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取法《枯树赋》
——《芙蓉女儿诔》研读札记之三
作者:刘上生
伟人的心是相通的。毛泽东晚年特别喜爱庾信《枯树赋》,早已为人熟知(董晓彤《陪伴毛泽东走向生命终点的<枯树赋>》,《党史博览官方账号》2022年1月24日)。在此二百年余前的曹雪芹曾取法《枯树赋》,却极少有人关注。《芙蓉诔》文前所列“远师楚人”以下八篇,《枯树赋》列于非楚人所作四篇《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之首。一篇数百字的短赋,怎么会引起曹雪芹的注意并对其创作产生影响?这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群树枯灭与整体悲剧构思
《枯树赋》是庾信“暮年诗赋动江关”的名篇。它以“枯树”为题,抒发自己经历战乱羁留异国年华老大的悲凉心情,洋溢着浓厚的生命意识和感伤。篇首即借东晋名士殷仲文“世异时移”被贬谪入题:
“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以下描写各种树木因为树龄、迁移及外力破坏摧残而枯朽的情况,最后引桓温的感叹结尾: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前以树喻人,人命如树;后则以树比人,人不如树。实际上又都是借人喻己。情感不断强化深化,直至推向高潮。
小说第50回薛宝琴《真真国女儿诗》“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显然暗引此赋结语。但真正震撼曹雪芹的其实并不在此,而是赋中描写的以“枯树”为整体意象的有价值生命的群体毁灭:
“白鹿青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消亡?桐何为而半死?”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
……
可以想到,当曹雪芹构思和描写“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家族悲剧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女儿悲剧,展示众多生命毁灭,特别是可爱的青春生命的夭亡时,庾信《枯树赋》曾引起他多么强烈的共鸣。
曹雪芹与庾信境遇并不相同,但他的生命意识和感伤心理与庾信相通,并比庾信更加强烈。《枯树赋》的生命意识主要来自个人情怀,而曹雪芹的生命意识却不仅来自繁华落幕、理想幻灭的自我经历,更包含关怀众生(特别是闺阁)和哲思本体的博大情怀。他笔下的主人公宝黛都是尚未真正跨进社会大门的少男少女,却因热爱而对生命的变化最为敏感。黛玉怀着“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感伤以泪洗面,宝玉更由此及彼,反复推求斯人斯园斯花斯柳的未来,非“逃大造,出尘网”,无以释怀。(27回,28回)16岁的最美丫鬟晴雯含冤屈而死是小说前八十回最大的生命悲剧,它对贾宝玉的精神打击和对林黛玉未来命运的预示,其分量都是无法估量的。曹雪芹为贾宝玉拟作《芙蓉诔》时,取法《枯树赋》,乃是顺理成章的事。
“槛外海棠预老”与庭槐“生意尽矣”
取法不是简单的仿效,而是曹公依从自我创作需要进行的艺术创新。就整体而言,如果说对《大人先生传》的取法,主要在诔文后一部分晴雯精神生命升华为芙蓉女神的“仙化”想象,那么,对《枯树赋》的取法就显然集中在前一部分哀伤晴雯肉体生命夭折的“悼亡”中。
诔文在叙说晴雯被谗害而死后,自“自蓄辛酸,谁怜夭折”至“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一大段是“悼亡”内容的集结处。从哀叹生命永逝不返,到追寻生前往事,物象、典故大量堆叠运用,形成情感的集束喷发。“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都可以看到《枯树赋》的熏染痕迹。但尤其值得研究的,则是物人对应的艺术手法。在这里,我们发现庾赋枯树与诔文花喻意象的连通。
吕启祥先生指出:“同《红楼梦》的人物形象是以女儿为轴心的情况相对应,作家创造了一个以花为轴心的意象群。”并“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构想,翻出了新意。”(《红楼梦寻》93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枯树赋》虽然全篇亦树亦人,淋漓尽致,也难以相提并论。但“伤逝—悼亡”的生命主题,却把它和《芙蓉诔》连在一起。
《芙蓉诔》中出现的花喻意象不多。除了“花原自怯”“生侪兰蕙”等概述语,具象只有两个:一是芙蓉,一是海棠。由于晴雯“死辖芙蓉”即仙化芙蓉女神的构思,及作诔时芙蓉盛开的季候,芙蓉花并不具备悼亡的情感寄托功能,而海棠却十分引人注目:
“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
庚辰本在“海棠预老”旁有脂批二字:
“恰极。”
暂不论上联“鹦鹉”的内涵,下联是直接对应于77回宝玉与袭人对话的真事的,晴雯含冤被逐,宝玉说到晴雯病重生命难保,伤心地提起:
“这檐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
接着有一长段议论:
“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
写“海棠预老”,并非为了证实什么“灵验”,人花感应,实因移情所致。此处脂批“恰极”二字,应有两重含义:一是用词精细。查各版本,庚辰、王府、列藏、戚序诸本均作“海棠预老”,甲辰本及程本则作“海棠预萎”。从版本时序看,后者是后人改的。一般确实用“枯萎”写花残将落之景。但贾宝玉说的是“死了半边”,并非花瓣枯萎,这意味着此花的生命力正走向衰竭。海棠是多年生木本植物。花瓣枯萎并不意味花树生命终结,因为明年可能再开花,“老”才是对“死了半边”的准确概括。前人以“老”写花者,始见于重抽象思维的宋人。邵雍《花月长吟》诗:“有花无月愁花老,有月无花恨月孤。”方岳《与至能夜话》诗句“吾生如征鸿,岁月如脱兔。江上烟雨寒,花老春已暮。”吴文英《绕佛阁》词:“叹步影归来,人鬓花老,紫箫天渺。”写海棠花老者更少,宋吴潜《海棠春己未清明对海棠有赋》词:“海棠亭午沾宿雨,便一晌、胭脂尽吐。老去惜花心,相对花无语。”“老去”似乎包含花树已老,故倍加珍惜之意。稍后于曹雪芹的清代词人张琦《南浦》词则有”怅海棠已老,心期难问,何处望高城”之句。比较“落、残、枯、萎”写花之具体生存状态,“老”字更有一种直指生命本体状态趋向衰亡的苍凉和沉重。这正符合贾宝玉追忆晴雯“艳质将亡”,对槛外海棠“死了半边”的特别关注和敏感。脂批在“预老”处特批“恰极”,应是独得曹公之用心。
脂批“恰极”的第二重含义,当然是肯定诔文字句贴合77回小说叙事。按《芙蓉诔》在回忆往事时,多用虚笔,极少实写,甚至如撕扇补裘等关目都未提及,唯独“海棠预老”与本事相应。这并非因为事件何等重要,而是其中渗透的生命意识切合悼念主题,“恰极”地表达了对晴雯悲剧命运的浓厚伤感。在这里,人们看到了“海棠预老”意象与庾信赋起首叹庭槐“此树婆娑,生意尽矣”意象的关联。而贾宝玉海棠“死了半边”的描述,何尝不令人联想到庾信赋“桐何为而半死”的伤感?这些,都证实着《枯树赋》浓烈的生命意识和隐喻手法对曹公的启示。
海棠意象链的终端
曹公的取法,实现了对原赋的超越。因为《芙蓉诔》蕴藏着比《枯树赋》个人失志抒情丰富厚重得多的意义内涵。仅就“海棠预老”意象而言,人们就可以看到它与全书“悼红”情结整体构思的深层联结,这一联接是通过前八十回的海棠意象链实现的。
“海棠预老”是贾宝玉发现和强烈感受的生命异象:“这檐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相信人花感应,关注女儿命运的“绛洞花主-怡红公子”当时就惊恐担忧:“我就知有异事”,只是他未必想到有魔爪会伸向他挚爱的晴雯,因为贾宝玉对女儿的爱并非偏私的。
在古代中国文化传统里,“海棠花”与女性美的联系源远流长。曹雪芹也接受了这个隐喻传统。但在《红楼梦》中,它又有自己的特色。海棠花并不是晴雯的独有符号,而是他所钟爱的“清净女儿”的普泛性符号。在宝玉心中,晴雯是女性美的最高代表,这从《芙蓉诔》的赞颂无以复加可以看到。只有黛玉可以并列,但黛玉又是爱情美的最高代表。所以黛玉与晴雯在芙蓉花意象上有所重叠,并隐含着作者“诔晴雯即以诔黛玉”的用意。而海棠花意象与晴雯的连接,则隐含着作者对清净女儿群体和女儿世界大观园理想的情感。由此,我们看到“海棠预老”与“艳质将亡”不仅是属于晴雯个人的,也是属于整个女儿世界的。它向前延伸,与作者的“悼红”情结、与女儿悲剧的整体构思相关联,成为前八十回海棠意象链的终端。
《红楼梦》中海棠花出现的频率很高。“海棠预老”之前,前八十回的关节点有三个:
一是“海棠花”作为怡红院代表景物的意象。17至18回贾宝玉对“西府海棠”人称“女儿棠”解释说:“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怡红院遂成为女性美崇拜者怡红公子的居处。这是强调海棠之“色”。
二是“海棠花”作为女儿诗社的名称。37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第一次写诗便是以白海棠花为题:“玉是精神难比洁”(湘云),“借得梅花一缕魂”(黛玉)。这是“水做的骨肉”清净女儿们为海棠赋“魂”。
三是以赏海棠作为女儿欢乐的高潮。63回宝玉生日抽花签游戏,史湘云抽到“海棠花”,”香梦沉酣”,诗是苏轼的《海棠》名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怡红夜宴”是大观园欢乐的高潮。“香梦沉酣”就是这一高潮的顶点,海棠花签虽然是史湘云一人抽的,却反映了女儿们在这难得的有限的自由时空中沉醉解脱的心理状态。酣梦终将醒来。紧接着麝月抽的荼蘼花,花签诗句“开到荼蘼花事了”暗示欢乐的结束,所以宝玉当即“愁眉,把花签藏了”。后续情节随即转入宁府贾敬之丧及二尤之死。
随后,就是导致大观园女儿世界毁灭的抄检、搜阅、逐司棋、入画、晴雯、四儿、芳官等一系列事件,至“俏丫鬟含屈夭风流”达到顶点。而《芙蓉诔》则成为系列悲剧的最强音。
这样,“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就从哀悼晴雯个人悲剧,纳入全书海棠意象—女儿世界的整体构思之中,成为大观园女儿群体悲剧命运的预示。
由此看来,在曹公“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定稿的前八十回里,《芙蓉诔》“海棠预老”处于海棠意象链终末端的特殊地位和预示意义绝不可以忽视。也正因此,第94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颠覆海棠意象的续貂拙笔也就不值得讨论了。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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