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海风中的布鲁斯口琴
海南岛的琼海有一个叫龙湾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关于“海风中的布鲁斯口琴”的传说:
绵延的海岸线上有一片尚未开发的海滩,松软柔净的细沙紧紧包裹住人的双脚,会让人一直想待在那里,手牵着海风,静看日出日落下的海潮叠荡。
如果有遭受了痛苦的人来到这片海滩,海风会将眼前这片惬意的海掀起滔天巨浪,懦弱的人会被吓跑;坚强的人会留在那里,听到一曲不知从何方飘来的来自布鲁斯口琴吹奏的《Blowing In The Wind》。
一个人要走过多少路
才能被称为真正的人
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片大海
才能在沙丘安眠
……
答案啊 我的朋友 在风中飘扬
答案它在这风中飘扬
……
沧桑厚沉的琴声拨开风吼浪怒的声音,进入你的耳畔,悄悄地告诉你——好好跟过往的故事道个别吧。于是,灰蒙的眼睛里会重新闪出明亮的光,也许坚强的人还会孤独,但会如重生一般敬畏时光,善待时光。
一定有人相信:这样的传说故事一直都在发生着……
2015年,一个春天的正午。阳光下的人们只要穿着一件轻薄长衫,便能感觉到全身有一种很舒服,很自在的温暖。
沣安市西郊的陈家营村,娶亲的“满地红”噼啪啪啪响起来,陈小院的家里变成了整个村子的欢乐中心。炮声还未停歇,陈小院已迫不及待打开车门,把刚从三公里外的景上村接回家的媳妇景乐乐抱出了婚车。这个自信温和的男人脸上露着他那一如既往的春天阳光般的笑容,内心却如同那不断绽放的“满地红”般火热兴奋。
景乐乐,白净的脸上有几点可爱活泼的小雀斑,一双不大的眼睛总是闪动着快乐的光,这个善谈爱笑的姑娘两年来给陈小院带来了无尽的快乐和不可替代的幸福;这个在人多热闹的陌生场合下有些紧张和略微害怕的姑娘,此刻被陈小院紧紧地稳稳地抱下车,在人群欢笑的簇拥中走进家门……
景上村的人都说景乐乐嫁了一个好丈夫,陈家营村的人都说陈小院娶了一个好媳妇。所有人都认为这两个性格互补,才貌般配,恩爱有加的新人会如他们交往之时那样一直快乐幸福下去。
……
一年后,一个春天的正午。倒春寒夹杂着阴阴沥沥的冷雨游荡在空幽的街道上,陈家营村的人大都冷飕飕地蜷缩在屋里,悲凉的哭声从陈小院家里飘出。
“我一想到娃娃往后没了妈——心里实在难受的不行——”陈小院的妈妈抱着刚出生三个多月的孙女佑佑,心如刀绞,瘫倒在沙发上放声痛哭起来。怀里的女婴受到惊吓,也从睡梦中惊哭起来。满屋子的凄冷与悲凉,陈小院心里的伤口比满脸的抓痕更疼痛难忍。
“让娃有妈养也可以,你们不管是借是抢一次性给够我二十年的抚养费,否则即使判给我,我也一定会把她送人!”景乐乐冷冷地瞟了一眼这对祖孙,又转脸向陈小院威胁到。
“娃我会自己抚养,以后你有时间可以——”陈小院弯着腰捡拾着地上零碎的水杯、罐子、摆台等物件。
“少他妈跟我扯这些!我都说了,抚养费我一分不给,而且我也绝不会再来看这个娃,我跟她以后再没任何关系!法院来人了我也不怕!”
“我以后绝不会联络你,可是娃现在还这么小,你把她生下来一口奶都没喂过,现在又要——你能不能稍微有点感情?”
“我都说了,我要跟你,跟你们家彻彻底底断的一干二净!你听不懂人话吗?”景乐乐已经气疯了,一脚又将陈小院刚拾起来放在茶几上的物件踢的满屋飞溅。
祖孙的哭声已经快要气断,绝望着,急促地喘息着,随时要窒息晕厥过去。
“妈,不哭了——不哭了——没事的,咱家会好好的——你、佑佑、还有我跟我爸都会好好的。——景乐乐,我答应跟你离婚。”陈小院安抚过妈妈和女儿,终于下定了决心。
陈小院的爸爸和村干部丧气地扭头先一步走出了屋子。
“那就赶紧走吧。”景乐乐用有些得意的口气催促起来。
办完离婚手续后的陈小院和爸爸开了一辆面包车,把被景乐乐爸妈扔到景家门口的自己衣服和生活物品一件件收拾打包好,此时已经夹杂着碎雪的雨不断割划着父子俩的脸,整个世界只有风雪和喘息声。
当初不顾一切劝阻,由着景乐乐的性情跟她住回了景家,回想一年来的生活,陈小院的脑子里一直在想:“如果我在景家再勤快一点,人家会不会就满意了?如果我在景家再顺从一点,人家会不会就放心了?如果我在景家再忍耐一点,人家会不会就高兴了?如果我在景家再——”
现在,所有的如果就像这飘落在地的碎雪,没有洁白梦幻恍若童话的世界,没有嬉笑打闹快乐的人,只有死一般安静的街上到处流淌着污秽的泥水。
……
站在风浪面前的陈小院不断问自己:人为什么要经历这么多苦难?人为什么要如此痛苦地苟活于世?人为什么——
一座山要伫立多少年
才能被冲刷入海
一些人要存在多少年
才能获得自由
一个人要回转过多少次头
才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答案啊 我的朋友 在风中飘扬
答案它在这风中飘扬
……
不知来自何方的口琴声随着龙湾的海风飘进陈小院的耳中。
“喂——妈——”这个离婚后在外面近乎以流浪的方式飘荡了有一百多天的男人第一次给家里打了电话。“我好着呢——我——我会——我会尽快赶回来——我——想你们了。妈——对不起——这几个月我让你们——”
海风将陈小院的衣服吹得霍霍地响,风干了眼角的泪痕,风干了流血的心,风干了念念不忘的往事。
一个月后。
“小伙伴们,这是咱们部门的新策划陈小院,之前在安朝装饰干过差不多两年文案和策划,对家装这一块也是很熟悉的,我相信你们以后的工作会很好的开展下去。——来,大家都互相认识一下吧。”闫雪带着第一天来高舍沣安分公司上班的陈小院走进市场部办公室,一番介绍后,见姜晓峰没在办公室便鼓动大家先互相介绍交流一番。
“你们好,我是陈小院,很高兴能有机会进入高舍这样一家行业著名的公司工作,我会用心跟大家一起把工作干好,希望你们以后能多多指导,我会很高兴很感激的。”
冯胜宝率先招呼道:“你好,小院。我叫冯胜宝,是咱们部门的执行主管。”
“冯主管。”
“别别,我是89年的,你是哪一年的?”
“我91年,小你两岁。”
“那就跟大魅一样,叫我宝哥就行,以后大家一起好好合作。”
“我是平面设计,你就叫我的大名‘大魅’得了,指导谈不上,我也就比你早入职一个多月。”这个叫大魅的女孩刚从学校毕业不到两年,善于用各种化妆品把自己的脸打扮的分外妩媚标致,很像韩国的女艺人;却穿着一条深紫色的竖条亮边褶裙和同样深色的露肩针织衫,面妆和衣装的搭配让人感觉很不搭。——这也许就是她内心世界中魅力动人的样子。
“啊——小院啊,市场部的标准配置是两个平面和两个策划,公司后面还会再招一个平面和策划,所以暂时会辛苦你跟大魅一段时间。我相信以你俩的能力是没问题的,况且还有你们宝哥和姜经理嘛——啊哈。”大魅的话让闫雪有点尴尬,所以原本要完事走人的她又补充了两句,算是对陈小院可能会产生的疑惑而进行的解释和安抚。
闫雪走后,宝哥简单给陈小院介绍了公司的组织架构和部门工作等一些基本信息,然后给了他一本《高舍家居装饰集团市场运营部工作手册》和一本《高舍家居装饰集团高品质家装指南》以及一些关于高舍的工艺、产品、案例的折页,让他先了解一下这些东西。
大魅见经理还没有回来,早已摸清冯胜宝脾气的她把手上的工作停了下来,摆弄起被各种奇形怪状化妆品和护肤品瓶瓶罐堆满的桌子。陈小院瞅了她一样,就埋下头看起了宝哥给的资料。
哐邦一声——市场部的门被突然重重的推开了一个很大弧度,然后碰撞到因为空间狭窄而已经紧挨着门的办公椅上。
“谁把椅子挪到这儿了?”姜晓峰像一个发火的螃蟹一样横撞进来,眼睛刻意地睁得很大,提高嗓门厉声斥问。
“经理好。我来挪开它。”陈小院放下资料打完招呼,然后很淡然地起身把门背后的椅子挪开。
姜晓峰见陈小院完全没有对自己这种刻意为之的 “头把火”有丝毫畏怯,反而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问候自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恼火——相比刚才斥问时更真切的恼火。
几天前。姜晓峰和人力经理在最后一轮共同面试陈小院时,就对这个表现的异常镇定自然的家伙很没有好感;因为他觉得这样的家伙很难做好自己的“胯下之奴”。只是当时碍于陈小院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以及人力经理对此给予的“赏识”;再加上手底下的最后一个策划两周前被干掉了,市场部的活又庞杂又紧迫,若是耽搁了免不了会触怒吕总;所以决定暂时先招他进来,以后再严加驯服或视情况“优化”掉。
“嗯,你过来了。”姜晓峰嘴里恨恨地响了一声。
“最近事情比较多,这会儿都把手头的工作梳理一下。”姜晓峰不再搭理陈小院,走到自己的工位上,把身子重重地扔到椅子上,椅子竟然被震的响了起来。姜晓峰接着把袖口高高地撩起来,故作严肃地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名贵的手表。
冯胜宝翻开记事簿先进行汇报:“我这边本周主要工作进展如下:集团要求的‘舆情应急储备’稿件前天已上交。重点小区品推计划昨天已发你。上一场营销活动的数据分析在昨晚给了你。周资金申请计划今天已经发给财务了。奖惩今天下午做完请吕总签字。下一场活动的方案初稿赶在明天写完。红星设计部的新VI墙体导视部分的规划、尺寸、内容和注明后天会发给大魅;剩下的标识和门贴会跟产品部最终确认后稍晚两天给大魅。月度营销预算因为是跟电商和拓展部一起走集团,所以我们正在商量金额的分配。——哦,对了,还有本月要上交集团的竞品调研。”
“你给陈小院这周有没有做工作安排?”姜晓峰不耐烦地打断了冯胜宝的汇报,突然把眼睛盯住陈小院问道。
“暂时——先让他了解公司的一些情况,我上午给了他一些资料。”
“这样吧,竞品调研就由陈小院来做吧。明天写完,发集团之前先给我看看。”
“可是,他才刚来公司,一般新人来都要有个——”
“没问题吧,小院?”姜晓峰再次粗暴地打断了冯胜宝的话,用一种容不得你商量的眼神盯着陈小院。——恐怖而狠毒的眼神,令人内心颤栗。
“好的经理,我会主动帮宝哥分担工作,有不明白的地方会随时向你们请教。”陈小院连眼睛都未眨一下,镇定自然地答应了下来。然后,向冯胜宝微微一笑。
“行。胜宝,你稍后把这次要调研的竞品公司的名字说给他。——大魅,到你了。”姜晓峰瞥了一眼陈小院,开始发问大魅。
“哦,我嘛——就——就先做宝哥发的那个什么——红星的VI导视。”大魅看着桌上还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小瓶罐有些慌乱,嗲声嗲气地望着姜晓峰说道。
“好。要真对待,不能出差错哦。”混迹职场多年的姜晓峰一个眼神就知道大魅上午肯定啥事都没做。他之所以对这个平面破天荒的客气或者说给面子,是因为每次听到这种令他浑身酥软的声音,每次看到那令他销魂的丰美白皙的香肩时,姜晓峰都会忍不住绷紧大腿,暗自在嘴里咯咯地磨着牙齿,恨不得随时扑上去疯狂地啃噬一通。
“知道啦,经理。”大魅因为姜晓峰有意没有深究或者揭穿自己的谎话很高兴。
大魅那双魅惑微笑的眼神跳进了姜晓峰的心里,疯狂地上蹦下跳,姜晓峰没有说话,左手装作若无其事地托着下巴,而压在大腿根下的右手手指猛劲地扣挠着椅子边。
“好了,你们赶紧做事吧,今天吕总不在公司,我得去设计部转转。”姜晓峰把沉重的身子颠了一颠,坐了起来,接着伸了个懒腰,走了出去。
姜晓峰离开办公室后,当天就没再回来。陈小院看了几个小时资料,又看了一遍高舍之前做的几个竞品调研PPT。到了下午,陈小院找了一处比较安静的角落打起了电话。下班时间一到,他便离开了。
“这货看来跟大魅一样,都是个花把式。——哎。”冯胜宝看着陈小院的背影,扶了一下鼻梁上厚厚的眼镜框,一阵长吁。
第二天上午,做完晨操的陈小院没有回办公室,而是找了几个客户经理聊天去了;下午,陈小院把写好的《沣安集美宅装饰竞品调研报告》交给了姜晓峰。
“你没看过胜宝发你的调研参考模板吗?你写的这是啥?”姜晓峰威厉的声浪在整个办公室里滚动。
冯胜宝哼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经理,我看过了,参考模板上该有的内容,我都有,只是增加了一些内容。然后把模板要求的内容和新增内容重新按照核心优势对比、产品和客户群体定位、获客渠道、样板间的优劣、谈单及服务流程、产品及价格搭配、营销策略、对我们的打压话术、参考应对等项目进行了对比和归类。里面很多内容都是我昨天下班前后打电话和实地调查的,参考应对是跟咱们自己的客户经理交流过后写出的。所以我感觉这样会比较直观,销售人员也能看懂理解。”陈小院镇定地解释道。
姜晓峰这才稍微静下心来把这个调研PPT重新看了一遍,眼睛里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惊叹。一旁的冯胜宝听完陈小院的解释,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货一直在私下做功课!冯胜宝此时也忍不住把头凑到姜晓峰的电脑前仔细地看。“确实够用心——应该说是相当的棒!”冯胜宝心里暗自称赞。
“嗯,并不是说反对你改变,只是咱们高舍有很多可以套用的规范模板,你参考起来能够有效率的完成工作。照你这样,写这么个给集团交差的玩意儿,都要专门的去调查去交流,那部门其他工作还要完成吗?”姜晓峰有些得意了,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以“部门大局观”来教训陈小院。
陈小院感到很惊诧,万没想到高舍这样一家行业著名,规模庞大,运营架构完整的正规公司骨子里也是这么流于形式。但是,陈小院又立刻告诉自己,凡事不能一棍子打死。
“好的,经理,我以后会认真参考模板,注重效率。”陈小院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想,“只要不影响工作进度,我以后还会私下多了解交流的,即使不让写出来,也要为自己积累一些干货。”他不愿意以那种“聪明”的方式度过自己宝贵的职业生涯。
“这就对了。”姜晓峰满意地笑了,他那对着阳光的半个脸,亮晶晶地泛着油光。
此后几天,陈小院协助冯胜宝完成了一些媒体稿件、硬广文案等基础类工作。对陈小院来说,一切仿佛从头开始一样。
陈小院来高舍后第二周的周一,上午9点。分公司周例会像往常一样开始了。
吕明远和各中层首先通过视频连线参加了由韩博辉主导的高舍集团分公司例会,聆听各分总的工作汇报和韩总的训斥。“我觉得这不是你能力的问题,而是智商的问题。真的,手头工作暂时放放,去医院挂一个肛肠科,看看你的脑子是不是卡在屁眼里了。……协议协议推进了个位数,产值产值还搞了两个退单,这就是你们XX公司上周营销活动的结果?人家是将爱情进行到底,你们是要将傻逼当到底吗。……”所有人都精神高度集中,等待韩博辉酣畅淋漓的骂完人后才敢稍微松口气。
集团视频会议结束,接下来才是分公司例会,中层开始向吕明远汇报各自工作:上周的总结、重要事项进度、本周及本月计划。吕明远今天的视频会没有被点名,心情非常不错,所以在中层们汇报工作的过程中很少打断他们。
“集美宅在这个小区也做得很不错,上周我跟老杨巡视的时候,看他们的窗贴广告,粗算一下大概有十七八个工地开工,所以下来你们经北设计部需要关注一下。”吕明远点评完最后一个设计部的工作,看看表,十一点半。正常的周例会一般都会开到十二点左右,吕明远是一个能将加班能贯彻到底的人,所以他永远不会容忍“早退”这种事发生。
“晓峰,我记得你们上周给集团提交的竞品调研就是集美宅装饰的吧?”吕明远将眼光射向姜晓峰。
“是的,吕总。”
“那是这,正好趁现在,你把那个调研报告讲讲,让大家了解一下。”
“好——”猝不及防的姜晓峰仿佛听到自己心里邦的一响。“完了,陈小院写的这个,完全跟人不一样,万一吕总不喜欢怎么办?——早知道就让他加班重新做一个得了!”姜晓峰一边把调研报告的PPT文件发到连接投影的电脑微信上,一边心里暗暗叫苦。
姜晓峰的手稍微有些颤抖,但只能硬着头皮打开来讲。吕明远和众位管理层对这个PPT模板一脸懵——完全跟之前的不一样。但等姜晓峰讲过几页,大家才发现这个调研报告确实有很多“干货”,逻辑也很清晰,甚至每一页都对重点内容进行了红色字体标注,可谓细致用心。
“所以说,集美宅的销售人员攻击我们工程折扣低,性价比低,完全是颠倒是非。他们对外打出的‘工程整单8.5折’其实是一个噱头,或者说是一个套路。因为享受这个折扣的客户必须在他们合作的加盟商那里购买跟工程款对等的产品才可以。——也就是说他们在捆绑销售。这些产品会有几个与正规家居卖场同型号且价格很低的‘特价品’;但是这些‘特价品’要么是品质很差,要么是缺货,对方的销售这时就会‘引导’客户购买那些比正规家居卖场还要贵很多的‘星级推荐品’。整体对比计算下来,他们一单下来要比咱们还贵10-15%。——属于套路引导,坑骗顾客。因此,咱们的人在洽谈客户中,可以据此进行有效反击。”
姜晓峰用了半个小时讲完了调研报告,他看到包括吕总在内的很多人都露出了赞许的表情。吕明远做最后点评:
“我经常说工作要精细化、有价值、有创造力。但是目前,我感觉只有晓峰在朝这个方向去做。你们在座的也看到了晓峰今天讲的调研报告,打破常规,清晰明了,分析有理有据,见解也非常到位。我觉得非常不错,很有实际参考和使用价值。各位好好回顾并反思一下自己平常的工作,差距——不用我多说,都能掂量的出来吧?”吕明远不仅把姜晓峰狠狠地表扬了一番,还借此把其他中层鞭策了一番,这让他和姜晓峰都倍感舒服。
例会结束,姜晓峰神采奕奕地回到办公室,本想把刚才的事情跟下属们炫耀一番。——这是他一贯的作风,恨不得让那几个别墅设计师办公室笼子里鸟都知道:吕总有多么欣赏我!
“嗨呀!今天真的是——嗯,小院,你出来一下。”姜晓峰忽然一反常态,把准备要一吐为快的话咽了回去,然后把陈小院喊了出去。当时,高舍沣安分公司已经搬到了金业大街上的久辉商务中心12层。由于刚搬过去,出现了一些混乱,原先分给拓展部的办公室暂时被财务存放了一大堆资料,导致拓展部的书记暂时挤在市场部办公,部门之间毕竟会有一些各自的隐私,所以陈小院开始以为姜晓峰是喊他出去吩咐某些涉及拓展部的数据、考核、奖惩之类事情。
“经理,什么事?”陈小院跟随姜晓峰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陈小院见姜晓峰左右四顾后才放心地停下来,随即开口问道。
“嗯,我今天想了想,这个竞品调研既然已经被你改成那样了,那以后就按照那种格式来写吧,免得公司老觉得我们变来变去,太随意。”姜晓峰把声音压得很低。
“好的经理,那——还有别的事吗?”陈小院也很配合地小声继续问。
“哦,就这事,我是看胜宝他们都忙,所以把你叫出来说。”
“明白了,那我现在回去了?”
“嗯——等会!这件事不管谁问起你,都别搭理他,好好做你的工作就行了。”姜晓峰双手叉腰,目光如炬,一副很郑重其事和极度威严的样子。
“经理,你放心,这个我懂。”陈小院内心无限鄙夷,却摆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在他心里,只要能安安心心工作,照顾好家人就足够了。
几周的接触后,姜晓峰慢慢对陈小院有了清楚认知:陈小院的策划功底丝毫不亚于冯胜宝,而且还非常尽职尽责;沟通交流上则比冯胜宝还娴熟老道,很多事情交给他办,的确很靠谱;更为可贵的是,陈小院凡事愿意去多思考,能够积极创新,让工作更好进行;当然,在做人方面也非常的低调懂事。
姜晓峰对陈小院的看法和态度有似乎所改变了。——不同于以往对的平面和策划那种“毫不当回事”的风格。
2016年12月,同全国其它城市一样,沣安当地如陶瓷、石膏、龙骨、泥沙这样一些因为耗能或排污不达标的企业被关停或整改。很多家装公司开始在社会上“放大炮”。——国家环保部门要在冬季治理雾霾关停所有家装建材厂,材料短缺,家装成本大幅提升,涨价潮即将到来!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制造恐慌,逼迫客户尽快下定交钱。沣安的几个家装公司甚至还“泄露”了企业的《内部涨价发文》。一时间,众人效仿,很多业主被家装公司的销售如同逼债一样搞得不厌其烦,协议刚一签,就要马上交工程款。
高舍的各分公司在每个月保证至少一场活动主题与集团统一的情况下,可以自行制定剩余场次活动的主题与形式。沣安分公司市场部此时正在为当月第二场活动的主题和形式进行着讨论。
“我觉得像胜宝说的那样就得了,搞个跨年大促,然后物料上我就额外PS一个什么《内部涨价发文》手机照片就行。——同行都是这样。”大魅边说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她偶尔会抖一抖手,让刚刚涂抹的指甲油尽快晾干。
“可是建材的价格并没有大肆上涨,即使有,也只是部分企业进行的合理上调,对我们年后春季施工的客户不会造成影响。咱们都清楚即便到了明年春季,公司也绝不会涨价,那么这个所谓的《发文》就涉嫌造假欺诈,存在很大的法律风险性。”陈小院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那你的想法是什么?”姜晓峰很少见地如此有耐心跟下属交谈。
“我的想法是:既然别人都在用‘涨价’制造恐慌吓唬客户;我们就用‘保价’真实承诺取信客户。我们可以制作一个专门的真实的《内部保价协议》,在活动现场定家装的客户,可以同步签订这份《内部保价协议》,用正规法律的途径保证客户即使在明年春季开工,材料费用价格能够保持原价。这样体现了我们的诚意,也让客户有签协议的动力。”
姜晓峰思考了很久:“现在同行都在用最近的环保新闻做噱头,高舍如果一点反应都没有,生性多疑的吕总势必会认为自己对市场变化缺乏敏感度;如果参照同行的《内部涨价发文》,万一后期出了问题,我姜某人的‘分总梦’就彻底歇菜了。”
“我觉得小院这个可行,有营销亮点,剑走偏锋。可以把《内部保价协议》作为本次活动的宣传点,这也能展现公司的良好信誉。”思考过后,姜晓峰终于拍了板。
“好的,另外我还想就这个《内部保价协议》给咱们客户经理写一个标准话术,口径统一。”陈小院又做了一句补充。
“可以,具体内容形式你们自己看着操作执行吧。”说完这话,姜晓峰慵懒地伸了伸腿,捡起桌上的手机无所事事地玩了起来。
最终,这场以“保价”为核心亮点的专场活动大获成功,很多客户都是在赞许的笑声中签了协议,活动当天的协议量也冲到了全集团分公司同档期前三名。当时的设计部和电商及拓展部称其为:市场部难得一见的新颖且有水准的好活动。市场部条线的督导也将这场活动作为成功案例分享给了全国,姜晓峰还在全国市场部条线例会上分享了本次活动的前后执行过程。——当然毫无例外地没有提陈小院一字。一个月内,集团每个分公司都做了至少一场同类的“保价活动”。姜晓峰内心狂喜,他知道自己的“分总梦”更近了一步。
“保价活动”结束后,冯胜宝不仅没有丝毫嫉恨,反而跟陈小院关系更加亲密了。这两年,作为曾经在吕总麾下效力过的冯胜宝,习惯了安枕无忧地当着部门主管,习惯了看着部门的人高频率地更换,自然逐渐失去了结识这些“市场部过客”的意向了。如今,冯胜宝觉得陈小院应该会留下来,至少目前是这样的。既然如此,那就互相交一交心。
有一次,冯胜宝和陈小院在外面吃饭,神叨叨地问了他一句:“是不是‘姜副总’跟你讲过他以前是哪个著名汽车经销商的策划总监?”
“好像说过。”
“你觉得可能吗?——你也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了,应该知道的。”
“知道什么?”
“他其实在那边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策划。——跟你一样。什么‘策划总监’的,都是编的!这是我一个做销售的朋友讲的,他之前就跟‘姜副总’是同事。”
“哦。”陈小院淡淡回应一声,继续吃着米粉,似乎并无多大兴趣。他没有如冯胜宝所预料或者说是期待的那样大吃一惊,然后再一脸鄙视地吐槽一番姜晓峰。
“我跟你说,要是吕总或者人力知道了这事,‘姜副总’就——啧啧。”冯胜宝盯着陈小院,很诡秘地笑了笑。
“宝哥,兄弟说一句话,你千万别在意。”陈小院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冯胜宝。
“咱俩这关系,——你说!”
“吕总和人力肯定知道这件事,很多时候他们是为了权衡某种利害得失而在装糊涂。所以,以后最好再跟别人说这件事。不仅对‘姜副总’没任何损伤,而且吕总和人力每次还会知道你又跟谁说了这件事。”
“是——是吗?”冯胜宝身子突然感到一阵冰凉,眼神呆滞而又沮丧地望着陈小院,毫无胃口地搅拌起碗里的米粉。
转眼到了2017年的1月份。年会成了公司特别是人力部门的头等大事。在往常,市场部都要协助人力参与一些年会环节的设定和执行。赶巧那时候姜晓峰的孩子出生了,公司很“人性”地给了他一周的陪产假,大魅指望不上,冯胜宝还要帮自己写《年终述职报告》。临休之际,姜晓峰安排陈小院一个人代表市场部协助人力筹办年会。
当时刚刚成为人力经理的闫雪对第一场自己负责的年会格外重视,尤其是在电商部、拓展部、产品部及各设计部“立军令状”这个振奋和鼓动全场士气的环节力求创新突破。她不想再沿用已经好几年的那种只需要部门中层上台签一张纸质的“军令状”,然后举起来展示一下就完了,这样只有前两排人能看到,后排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舞台上在干啥,这对一个容纳四五百人的会场显然没有震撼力和氛围感。
“既然咱们会场有LED大屏,我觉得可以把它利用上。”陈小院说完就在本子上画了起来。
“可以啊,你想怎么利用?”闫雪兴趣浓厚地看着陈小院。
“我想以‘剑锋同心·聚力破局’这样一个主题来展现军令状:咱们可以准备一下道具剑和一页动画的合成PPT,每个中层上台挥剑指向大屏幕上的盾牌,喊出自己的产值目标;这时有人点击鼠标,一把利剑从天而降插进盾牌,剑的旁边同时会用‘叶友根毛笔字体’闪现出该部门的名称和产值目标;依次下去,直至最后一把剑插进盾牌,然后盾牌破裂,总产值任务闪现出来。——你们觉得怎么样?”说完,陈小院把他画的草图展示给了大家。
“这个主题、寓意、形式还有气势都特别棒!——就它了!”可能是听完之后太激动,一向标榜自己为淑女的闫雪像个汉子一样拍着大腿说道。
“那,这个好操作吗,PPT动画合成?”闫雪又突然冷静了下来,关切地问。
“这个是可以实现的,这样吧,我今天先做一个简单的动画合成页面,完了配上背景音乐后演示一边给你们看。如果OK,再让平面设计背景和剑盾这些素材。”
“成!”
……
年会当天,这种画面冲击力和背景音效震撼,并且寓意精妙的“军令状”形式让现场员工随着每个中层上台挥剑,都能掀起一波又一波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与跃动。
“这个环节是谁想出来?”从策划成长起来的吕明远对这些走心的小创意依然保留着浓厚的猎奇心理,他乐呵呵地问着同在一张餐桌上的闫雪。
“市场部的那个策划陈小院,就连整个PPT动画合成都是他做的。——这人还是我招进来的!”初入中层的闫雪似乎还没有姜晓峰那样的“老道聪明”,高兴起来一口气全给秃噜出去了。
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同在一桌的姜晓峰的额角已是火烧一般的红。休产假的他,几天前还庆幸人力没有因为年会的事情再找他麻烦,心情很舒畅,现在却感觉到脑袋要烧着了;尤其当他看到吕明远那满含赞赏的眼光时,又忍不住背脊上溜过一丝冰冷。——这简直是水深火热!
自此之后,姜晓峰对陈小院的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如果说之前对他太过“亲善”,那么此后则是变本加厉地欺压与折磨。在这场欺压和折磨中,大魅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功不可没,陈小院会在每场活动物料开始设计前把准确的物料形式、材质、分布、尺寸、内容框架、文案、草图、甚至素材图通通梳理好给大魅;但大魅总是拖延到最后,才急躁地做完物料,不做任何检查,也不允许陈小院协助检查,直接发给郭总制作。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活动现场的喷绘、展板、标贴等等展示物料上总会出现一些诸如字体不统一、间距不均匀、图片像素等问题。发现这些问题后的姜晓峰近乎以一种兴奋而狂热的心态拉着陈小院横挑竖指破口大骂,不由他找任何“借口”。
再到后来,相处了数周渐渐了解市场部的书记开始不断向同事们曝出了市场部的各种内幕。随着竞品调研、保价活动等等有损“姜副总”威名的实情被曝光,陈小院的苦难也随着这些内幕更加深重。
那段日子里,陈小院不仅要背负因为各种事端而遭受的部门内部罚款,还会在月度绩效考核上被打出一个又一个破纪录的低分。尽管他始终都在默默忍耐,甚至主动尝试向“姜副总”示弱示好,却丝毫没有任何好转。得寸进尺的“姜副总”反而觉得还不过瘾,备上了一根用来验房的空鼓锤当做教鞭,肆意妄为地站到正在工作的陈小院背后戳来敲去,骂骂咧咧。
那是陈小院在高舍最痛苦的一段经历,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坚持了下来。这种常人费解的坚持既是对希望的卑从——在高舍核心岗位历练一年和三年出去后的收获及行业认同度只有行内人才懂得;也是对绝望的淡泊。正如《巴黎圣母院》所说的:人的心只容得下一定程度的绝望,海绵已经吸够了水,即使大海从它上面流过,也不能再给它增添一滴水了。
2019年9月,高舍沣安分公司与鹏宏家居卖场联合举办的产品活动惨败收场。高舍已经签订设计协议需要选购产品的客户,在活动现场被卖场商家的销售如群狼扑进羊圈一般残忍地抢食一空,应急防范围挡瞬间就被冲毁,一千六百多万的高舍自营及加盟商保底预期产值最后只进账了三百来万!来自各方面的怒火令韩博辉和吕明远也惊恐至极,这场活动的直接负责人姜晓峰更是坐立不安。
必须在董事会指派的调查组来之前干掉姜晓峰,然后把所有责任推到他身上。——这是韩博辉、吕明远眼下必须当机立断的事情!
“提前劝退他总要有个理由吧。”同样是跟韩博辉成长起来的闫雪为难地问吕明远。
“我听说市场部前一阵新招的策划才干了两周就走了,还有那个陈小院似乎也不想干了——”吕明远开始循序渐进地“引导”起了闫雪。
“是的,哎!——可是这个我也没办法,实在是——”闫雪似乎还没明白吕明远此话的用意,急忙替自己先辩解开来。
“我又没说你什么。我只是担心万一陈小院也走了,市场部就成了空架子。你之前的上司被集团劝退,一个很大的因素就是市场部人员极不正常的频繁变动。——这口锅你还想继续替‘他’背着?”吕明远意味深长地讲完这话,微微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惋惜和同情。
“吕总,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只是陈小院他——”
一个人的改变有的时候就是转瞬之间,那个原本文静又可爱的闫雪,此刻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狡黠凶狠的光。
“陈小院知道怎么‘配合’你。”吕明远用手捋了捋下巴,又声音低沉却又格外清晰地说道:“如果陈小院脑子转不过来,你可以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分总和人力对姜晓峰的态度。”
吕明远是姜晓峰的伯乐,自然也知道他是什么货色,所以一旦决断,就步步是绝杀。
事不宜迟,闫雪出了吕总办公室就直奔市场部。“小院,出来一下,咱们聊聊。”
活动办砸了,部门人员又出现变动,姜晓峰预感这次恐怕是难逃一劫。姜晓峰的心脏已经被这两根线绷扯的快要撕裂,任何风吹草动都极度敏感紧张。这个时候人力找陈小院谈话,傻子都知道怎么回事。此时的陈小院,在姜晓峰心里如同能够随时左右自己生死的钢刀。他在陈小院经过自己眼前时,竭尽全力想用一种威慑的眼光震慑和提醒着他“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却不自觉地混杂了无尽的哀求和惶恐。
陈小院沉着气,用眼睛冷冷地扫射过姜晓峰。
姜晓峰的背脊上一阵阴冷,随之而来的抽搐迅速扩展到全身。
陈小院,如同刽子手一样走向了“法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