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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在外的人回家，一定要体面。

而这种体面一定要是全方位的。

比如一定要挑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抵家，这样全村老少爷们都吃过饭聚在村头唠嗑。再在不经意间把汽车开进旁边的田里，当大伙都来帮忙时又故作洒脱地掏出一包中华散一散。

虽然自己平时扣扣索索只舍得抽几块钱一包的，但场面一定要撑起来。

对着各位虽然记不住叫啥的父老乡亲但一律以微笑颔首打过招呼之后，在众人的目光和议论中把车开到家门口，再打开后备箱，把各种花血汗钱买的年货拎进屋里。

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喊着“妈，单位里发的这些我吃不完都带回来了。”

更关键的是，身上的穿得戴得也要体面，有个专业术语叫啥来着：战袍。

这不，广东农村就有一句话：

男人身上没有八两金，还算什么男人？

而我们今天要说的这部电影，名字就叫做《八两金》。

这是香港导演张婉婷的“移民三部曲”最后一部，前两部分别是《非法移民》和《秋天的童话》。

张婉婷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说，之所以会创作“移民三部曲”，是因为1983年中英双方就香港的前途问题开始谈判，当时正在纽约攻读电影的她遂“开始对这个陌生的祖国关注起来，努力去补习中国的历史，追寻自己早已遗忘的根”。

张婉婷籍贯广东，早年在香港大学主修英国文学和心理学；后来远赴英国布里斯托大学，攻读戏剧和文学。1982年，她进著名的纽约大学学习电影，与李安等人成为同学。

作为一名跨文化的女性导演，张婉婷拥有西方教育背景，同时又对中国传统文化以及香港本土文化有着独到的见解。

在充斥着剑啸江湖、兄弟义气及轻松无厘头的香港影坛，张婉婷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用温婉细致的笔触探索着香港的历史与记忆，记载着港人对于身份认同形而上的思考。

1989 年，距中英两国签署有关香港前途问题的“联合声明”已有五年。面对即将来临的重大历史变革，一些香港人消极应对，移民外国一时成为“潮流”。

而就在这一年，张婉婷却逆“潮流”而动，首次回到内地拍摄了文艺片《八两金》。这是她和自己文化上的故乡第一次实质性的亲密接触，影片上映的31年间，更被无数“小资”影迷奉为经典。

而让影迷更为惊喜的是，这部十足的文艺片中，男主角竟是由洪金宝主演。

或许在大多数影迷心目中，洪金宝只是个拍武戏的粗汉子，但其实不然。

洪金宝出身电影世家，他的祖父洪济，是中国话剧和电影早期奠基人之一的洪深的弟弟，也是老上海滩著名的电影大亨和导演。而他的祖母钱似莺，是中国第一代武打女星，被观众称为“中国第一女侠”。

而洪金宝其实才华横溢，文武双全，除了是著名的武术导演外，他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香港早期文艺片的开拓者。

1985年，他带着师弟成龙，首次尝试文艺片《龙的心》，片中他饰演成龙智障的哥哥，收割了不少观众的眼泪。

而这部《八两金》则是他后来的又一部文艺片，电影之所以成功，除了导演张婉婷的功力以外，更离开不了洪金宝精彩的表演。

影片的男主人公名叫“细猴”（洪金宝饰），但他一点都不细也不像猴子，反而圆滚滚胖乎乎的。

细猴在纽约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但英语说得超烂，脏话飚得飞起。

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偷渡到美国待了整整十六年的人。

为了能够“衣锦还乡”，细猴专门问朋友借了几两金子凑了八两金带在身上，还买了几只“波士顿大龙虾”，好让家乡人民见识一下“美国龙虾”。

除此之外，细猴还买了一包自由女神像样式的打火机，虽然底座上标得是“made in china”，但who cares!

管他呢，看上去像美国货不就行了！

忙活了好一阵之后，细猴终于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结果好死不死，路上还遇到了一波小小的“空难”，空姐拿出白纸让乘客写遗书。

细猴不想写（不会写字），就用手边的录音机录了下来。

他在录音机里一五一十地交代：“爸妈，我死后请不要把我葬在美国，我英语很烂，不想再跟这些洋鬼子打交道了......我身上的的金子请你们拿去还给......”

结果还没说完呢，飞机就正常了。

接着影片用将近半小时的时间生动表现了细猴刚刚踏上故乡土地时所体验到的文化上的割裂感和陌生感。细猴所遭遇的这种“文化休克”（culture shock），想必也是张婉婷本人初回祖国内地时复杂内心感受的真实写照。

与想象中父老乡亲艳羡赞许的目光相反，细猴一踏上故乡的土地，身上的西装就再也没干净过，经历了各种窘迫。

先是父母不在家，再是开车找不到路摔进泥潭里弄得满身污泥，那叫一个惨，哪像是美国回来的，原形毕露，一点不风光。

不过还好，细猴遇到了儿时的玩伴表妹“乌嘴婆”（张艾嘉饰）。

当年的假小子，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听说啊，表妹已经定了亲事，春天一到，远在纽约唐人街开餐馆的新郎就会迎娶她进门。

两个故人的重逢，带来的不仅是回忆，还有崭新的情愫，两个人在相处过程中逐渐有了感情。

随着剧情的推进，我们知道当初细猴离家时，正值文化大革命的动荡，在离家的十六年里，细猴只往家里写过一封信。

为了让家中的老母亲放心，细猴的父亲只能在文革结束后，每年都模仿儿子的笔迹写一封信，然后再寄回家里。

整整十三封信，把细猴母亲的眼睛几乎看瞎。

《八两金》看似是一部言情片，实则有着深厚的历史背景。导演所描绘的也不仅仅是人，更是这十几年里中国大地所经历的变化。

于是我们不仅看到了表妹工作的高档旋转餐厅，还看到了那个黑板前立着三座坟的教室。

这片土地上不仅有从美国回来，和即将前往美国的人，还有靠着封建迷信给人接生的接生婆......

这种传统与现代交融的复杂环境，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它撞击着细猴的内心，也撞击着张婉婷的内心。

在美国的这十几年，细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很快就挥霍得所剩无几。

先是请全村人吃饭，再包红包，细猴妹妹又生了孩子要花钱。

再加上目睹了儿时学校的贫困落后于心不忍，细猴又将剩下的钱捐给了学校。

就连那八两金，细猴都给融了，然后打了一件金首饰留给表妹当嫁妆。

表妹的婚期在春天，当树上的红花全都飘落的时候，就是她出嫁的时候。

于是细猴爬到树上，一朵朵把红花绑上去。

但春天还是来了，表妹也在一片绽放的烟花声中乘花船远去。

归来与离去，这也正表明了移民群体的无止境的漂泊和无根。正如结尾男主人公爬上山坡所望到的满目疮痍，他仍然处于深深的身份危机之中。

无论是在纽约当司机的细猴，还是即将飞往万里之外的美国唐人街开餐馆的表妹，他们都是现代化西方都市里的他者。就像细猴在国外待了十几年还讲不好英语一样，他们是格格不入的“流亡者”。

正如萨义德所说: “因为流亡者同时以抛在背后的事物以及此时此地的实况这两种方式来看事情，所以有着双重视角，从不以孤立的方式来看事情……比较能不止看事物的现状，而能看出前因。”

移民群体的边缘化和文化背景的多元性，使得他们能够从一个更加宏观和清醒的视角来审视文化之间的差异，用更为豁达的态度面对人生。

正如张婉婷自己对于移民群体的看法: “由于没有身份，语言及生活习惯又有异于西方，致使他们虽然旅美十多年，仍然无法融入西方社会，……他们的背景复杂，过了半生颠沛流离的日子，可是他们对生活的态度，比起我们这些在温室里长大的学生，更为乐观、豁达，……他们在吊儿郎当的外表背后，蕴藏着惊人的斗志，顽强的生命力，出奇的幽默感及看破世情的自嘲! ”

有很多优秀的导演都有着跨文化的教育背景，例如李安、张婉婷、吉姆.贾木许、阿彼察邦等。

因此他们的作品中都有着对自己民族文化的全新审视，更客观，也更全面。

张婉婷《八两金》中的乡愁，同样也是严浩《似水流年》里的乡愁。

这种感情是复杂的，是纠结的，但最终还是真挚的。

虽然表妹乘着花船离去，虽然导演没有给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我们都知道：

这是我们的祖国，这是我们的故乡。

千里万里，千言万语，都无法改变这一切。

文/皮皮电影编辑部：童云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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