在异国街头。

那些时刻，张泽都感觉到，Beatbox的魅力就在于它是一种全球语言，是人体被激发出的无限可能性，跨越了国界、肤色，以及表演者和听众。没有听众会认识一个街头表演的华人，尤其是一个爱穿黑色上衣、黑色运动裤的看似平平无奇的路人。但他一开口就有一种“音乐共振”的力量，有人开始驻足拍照，慢慢地，周围围起一圈人。

出发前，张泽还带了一些中国结。遇到有意思的合作伙伴或者观众，就送一个，让他们记住和中国人的交集。在意大利，他甚至教合作的街头艺人几句中文，开玩笑说：“意大利中国游客多，中国人也有钱，看到你表演Beatbox还能讲几句中文，人家肯定愿意给你钱！”

拉链大师的中国心

2015年到2016年，张泽去过德国、比利时和瑞士，参加大大小小的世界型赛事，那时他总是戴着红色鸭舌帽，帽子上印着两个硕大的汉字“中国”。

他在采访中解释，这是因为想让世界上每个地方“都能听到来自中国的Beatbox”。

但那时的他还有些青涩，炫技部分足够，对单个音色的处理却不像后来那么丰满。像一只刚学会捕猎的苍鹰，直愣愣地冲向猎物，尚未习得灵活转弯。几次赛事，张泽最好成绩是四强，不是他理想的结果。

这里的“炫技”是指曾让他名声大噪的“拉链音”。2014年一次偶然，张泽听到一首歌《Forget about Dream》，歌里一个类似“拉链”的声音吸引了他，他想象如果用嘴，这个有点尖锐的音色该如何发出——试着做出嘟嘟音嘴型，留出一个孔，慢慢吸气，孔缩小，声音随之变尖。初时不流畅，不断练习后，愈发自如，可以与其他音色结合，随心编排进段落中。在YouTube相关比赛视频中，张泽被评为中国拉链大师（chinese master of zipper），他的拉链音被惊叹有创意（creative）、牛叉（damn）、纯净（clean）。

2017年，张泽去柏林参赛，有时间就去街演，想让世界上每个地方“都能听到来自中国的beatbox”。图片：张泽

但从整体编排来看，时任2015年比利时Beatbox欧洲赛评委的BigBen评论，在8强对决赛中，张泽的风格令人惊叹（amazing），但两轮展示重复，当张泽还呆在舒适区时，对手Ninoz展现出更多多样性。该赛事主办方Swissbeatbox在其YouTube官方视频下评价，“张泽必须离开舒适区，冒险战斗”。

欧美的Beatbox环境，显然比中国要好，比赛中，“他们都非常注重细节……几乎所有Beatboxer都对音乐性和技巧性有一定了解，而我们国内多数人只研究其中一项”。而现场则全是“世界上最难搞的听众”，“我感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评委，你任何一个细小的失误，他们都能发现”，张泽曾在一次采访中评价，但“你努力练习的每一个细节也都能得到呐喊”。

此后，他对Beatbox有了自己的理解，Beatbox本身可以成为一种独立的音乐类型，不管声音是用嘴还是用乐器发出，也不管一个Beatboxer可以同时发出几种声音，最重要的是它应该成为“好听”的旋律，而不是仅仅停留于用嘴巴、喉咙等模仿出乐器的声音。

张泽的这些努力，在国际舞台上持续被看见。Swissbeatbox创始人之一Pepouni曾在采访中说，“张泽，2014年中国beatbox冠军，绝对证明了中国是个强大的beatbox国度……我期待在未来看到更多职业化的、更与世界接轨的beatboxer。”

在竞赛之巅顺流而下

国内外发展差距肉眼可见，不光是赛事成绩，还有整体氛围。

最典型的体现是“很多人不清楚beatbox是什么”。在张泽的演出视频下面，经常能看到评论，“口技不错”，“宣扬传统文化”。

但其实，Beatbox早已是西方流行音乐的基础之一。1983年迈克·杰克逊发行专辑《Thriller》，是有史以来全球销量最高的专辑（6500万张），被定义为“打破了种族障碍”。其中一首歌《Billie Jean》声部简单，但旋律好听、充满力量感。杰克逊在采访中谈起这段“来自上帝”的旋律，是他用Beatbox记录下的突然的灵感。在全球，很多beatboxer将此奉为经典，张泽也曾在舞台上表演过这首歌。

国人无认知，加上Beatbox本身受众门槛偏高，国内Beatbox一直处于地下状态。“Beatbox还是小众文化，需要时间去成长”，在张泽身边，不少玩Beatbox的人已经放弃了，因为Beatboxer收入太少，在演出现场，Beatbox多是作为一个“好玩的东西”出现，从来不是现场的主角。

而自己算是圈内顶级Beatboxer，也不过“不穷”而已，他调侃：“我不开跑车，没有大金链，更没豪宅，我就是个普通人”。

张泽Beatbox巡演。图片：受访者提供

“做梦都想让这个文化被更多人接受，就像我的父母总想让别人看到我有多优秀。像个传教士一样四处讲座，每句质疑我的话都仔细想过，在我脑海闪烁，让我视线广阔……”，当张泽写《Chosen One》这首歌，唱起这几年的心路历程时，他感觉歌词像泉水一样往外涌。

随着参赛次数的增加，2016年的某一天，这个被粉丝称为“泽神”的年轻人突然觉得没劲，“不在乎比赛成绩了”，因为成绩不会带给整个圈子利益，国内Beatboxer还是没钱赚、没饭吃。

2017年之后，张泽逐渐不再参加比赛了，他的最好成绩停留在了世界第二。“学医救不了中国人，鲁迅先生不是说过吗？一个人强没有用，你必须得让整个团体，整个圈子强起来，文化才能留下，能留在中国。” 从世界之巅顺流而下，张泽想做大这池水，把Beatbox由地下推向大众。

张泽去大学宣讲。图片：受访者提供

2016年开始，张泽就尝试在大学宣讲。迄今为止，张泽自费去过南京艺术学院、大连理工大学等20所学校，“大学生有时间精力闹腾”，“他们能听懂表达的是什么”。对于这件事，他很上心，总是提前将海报po在微博上，“威胁”大家“给你时间考虑要不要来参加”，从Beatbox发展、误解讲到音乐形式。末了，似是怕学生担心练习beatbox影响学习，他不忘强调，“Beatbox是一种生活习惯，课间、洗澡都可以练习，没刷牙也可以啊”。台下一片笑声。

还试过参加音乐综艺。比如《中国新歌声》，虽然张泽成了节目历史上第一位Beatboxer，收获了刘欢和陈奕迅的赞叹，但也并非完全是好评。

网友评论中不乏一类声音：脱离节目主题了，这不是唱歌比赛吗？我觉得他的唱功不是特别好。又或者：没有哪首歌把Beatbox当刚需，第一次听还新鲜，每次都加Beatbox，倦了……

很大程度上，这显示出当Beatbox这种小众文化借助主流音乐向上生长时，所遭遇的门槛与冲突，以及Beatbox本身艺术特质的限制。如何让Beatbox作为一种独立音乐类型为大众所接受，且创作出独具特色的原创音乐，才是最大的难题。

否则，在路人心中，它只是一种“杂技”，新鲜感过去，什么都留不下。

Beatbox中国风

“得靠作品留住Beatbox文化……得往台面上走，必须这样做，形成一个良性循环”，这是张泽的答案。

如今，他越来越追求Beatbox的音乐完整性，买了专业乐理书，上音乐制作课，疯狂学习。专业学习让Beatboxer运用音色更自如，就不再仅仅是乐器声音的替代品了，张泽举例，“大鼓声偏低频，如果Beatboxer想到加入爆破音，嘴唇更用力，声音会更饱满”。

也试着突破Beatbox单人演出局限性，驾驭Loop Station（循环录音）这个新潮流。原本一个人只有一张嘴，现在用音乐设备现场录入节奏，如果Beatboxer掌控力够强，就能将嘴空出来，加入其他声音，听下来就是“一个人演出一个乐队的感觉”。

“把你的有色眼镜摘掉，别再针对皮肤，not a chinese virus，不是中国病毒，诽谤者的意图所有人都清楚。不向侮辱屈服，永远保持愤怒，向世界发声，才能打破桎梏。It's a human crisis，战疫不分任何国度，蛇与农夫的故事为何还在重复。Who shot us，到底谁才是病毒？”3月29日，这首《谁才是病毒》一经上传，登上微博全站视频日榜第4名。

《谁才是病毒》视频截图

视频中，张泽使用的是rc505录音设备，红绿灯同时亮起，先叠录入节奏，鼓声镲声配合，铿锵有力；循环，再录入说唱。背景中穿插新闻画面——亚裔人群在公共场合遭受语言暴力、肢体攻击……整支视频明显能感受到似机枪喷薄般的愤怒。

张泽说，制作这支作品是想“代表中国Beatbox圈，有些话送给那些趁机攻击我们的同胞，侮辱我们祖国的xx们”。有网友听了这首歌，“绷不住了”，他说，“身在国外的我，在打自己很喜欢的游戏时，听到了队友Mr.Virus/ Mr.corona之类的嘲讽……心里真的很难受，Big up to泽神”。

过去两年，张泽还发了第一张个人专辑《Z》、其他8首原创beatbox音乐作品。其中，《寺》是张泽尝试的第一首中国风Beatbox。整首《寺》逻辑缜密，liproll重低音与古筝等传统乐器音效结合，liproll音色偏浑厚，常被Beatboxer拿来炸场，因此如果结合得不好，就像周杰伦舞着双截棍表演《霓裳羽衣曲》。这首Beatbox一登入网易云平台，评论量超999+，粉丝评价它：“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很难想象Beatbox也可以像流水一样，淌过千年石阶，厚重轻灵，岁月感与现代感兼具。

张泽受邀任世界Beatbox大赛评委，现场演出。图片：受访者提供

当张泽把精力集中在推广Beatbox文化上时，这意味着他参赛时间少了，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张泽退步了”、“不敢比赛了”、“挣钱了”……类似质疑最让张泽扎心，但他很快释然，“可能别人为我可惜，既然能走出去，为什么不继续比赛。但，总得有人站出来做这些”。那为什么是他？“这个圈子里，没有任何Beatboxer比我的粉丝多，利用我的影响力让更多人了解Beatbox”，去年，张泽注册抖音账号，目前有213.5万粉丝，微博有87万粉丝。

今年7月份，张泽在微博上发了一条去年维也纳Beatboxer聚会的视频，7分钟演出结束，所有Beatboxer边鼓掌打拍子，边用生涩的中文喊着“张泽！张泽！”在另一条视频下边，有粉丝评论，“我是一个女生，我不后悔学Beatbox，因为你就是我的动力”。

这样的结果是张泽希望看到的，Beatbox由地下走向大众。“Beatbox赶紧给我走起来，不然到30岁我就结婚了”，今年26岁的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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