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无数人用看傻的目光教育我,名和利呀!是啊,名垂青史,光宗耀祖,何其壮哉!家财万贯,享尽荣华,何其美哉!

得名利者终为少数,那些人生只有过程的人又当如何?他们悄悄而来,又默默而去,难道他们的人生就如同草芥吗?

2022年1月8日,天津爆发了新冠疫情,9日去看母亲,她所在的养老院已经封闭,且腰疼病犯了。我只能通过手机联系,虽然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但能清楚地听出最后一句:我没事,不用惦记。

母亲应该很想见到我,我也想见她。我焦急又无奈,1月15日,我站在养老院的楼下,母亲颤巍巍出现在二楼窗户前,她的头发蓬乱,脸色憔悴,上身只穿着秋衣,半截胳膊还裸露着,可能是接到我的电话,就慌慌张张从床上起来的。

她凑近玻璃,使劲地往下看,手机里还传出着急的声音:“我看不见你啊。”她用手抓挠着玻璃,恨不得把窗户推开。

在院长的指点下,母亲露出笑容,手机中传来:“我看见你了。”我使劲地挥手,我知道她眼睛不好,看见的只是我的轮廓,肯定看不见我的脸。

我在电话里大声说:“妈,我刚给你买来的包子,炸鸡翅,趁着热快吃。”我扭头走出很远,还看见她用头顶着玻璃,向我摇手。这场景,回想起来就一阵阵心酸。

1月23日晚上9:30,我接到养老院的电话,急忙拨了120,等我跑进养老院,母亲已停止心跳。

我泪流满面:“妈,您怎么能悄悄地走了,多少回都能顽强地闯过来,这次是怎么了?我今天还收拾完屋子,准备接您回家过年的。妈,不是说好,有事喊我吗,你是不是又怕麻烦我了!”


一,没见过爹的孩子

01.爹死了

听母亲讲,当年我姥姥嫁给三河县王甫营村的张家二少爷,张家是大户人家,有地有店铺,家里雇着不少佣人,可谓家业兴旺。姥姥成为张家二奶奶后,夫妻恩爱,还生了两个女儿,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张家哥俩,大哥张硕臣(后来成为三河县的老革命)上过学,接受了进步思想,当日寇占领了三河县,大姥爷张硕臣就组织一伙人,发起抗日的活动。正常情况应该留下一人顾家的,不知啥情况,我姥爷张明远也掺和了进去。

跟日寇斗争,哪像抗日剧中说得那么轻松,日本人没有那么傻,后来他们被日寇包围在一个村子里,出不去了。凑巧的是,大姥爷的老丈人是那个村的保长,他出面把大姥爷保了出来,我姥爷和其它人就被日寇杀害了。

听说后,怀着母亲的姥姥发疯似地去找,当地人说,姥爷被埋在邦均万人坑。

02,家散了

山河已经破碎,家庭岂能完好。张家很快就没落了,没有人再顾及怀着身孕的姥姥,困境中的姥姥说:如果生下的是男孩,再难也要留在张家。39年9月25日母亲出生了,为了活下去,姥姥忍痛把两个女儿送了人,抱着母亲改嫁到三河县小窝头村的窦家。

三河小窝头村作为抗日游击区,也是敌我双方的拉锯区,白天是日军进村抓八路,夜间是抗日队伍进村除汉奸,村里人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日本人经常进村抓不到人,就把抗日家属吊起来毒打,甚至活埋。

母亲讲起她几岁时的经历,天不亮,日本人包围了村子,姥姥在炕上紧紧抱着她,母亲被吓得大哭,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一把明晃晃的刺刀从窗外捅进来,险些捅进母亲的头,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就是在这种心惊肉跳的岁月,伴随着母亲的童年。

也许是基因,也许是苦难的磨炼,坚强不屈的精神融入她的品格。

我姥姥

二,没有执着,就上不了学

01.我想上学

姥姥来到窦家又生了三个儿子,随母改嫁的母亲轮不上娇生惯养。从小,她就懂事地让着几个兄弟,在家帮姥姥干家务,在外跟着我新姥爷干农活。看着村里同龄人上学了,母亲也渴望,但她清楚,在重男轻女的社会,哪有送女孩去上学的,再说家里的活也离不开她。

又过了两年,母亲终于还是把愿望跟姥姥说了。姥姥犹豫了,最终还是同意了,但有个条件:每天要干完农活才能去,农忙季节要休学回家。即使这样,母亲也高兴得不得了。

从此,母亲早早起床,先到地里干农活,再吃着干粮去学校。母亲曾自豪地说:二舅结婚盖房用的房檩,就是当年她浇过的树。她在班级里总是迟到早退,农忙时还要休学,但老师能原谅她,因为她的考试成绩是最好的。

老师经常以她当榜样,教育学习差的,其实除了天分,母亲都是挤出一切时间去完成学业的。这种忙碌的习惯伴随着她一生,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母亲有干不完的事,没有与人聊天的习惯,没有悠闲安逸的时光。

小学毕业要考初中时,姥姥说:“读了几年学,也认得几个字了,回家干活吧。”母亲央求说:人活一口气,您让我试试,看我能考上三河一中吗。

姥姥疑惑地问:你能考上吗?母亲肯定地说:能!但这段时间家里的活别让我干了,考上了,我也不去,就是想证明自己。

不知这话怎么传了出去,本村同学的长辈,把母亲的话当笑柄四处宣扬,连老师都对母亲产生质疑。三河一中是全县最高学府,是多少人的梦想,又可望而不可即。那时候,说谎可是严重的人品问题啊!

02,争一口气

到发榜的日子,村里的同学急不可待地赶往县城,母亲没去,她在家已经安心地务农了。带回来的消息是,母亲考上了三河一中,还是全班唯一考上的。

全村沸腾了,啧啧称赞声不断,母亲的心却是平静的,考上又如何?因为她答应姥姥不会继续读书了,姥姥也没有继续让她读书的想法。

不久姥姥患阑尾炎住院,本来生活就清贫,家里的积蓄也花尽了。病友得知母亲的情况,纷纷劝导姥姥:孩子难得有好机会,不能放弃啊!姥姥出院后,母亲的老师又登门做姥姥的工作,劝姥姥让母亲继续读书。

姥姥和姥爷商量后,终于下了决心,允许母亲继续上学。本来死了心的母亲又开始了新的学业,当然,农忙时节还要像以前一样休学。

初中毕业后,母亲没有考高中,直接考入了通州师范。她知道,家里能供她到现在,已经是破天荒了。她虽有上大学的梦想,她更有自知之明,梦想只能埋在心底了。

在我小时候,母亲常说:我和你爸由于家庭困难,都没上大学,你们要是能上,上多高,我就供你们多高。

母亲参加工作时的相片

三,离家的路枝枝叉叉

01.差点死在台头

母亲毕业后,到远离家乡的静海台头村实习,刚刚经历完三年自然灾害,63年一场迅猛的洪水冲向天津,台头洼成为泄洪区。

多少年后,母亲还心有余悸的回忆,台头作为重灾区,村民们舍不得离开,只想着拼死守住村庄。围村构筑了大坝,有三层房那么高,村外是无尽的汪洋,树梢都露不出水面。涛涛的洪水簇拥着漂浮物顺流而下,大浪拍向大堤,堤上的人感觉出晃动,让人不寒而栗。

水位在不停地涨,大堤越筑越高,好在台头镇素称鱼米之乡,家家有船,他们将船埋在大堤下,才让大堤勉强抵抗住冲击。大堤下就是遍布房屋的村庄,不过从大堤上看,村庄已经是个盆底了。

母亲说,最惊险的那天夜里,涛声震天,大雨倾盆。领导说:最大的洪峰将在今晚到达,成败就在今夜了!青壮年劳力都守候在大堤上,风声雨声,狗叫声,人的喊叫声,再加上妇女儿童的嚎哭声,如同鬼哭狼嚎。

领导私下对母亲和几个外地人说:今天怕是守不住了,想留下遗言,就写下来吧。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含义,母亲也像其它人一样,在油灯下,含泪写下了遗书,自己的母亲将再也见不到了……

洪峰终于通过了,台头村保住了!连日来,母亲为抗击洪水,体力透支加营养不良,从此患上重症肌无力。

在洪水退后,母亲回了一趟家,姥姥抱着母亲大哭,几个月没有音信,以为母亲已经死在洪水中了。

02我要去徐庄子

在台头任教期间,母亲和同样职业的父亲相爱了,没有听他们讲过恋爱故事,也许都是守旧的人,不愿企口,村里人说:他们都是秀才,很般配。母亲第一次回徐庄子过年,奶奶盛了满满一碗炖肉,捧给她说:每年只能吃一次,多吃点吧!

在选择去哪任教时,母亲选择去徐庄子村。同事劝说:徐庄子交通闭塞,盐碱遍地,生活贫穷,台头才是鱼米之乡,咱们一起留在富庶的台头吧!虽然父亲还在梁头乡任教,母亲没有转意,徐庄子是父亲的家乡,奶奶就在那里。

在我出生后,父亲才调回徐庄子中学任教,母亲为支持父亲,留在小学。她精明强干,说话干净利落,不言自威。在她的课堂上,没有学生敢调皮捣蛋。课堂上,记得有学生看小人书,被母亲抢过来,卡卡卡撕的粉碎,这个学生后来做了领导。

母亲是科班出身,业务能力强,在全乡八个村的老师中,也是佼佼者。全乡每学期统考都要排名,考的是学生,比的是老师,母亲怎甘落后,用成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乡里的总校长对母亲赞赏有加,推荐母亲去做乡革委会副主任,不久后她坚决辞去了,因为她不想做违背良心的事。

办理母亲后事时,她的一个学生托人捎来钱,让我替她买些纸送送母亲。还说出我不知晓的原因:当年她是家里的老大,为生活,父母忙不过来,她要照料家里几个兄弟,哪有条件上学啊!是母亲说服了她的父母,动员她背着兄弟上学。每天上课,让她的小兄弟睡在旁边的课桌上,这样,她才坚持完成了学业。

她说:窦老师的恩情,她永远忘不了,等疫情过后,自己会亲自给老师上坟。

那时,村里人哪懂得培养孩子,他们需要的是劳动力。是母亲经常家访,才没有让孩子们辍学,也让村里人慢慢懂得,知识能改变命运。

父亲和母亲

四.有事不怕事

01.怕什么

爷爷去世早,奶奶好不容易将孩子们拉扯大,大伯一家去了东北,二伯伤残退役后在县里上班,父亲在外任教,回家也少。没有男人的家庭哪有发言权,奶奶已经长时间习惯了忍气吞声。

母亲独自回到徐庄子村,后来二娘带着孩子也回来了。我父母是非农业,本来与生产队不会产生纠纷,但为了奶奶和二娘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大概是因为生产队分东西时不合理,每年还要交给生产队多少钱的问题。母亲强出头了。

规矩是生产队定的,再加上队长蛮横的性格,谁人敢惹。母亲不管那套,和人吵架时就是有那种气势,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她思维敏锐,措辞尖锐,经过一番唇锋舌剑,据理力争,还把此事张扬到乡领导那里,最终为奶奶她们找回公道。据母亲说,那个蛮横的队长憋屈地大病一场。

在我上高中时,母亲和校长也产生了激烈的矛盾,母亲对他的欺上瞒下,心术不正早就瞧不上眼。比如,他怕老婆,白天不让父亲在家,逼着老父亲躲到村外的草垛里。不知是什么事惹到母亲头上,母亲和他也针锋相对起来。

母亲常说无欲则刚,她在工作上兢兢业业,不会让别人挑出毛病,看不惯的事,她不会忍气吞声,即使是她的领导。这也许是那个把家都能抛弃的姥爷,传给她的基因吧。

02.阳谋

母亲不但有斗争的勇气,也有斗争的智慧。

八十年代,老师们终于要涨工资了,人人都在期盼。论贡献,父亲带过的班级在全县评比中名列前茅,论教学能力更是屈指可数,他是全县物理老师的辅导员,这次涨工资本应顺理成章,但父亲郁闷了。

采用推荐评选的方式,本无可厚非,但核心层暗中已划定了亲信范围,苗头日渐明确,不善交往的父亲被排除在外。明天就要出结果了,父亲气愤至极但又束手无策,只能生闷气。

母亲出面了,她和父亲连夜找到核心层中同村的老师,又找了和父亲私交不错的老师,晓以利害,达成共识。

转天在分组讨论中,母亲没等核心层亮出名单,就率先发言,她从国家这次涨工资的原则讲起,将话题引向贡献大小,才是国家鼓励的方向,随后母亲嘡嘡嘡例举出贡献突出的人员名单,当然包括了父亲。

母亲的策略很明确,首先阐明政策要鼓励什么,然后先声夺人地提出名单,如果谁敢说不行,那你就得说出这些人不行的理由。无关紧要的人本就无所谓,想争的人实在又找不出理由。母亲的反客为主让主持的领导措手不及,虽满心不愿意,又无可奈何,最终这组投票通过了母亲的提议。

父亲那组有父亲在场,另两组有母亲前期的伏笔,在另两位老师的提议下,以父亲为代表的一批老教师顺利地涨了工资,而之前核心层铁定的人被甩出不少。

像母亲这样对领导不懂忍让的人,为了高昂的头,看似处处强势,其实有一种胜利是失败,虽然不被穿小鞋,做得再好也不会得到认可。母亲到不以为然,她的人生信条是不能憋屈地活着。

奶奶,母亲,姐姐和我

五,母亲是家里的主心骨

01.持家

母亲给人不好惹的印象,却和邻里相处得融洽,夏天我和父亲捕来鱼,会让我送给邻居家;我家是非农业,过年时会供应一些副食,母亲就把邻居家稀罕的带鱼啊,豆腐干啊等东西送过去;父母都熟悉裁剪,春节前,是母亲最忙的时候,家里的缝纫机黑白地转,是她免费给村里人做衣服。

家里有母亲才热闹,她待人和气,知书达理,串门的人多,有同事,有学生,也有街坊四邻。我家虽然是非农业,生产队分的东西我们都能品尝到,是邻居们送来的。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难缠的家务事,常人都会躲着,或者和稀泥。我父母不然,村里人有什么难事都愿找他们商量,母亲也是有求必应,或者出谋划策,或者亲自出面,主持公正中帮了一些人,也难免得罪一些人。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每天都是风风火火的,家务都是母亲承担,每天母亲早起做早饭,等我们吃完,母亲还要收拾干净,再赶往学校。傍晚,也是母亲第一个赶回家做晚饭。

父亲像一个甩手掌柜的,顶多帮母亲烧烧火。我上初中时,父亲放学后和同事们打场篮球才回家,进家就吃饭。记得有一次,等父亲回到家,家里养的兔子饿疯了,打了洞全跑了,母亲正黑灯瞎火地找兔子。

从小到大,村里放电影,都是父亲带我们去看,母亲留下看家。好像母亲就没有什么爱好,做饭都是问我们想吃什么,说不出她自己爱吃什么,好像我们不爱吃的才是母亲喜欢吃的。

家里有了母亲,才收拾的干干净净,处处充满着快乐。

02.黄瓜馅饺子

母亲对我说,奶奶的身世她了解最多,什么独留的舅爷和冯家村的是什么关系,我爷去小站种水稻的事,后来又怎么死的,我奶奶为何去关东等等,都是奶奶告诉她的。我只记得小时候吃完晚饭,都会跟着母亲去奶奶家。

当时,家里每个月要包一次饺子,母亲买来肉,调好馅要分出一半送给奶奶。记得有次,我端着一碗肉馅,蹦蹦跳跳去奶奶家,一不小心,碗掉了,肉馅扣在地上。

身后的母亲心疼地说:"看好了,别让狗给吃了。"她跑回家拿来碗和勺,小心翼翼地把表面没粘土的肉馅清理出来,带着我回了家,换回家里留的那一半又给奶奶送去。

奶奶得了食道癌,几天都吃不下东西,母亲把黄瓜切成沫,给奶奶包了黄瓜鸡蛋馅的饺子,奶奶吃了很多,高兴地说:好吃!

这是奶奶最后时刻吃过的几顿饭之一,也因为如此,我给母亲做过无数次的饭,直到母亲去世,也没给她包过黄瓜鸡蛋馅的饺子。虽然母亲总说给奶奶包的饺子如何清香,但我不敢包,现在想来,又很后悔。

03.儿女的守护神

过去的年代,很多孩子得病不能及时治疗,出现残疾或者夭折,而母亲是我们的保护神。

几岁时,母亲发现我小便的颜色不正常,赶紧送我到医院检查,我和姐姐都患了肝炎。然后,她每天哄着我到医院打针,我一看见大夫就想哭。母亲做好吃的只让我和姐吃,父母看着我们吃下去就高兴。

有了妹妹,更出现一次危险,妹妹半夜发烧,哭个不停。父亲说:是感冒了吧,给吃点药。母亲说:不对,咱赶紧上医院。在县医院检查出是大脑炎,住院期间,母亲几天不睡觉守着妹妹。等出院后,母亲后怕地说:多亏送的及时,否则就危险了,幸好没留下后遗症。

姐姐结婚后生了孩子,她婆婆公公以上班为名不管带,姐姐是纺织工,工作累,又贫血,每天还要照顾孩子,身体愈加虚弱。母亲经过权衡,决定提前退休了,她说:“总要有人付出牺牲,都不愿意,只能是我了。”

04.理财

母亲退休后带起外孙,她还嫌不累,看见村里有人养鸡,母亲也腾出西房养了150只鸡。从我小时候,母亲就养鸡、养鸭、养鹅、养兔,可那是散养,数量又不多,还有我在帮忙。

我当时正上高中,帮不上忙的。圈养鸡可不是轻松活,每天要几次喂食喂水,还要打扫卫生,鸡舍内湿度大,温度高,母亲患了肩周炎,胳膊都抬不起来。又养外孙又养鸡,母亲还是坚持了下来,当然也离不开父亲的参与。

改革开放初期,开始有农村信用社了,母亲跟父亲商量,想把钱存进银行,父亲不同意:放那里,没了怎么办?

母亲偷偷把一部分钱存进去,等到期,取出来,父亲才惊讶地问:怎么会拿回这么多钱!当时的利息都在12%左右啊,从此,邻居们也在母亲的动员下,把钱存进了银行。

母亲是家里的主心骨,必然是家里付出最多的,不论是邻里关系,勤俭过日子,还是相夫教子,赡养奶奶,是母亲支撑着家;家,在母亲的操扯下红红火火;家,也因为母亲的存在,愈加温暖。

爸妈姐姐和我

六,不好好上学,就去当农民

01.当农民去

我出生后,起名字让母亲费了一番心思,排在“天”字辈的人多,总会重名。母亲最后给我起名“天大”。一个大字寓意深广,既有光明正大,又有超凡脱俗,也是一所大学的简称,她希望我能考上大学,圆父母的梦想。

母亲的希望虽高,走路的却是儿子。我像很多农村孩子一样贪玩不学习,母亲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我的心仍然放飞在广阔的天地中。父亲摇着头叹气:恨铁不成钢,爱咋地就咋地吧。

我读四年级时,一天下午,知青老师在讲课,我和几个调皮同学在后面敲桌子起哄,我们属于被老师放弃的。看见母亲从门口经过,我赶紧坐好,装作没事人一样,但哪里瞒得过她的法眼。

母亲与老师打过招呼,让我收拾东西跟她回家,我路上不敢说一句话,到家肯定得挨揍了。回到家,母亲一言不发,埋头做饭,等吃完饭收拾妥当,母亲喊我过来,我汗毛孔都竖起来:“要挨打了。”小心翼翼地蹭到母亲面前。

母亲盯视着我;不想上学?我沉默,母亲又说:“做什么都不能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农村人有体力,会干农活,没文化一样生活的挺好。不想上学就只能做农村人,咱家没有土地,从明天开始,你每天必须要打6筐草,我要检查;吃饭要像农村人一样吃窝头;晚上你可以去大队部看电视;赶上下雨天可以像农村人一样歇工。能做到吗?”

话说到这地步,我也倔强起来:“行”。转天早晨,母亲指着一芡子玉米窝头说:这是你的饭。我看了一眼餐桌,父亲,姐和妹正吃着馒头挟着炒菜,我抓起两个窝头背上筐子走了。

在农村,家家都打草养猪,近处的草早就没有了,出村要走出好几里地,上午来来回回,三筐草完成时已经过中午了。回家时,家里人正在吃面条,他们看着我不说话,我喝了一舀子水,抓起两个窝头,背筐又走了。

坐在村外的树林里,平时玩的伙伴一个也见不着,他们都去上学了。盛夏的季节,潮湿闷热,四周一片寂静,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挂上了层层的盐花。泪水在我眼里打转,受累我不怕,屈辱的待遇让我委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看着树林外的河水,心想:如果我死了,母亲不知会不会流眼泪?

我揉了揉眼,又去割草了,等完成下午的三筐草,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进家时,他们又在吃饺子。猪肉的香味直冲鼻孔,以前家里也没有吃的这么好过,看来这是针对我的。

父亲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又喝了一舀子水,抓起一个梆硬的窝头,扭头走了。晚上,在大队部等看电视的人都走净了,我才溜回家。从昨天开始,本来和我同屋的父亲就搬到母亲所在的东屋,我偷偷潜回自己屋里。

想起小时候在院里玩,母亲新蒸了馒头,就会掰一块糖馒头给我,陪着我边吃边看星星。现在母亲怎么这么狠了,这个世界中,我真的成多余的了,想着想着睡着了。

02.母亲哭了

转天早晨下起雨,满地泥泞,按母亲的说法,今天不用去干活了。母亲在做饭,我不想尴尬地待在家,起床抓起一个已经开裂的窝头,走出家门。去哪啊?又不想见人,还是去生产队西场边的小屋躲躲吧。

我一步一滑走着,听见母亲在后面喊我:“站住!跟我回家。”回到家,母亲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看着我:说说这两天的感受吧,当农民好吗?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母亲语气缓和了:看你这样子,我心里更难受,你昨天去割草,我都远远跟着,怕你想不开,会出点什么事。母亲的眼泪刷地流出来,我小时候想上学,家里不让上,你现在条件这么好,怎么就不好好上学啊!

第一次看见母亲哭了,我憋屈一天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妈,我还是继续上学吧。”

没有去学校,在家我跟着母亲学了一年,完成了小学四年级的课程,到五年级时,几个村小学合并,我又回到学校。学习的事从此没有再让母亲操过心,最终顺利地考上大学,也是我们村考出来的第二个本科生。

母亲很自豪,村里人很羡慕,津津乐道地说:“还是文化人会教育孩子!”当年的同学说:“羡慕你有一个好母亲,我妈要是能这样,估计我也能考出去了。”是啊!在那个年代,能考出去的,拼的不是智力,更依靠着学习态度!

多少年后谈起这事,母亲问我:小时候对你这么狠,还记恨我吗?我笑着说:“应该感谢您,没有当初就没有现在了。”

人到中年,谈起自己的碌碌无为,问母亲:您失望吗?母亲说:“有得就有失,人怎样都是一辈子,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工资,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就行了。”

母亲和我

七,大姥爷找到我们家

在我亲姥爷被杀害后,大姥爷张硕臣继续从事抗日活动,成为三河县有名的老革命,从网上和三河县志中能查到他的事迹。抗日胜利后,他随着部队进入东北,解放后留在东北某个城市做了大官。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找到母亲,就和老姑姥姥来到我们家,那时我才十多岁。

大姥爷讲述了当年的情况,确定了我姥爷死后就埋在邦均万人坑里。他还说:为姥爷申请过烈士,虽然争取了,但没有被批复。

当年的他们属于自发的抗日武装,没有列入正式编制,姥爷牺牲后,他才带着人加入党领导的正规队伍。他对姥爷的死,以及姥姥和母亲由此带来的苦难表示出痛心。

对活下来的人,新中国给予很高的荣誉,其实胜利的背后,还有很多人用生命做出了铺垫,甚至连名分都没得到。姥爷舍弃家业反抗邪恶时,肯定不会为了争这个名分吧!

后来,随母亲到天津老姑姥姥家住过几天,大姥爷和老姑姥姥的家人处处高看我们一眼,带我们下饭店,给我买衣服。我回到村对小伙伴们吹嘘:“我大姥爷在东北是做大官的。”

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对我说:靠人不如靠自己,还得自己涨本事,不管在哪堆人里都要成为靠前的人。

慢慢地与大姥爷的关系淡化了。在母亲80多岁的时候,和我又提起这个话题,母亲说:当时就想,苦日子已经熬过来了,咱们生活得已经挺好时,何必还需要别人的帮助。还有,你姥姥当年改嫁是迫不得已,心中一直有个结。

自强自立是母亲一生的性格,好强的人总把软弱埋藏在心底,这样的人终究会经历更多的苦难。


八,爱之深,恨之切

01,导火线

常说夫妻本是林中鸟,虽然大难临头时,父母不会各自飞,也不代表着相互间就没有矛盾。

做儿女的这样评价父母,父亲是理想主义者,他爱好广泛,懂得享受,又大男人主义严重。父亲即享受着母亲的关心,又忍受着母亲的管制,虽然对我们很疼爱,却习惯于麻木地对待母亲:支我干我就干,不支我也看不见。

母亲则是现实主义者,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家庭上,就像蜡烛,燃烧自己,照亮着别人,又不习惯接受别人的照顾,处处维护着父亲又管制着父亲。其实母亲嘴上说着不用,心里也渴望得到关心。

三年前,母亲的腰骨折了,送医院做了微创手术,回家后,请了保姆照顾他们的生活。手术后遗症让母亲思维混乱,分不清自己是清醒还是在梦里,明明没吃饭,非说自己吃完了,夜里自己爬起来找剪子,不知想折腾什么。

保姆受不了了,就把父亲喊过来,父亲看着母亲的情况,对保姆说:“你不用管她,睡觉去!”

这件事成为父母恩怨的导火索,后来母亲慢慢缓过来,开始和父亲开战了。我们当儿女的每天去做工作,怎么劝都过不去。

这里有父亲的原因,也有母亲思维混乱的错觉,但母亲固执地认为,她一辈子照顾父亲,付出这么多,当她需要人的时候,没有得到父亲的照料,那句“你不用管她,睡觉去”可能深深伤害了她。

02.非一日之寒

父亲虽然也关心母亲,比如,父亲知道母亲舍不得喝奶,他买奶时就买大袋的,喝了一半,说喝不了了,让母亲把剩下的喝了。这样的事做得少,表达又不直接,与母亲的付出相比差太多了。

过去没保姆时,父亲早点爱喝豆浆,母亲为适应父亲就说:头天晚上剩下的粥,早晨给我热热就行。等母亲有病了,请来保姆,一根筋的父亲还是那样,母亲生气了:你们都吃新的,难道我就爱吃剩饭吗?

母亲曾说,在我小时候,交通不方便,她要到县医院看病。父亲想要回学校,也说了想陪母亲去,母亲说:“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这个爹还真就不管了。结果,母亲自己走了10里地去的医院,看完病又走了10里地回家。

如果当时父亲坚持陪着去,母亲应该不会再拒绝的。长时间木然地接受,终会让任劳任怨的人也会产生怨言,如今累加起来,母亲怎么会不愤怒。

母亲的怨气,做儿女的是解不开了。后来我曾想,如果我们和保姆不掺和其中,父亲的态度也许会软下来,会慢慢向母亲解释清楚,他们俩的恩怨也许能够化解。其实母亲一生中无数次原谅了父亲。

即使怨恨父亲,每当上坟的日子,母亲都会提前提醒我,还嘱咐我:下雨天不要去上坟,你爸爸收不到。在母亲快离开的日子,她说梦见我父亲了,只看见了人,不见他说话。

但愿他们再次相见时,父亲能够对母亲细心点,体贴些,能够重归于好。其实,越是好强的人,越是甘于奉献的人,越应该得到更多的关心啊!

父亲和母亲

九,顽强的生命力

01.犯了肌无力,又犯腰椎

十多年前,父母搬进新装修的房子,收拾妥当,闲不住的母亲又赶制出上百双鞋垫,她说:“趁着现在还能干活,给你们多准备些鞋垫,将来就怕干不了了。”结果是,在台头患下的肌无力的病复发了,等到水都喝不下,头也抬不起来时,还是父亲告诉的我。

肌无力的病只有总医院能治,但住院困难,费周折进去后。大夫说:“你母亲的病,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这次,不知老人能不能挺过来?”最后通过输蛋白和大量的激素,母亲才恢复正常。

前面说过母亲腰椎骨折过,在母亲腰椎手术后,又得了疱疹,还很严重,大夫说:老人得疱疹不好治啊!母亲忍着疼痛,一点一点地熬了过来。即使好了,她的腿也疼的碰不得。

前年,湖北发现新冠那会,母亲的腰又坏了,腿也肿的像房檩,每天靠大量止疼片压制着疼痛。坐都坐不起来,每天拉尿都在床上。后来进食困难,母亲连后事都给我们做了交代。

顽强的母亲每天挣扎地坐起来,不断地挑战自己,慢慢地母亲又能进食了,躺了一年多,通过贴东北膏药,母亲神奇地能下床走路了。

02.好受了,就又惹出事

对闲不住的母亲,父亲曾气愤地说过:“你母亲就是受罪的命,她不会享福。”母亲则说:“人活着就得受罪,享福了就该死了。”

母亲恢复正常了,儿女们都松了一口气。她却要辞退保姆了,为此我没少和母亲发生争吵,可谁又拦得住。辞去保姆一个月,自己过不了了,又去找保姆,反反复复多少次。

有一次,多年没下楼的母亲下楼了,去对面的社区医院开药。回来时,自己就上不来楼了,多亏有邻居扶她上来。本来都说好的,儿媳妇每次给她拿药,她后来说:“就是怕麻烦别人”。

这次,母亲肌无力的病又犯了。虽然我紧急给她吃药,但病来如山倒还真不是说着玩的,很快母亲的头抬不起来,吞咽也出现了困难。我又模仿医院的治疗方法,还请大夫入户输液。母亲的病情才得到控制,她又闯过一关。

病见好后,母亲又不要保姆了,坚持要去养老院。说起理由:有保姆,她也不好意思用,自己的活还是自己干,保姆除了做饭做卫生,就没有什么事了。花着钱,让保姆控制着,又说不到一起,她觉得不值。

我无法劝阻母亲的坚决,只能送她住进我们小区内的养老院。在养老院的几个月是她最快乐的时光,伙食不错,与同龄的老人们每天能聊天,穿着儿媳买的新衣服,拄着新换的拐棍,整个人都精神抖擞。我们去看她,她没完没了地说着说那,妹妹说:慈祥的母亲又回来了。

谁能想到一场突发的疫情,阻断了我们相见的权利,才短短两周,母亲就离我们而去了。

母亲和妹妹旅游去

十,儿子的遗憾

01.空荡荡的家

母亲入土为安后,我住进母亲生前居住的房子,家还是这个家,现在已是空荡荡,冷清清。寂静的夜晚,感觉母亲还睡在她的屋里,好像还听到母亲的催促声:早点睡吧,你明天还要上班了。

父亲离开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母亲自己居住在这里。下不了楼,接触不到外人;耳背,眼睛不好看不了电视;一部评书机陪伴着她,将四大名家的评书听了个遍。

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守得住寂寞。孤独没有让她的生活一团糟,按时三餐,养的花每天浇水,物品摆放得井然有序,每周见到我,就会打听家里人的情况。当我离开时,她都会说:我挺好的,不用惦记,工作忙就不用来了。

陪她聊天时,我小心地问:妈,您怕死吗?母亲说:人是清风,肉是泥,死有什么可怕的。

我对她讲:人死后,有几种感觉,或者灵魂悬在半空,看见亲人们围着自己哭泣。或者人感觉进入一个漆黑的隧道,身子停不下来,耳边嗡嗡作响。将来遇到,您不用害怕啊,走到头就会看见阳光花草,如同世外桃源,还有过去的亲人长辈迎接您。

母亲认真地听着:“知道了,我不会怕的。”在养老院最后见她时,她安详地闭着眼,脸上没有一丝痛苦,握着她的手是软软的,人就如同睡着一般。不知母亲离开时,是否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

在清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我们从小学到初中高中的毕业证,班级合影,还有我们小时候的相片。本来有些往事已经模糊,是母亲帮我们封存起来,如今又还给我们。

在柜子里找到两床新被子,母亲一生节俭,有旧的不用新的,我还时常埋怨她想不开。妹妹说:那两床被母亲从来不让我们用,说是将来留给你的,为你讨个吉利,传被——传辈。

02.自责

这几天常常自责自己,母亲在时,总嫌弃她与时代的格格不入,节俭的已经过分,固执又不会交往,疑心和防人之心过重。等母亲不在了,才想起她的辛苦付出,想起她的坚强和对家人的疼爱。

我经常用我的认知强加与她,其实细想想,每次她惹出事,出发点都是不想给我找事,才让小事变成大事。每次她身体不好,都会瞒着或者命令保姆,不许跟我儿子说。

以她的好强不屈的性格,虽然忍耐了我的强制,所承受地痛苦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而我们还在埋怨她对人说话刻薄。

其实人老了,认知方面肯定落后于当代,父母也是那个时代先进性的代表,独特的个性是他们生存的法则,多少年养成的习惯焉能改变。如果我们把父母的好,提前总结出来,从心里就会更多地包容他们。

父母的恩情是永远还不清,但母亲还常自责:小时候,你受苦最多,我生下你,却顾不上,你天天躺着炕上,头都睡扁了,你老爷为你还找你奶奶打过架。

你姐跟着你奶奶,家里的粮食分一半给她们,咱俩的粮食,你爸回家也跟着吃,咱俩总吃不饱。看我腰不好,总让我贴她的膏药,还叨念着:都是在医院,背着她做检查,才把腰压坏的。

其实,母亲生我后,是她身体最弱的时候,白天教学,晚上还要参加学习,如果说吃不饱也是母亲吃不饱啊!她怎么会让我挨饿。

一场疫情让母亲再也见不到我,临终时没有儿女陪伴,她会不会很伤心?

让我自责的是:如果每天能见到她,凭我对她调理的经验,母亲也一定不会离去;在我提出接她回家时,如果在她的拒绝中再坚持一下,也许她就能顺从我;或者坚决地送她去医院,母亲都不会孤单地离去。

之前的危机中,她说:你不用担心,我要看到孙女考上大学。母亲向来是言而有信的人,她做到了,还支持我带着孙女去云南旅游。回来后,我和母亲约定,再坚持几年,等我退二线了,我每天守着你,咱不用保姆了。

母亲当时郑重地点头:我等着你。可这次因为我的疏忽,让母亲食言了。

小时用的盘子


结束语:

在外头,家是一缕牵挂;在家中,家是一丝依恋;别家时,家是一个起点;回家时,家是一处期盼;想家时,家是一种思念;养家时,家是一份承担。

母亲的家,让我们时时牵挂,不管多忙多累都要赶来,回家,已经融入了生活轨迹,因为家里有温暖,有牵挂。有一个固执的老人,平凡的教师,伟大的母亲!

现在我深刻体会到,母亲在,家就在,没了妈也就没了家!

母亲留在房子中的痕迹,随着清理,会和她的经历一起,将被人永远忘记。就像窗外的冰雪,春天来了,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家了,作为儿子,用文字记录下思念,为了不忘记她,也为了提醒不愿留下遗憾的天下儿女!

写于2022年1月30日

作者介绍:一家独行走天下。68后的非主流,爱好旅游,诗书,美食。立足看,恰似五彩深秋叶正红,感慨那:霜雪过后万事空!愿只愿:人未老,将青山踏遍;心有余,笑岁月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