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白的记忆’泛白的记忆繁体字
阳光晴好的日子里,她会把被雨水打湿的画拿到阳光下晒干,重新贴在家里的墙壁上,盖住原本被雨水浸泡的痕迹。
“彩虹村”墙壁的颜色在暴雨的冲刷浸泡下已经变浅了许多。新京报记者 侯庆香 摄
文丨新京报记者 侯庆香 王瑞文 徐雪飞
编辑丨李彬彬
校对丨刘越 刘军
对许多河南人来说,关于夏日那场暴雨的记忆,已经成为生活中偶会发作、难以痊愈的阵痛。
曾经在暴雨中哭着恳求“不要再下雨了”的小孩子,现在依然对雨天心存恐惧。阳光晴好的日子里,她会把被雨水打湿的画拿到阳光下晒干,重新贴在家里的墙壁上,盖住原本被雨水浸泡的痕迹。
7月17日以来,河南省遭遇极端强降雨,特别是7月20日郑州市遭受特大暴雨灾害。据官方统计,暴雨引发的特大洪涝灾害,共造成302人死亡、50人失踪,受灾人数达1453.16万,直接经济损失超千亿元。逝去的家人、被冲毁的房屋、漂走的汽车、被水泡烂的老照片……一场雨带走了太多,但人们依然要在洪水退去后,重拾生活的勇气。
崭新的货架、新朋友小黄狗、还没开始抽条的麦苗、太阳能路灯……新的变化出现在各个角落,缓缓治愈着曾经的伤痛。
原有的轨迹被洪水抹去,人们又在淤泥之上打捞全新的生活。曾经受灾最严重的巩义米河镇,临街店铺的炉灶重新爆出油香;顺水漂流的金阳光汽修厂,在1.5公里外落地生根;开着卡车投河堵决口的浚县司机李永祥,也寻回了赖以维生的老伙计。
整理还未完成,日子仍在继续。
一街之隔的伤疤与新生
二七广场附近是郑州最繁华的区域之一。站在马路上放眼看去,这里已走出暴雨的阴霾,恢复了车水马龙的日常。
伤疤就在人们脚下。地一大道,这座曾熙来攘往的地下购物商场,破洞的天花板和发霉的墙壁至今仍随处可见,被大水撕扯凌乱的衣服、杂物,混杂着淤泥和积水堆叠在地板上,散发出腐烂的土腥气。
上百家商户半辈子的积累在暴雨中消失了。他们采取签署联名信等方式,希望能得到相关赔偿,然而出于种种原因,尚未等到妥善的解决。
地一大道商场负二层的商户。新京报记者 徐雪飞 摄
商铺一度被暴雨完全淹没,至今依然满地狼藉。新京报记者 徐雪飞 摄
相似的一幕也曾在一街之隔的银基商贸城上演。大水袭来时,位于地下两层的上百家商铺几乎被雨水填满,电脑、收银台、桌椅被冲跑,崭新的衣物鞋子沾满淤泥,成吨地被拉出去焚烧。
清理、保赔、重建……耗时两个多月,银基商贸城在9月30日重新开业。许多十几年的老店铺依然留在原地,大水卷来时的恐惧与遗憾,已经被一笔笔新生意冲淡,对他们而言,这里似乎只是经历了一场集体大装修。
12月中旬的银基大厦地下一层,早已恢复往昔的模样。新京报记者 徐雪飞 摄
恢复营业的鞋店老板脸上再次露出笑容。新京报记者 徐雪飞 摄
“彩虹村”的新彩虹
三家村在距离郑州几百公里的鹤壁市,1997年出生的年轻村支书张桂芳,一手打造出当地小有名气的“彩虹村”,村民家房前屋后、道路两侧的围墙,都被涂上了绚丽的色彩。
鹤壁市三家村村支书张桂芳。新京报记者 徐雪飞 摄
村子里五颜六色的台阶,墙壁上雨水冲刷的痕迹十分明显。新京报记者 侯庆香 摄
尽管墙壁的颜色在暴雨的冲刷浸泡下已经变浅了许多,村庄周围也依然能看到暴雨的痕迹,但暴雨过后,张桂芳在极短的时间内筹集到300万元重建物资,让“彩虹村”迅速回到正轨。它不仅早已脱离洪灾的影响,沿村还种植了新的树苗、安装了新的太阳能路灯。
万顷大雨曾经在这里落下,世界总需要多一些时间,来折射出新的彩虹。
10多个小时里的3分钟
“杨根思部队来了!”5000多人发酵了两天的焦虑,终于在这一刻得到缓解。
7月22日,泼天大雨仍然没有停歇的迹象。位于郑州市郑东新区的阜外华中心血管病医院(以下简称“阜外医院”),早已是一座被大水紧锁的孤岛。5000多人被困其中,包括1139名病人。
漫长又焦灼的两天里,为了让发电机正常工作,病患家属们一次次游出去寻找燃油。物资短缺,人们想尽办法打捞漂起来的食物,在被淹的超市里摸索水果。
7月22日,杨根思部队战士王存绿抱着重症患儿牛牛,战友冯国坚背起护士刘倩,一起从冲锋舟向救护车转移。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2021年12月14日,冯国坚(左)和王存绿(右)。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紧急关头,第83集团军“杨根思部队”奉命抽调620余人、车辆装备60辆、冲锋舟14艘,分批从野外驻训场火速前往阜外医院,转移受困群众。
再次走出医院的刘倩,烙进脑海的第一个画面,是一片片穿梭忙碌的亮橙色,那是套在军装外的救生衣。“本来还很消极,出门一看见,心情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
从刘倩手中接过牛牛的,是22岁的战士王存绿。担心面嫩的他没抱过孩子,刘倩还忍不住叮嘱,“一定要轻、要慢”,怕孩子受风着凉,细心的她把小被子的一角搭在牛牛头上。
来不及多做解释,王存绿将牛牛抱在胸前,战友冯国坚背起刘倩,涉水向等待在70米开外的救护车走去。水没过膝盖,刘倩看着前方战士小心翼翼的背影,发现他刻意放轻了脚步,不敢晃动过大,不敢激起一丝水花。
其实,王存绿有一个妹妹,小他12岁,最喜欢的游戏之一,就是被大哥抱着来回转圈。但这一刻,所有的经验都派不上用场,王存绿心里有点慌,“用力,怕弄疼孩子;松一点儿,又怕孩子掉下去。比背160斤的壮汉压力都大。”
护送牛牛,只是王存绿那天10多个小时任务里的短短3分钟。那段日子,战士们连轴作业,每天任务结束后,他们把湿了的鞋袜放在路边,伸出泡得发白起皱的双腿,压抑一天的倦意火速接管身体,常常就这样席地而眠。
但这并不妨碍他记住3分钟里那些柔软的片段:“小宝宝”穿着蓝色衣服,“可能是个男孩子”;“小宝宝”安安静静的,始终没有哭闹,躺在自己怀里,“好像睡着了一样。”
王存绿不知道“小宝宝”的名字,也不知道3分钟过后,这个宝宝将被送往河南省人民医院,接受手术治疗;他同样不知道,宝宝的妈妈后来为了找到他,专门搜索过网上流传的视频并一一收藏,“想等牛牛长大了拿给他看,让他跟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道谢。”
12月23日,牛牛妈告诉新京报记者,经过治疗,牛牛已于9月份出院,回到家中休养。如今6个月大的牛牛,比在医院时胖了8斤,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喝了奶就吐。
2021年12月14日,训练结束后的“杨根思部队”战士冯国坚正在擦枪。新京报记者 王飞 摄
而回归部队日常的王存绿继续做着副班长,手榴弹投掷、格斗、防毒演练……任务把日子塞得满满当当,休息的时候,他喜欢去营区里的小超市转上一圈,买上一杯速溶奶茶喝。
战友们很少谈论救灾的事,提起当初铺天盖地的谢意,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这是军人的职责。”但时不时地,王存绿还会想起乡亲们接二连三送来的烙馍、菜盒和馒头,老奶奶趴在他耳边说的那声谢谢,以及让他浑身紧张的那柔软的3分钟。
一个汽修厂老板的倔强
整理和重建,成为许多人五个月来的人生主题之一。
距离郑州四十多公里的米河镇,是“7·20”暴雨中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在洪水中抢救汽车时,金阳光汽修厂的老板吴禄军手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疤,时不时就会手掌发麻。
由于紧邻汜水河,连共线旁的金阳光汽修厂,已然成为一座小型池塘。院子里,一二十辆车叠罗汉般沉入水中或陷进淤泥,大门口,还有几辆小汽车不知从何处被水挟持而来。
连共线旁的金阳光汽修厂在暴雨中毁损严重。7月22日,汽修厂门外堆满了被大水裹挟而来的汽车和杂物(上),如今,一片狼藉虽被清理,但汽修厂已经废弃(下)。新京报记者 王瑞文 摄
吴禄军损失惨重。厂房被冲垮了,修车用的机器全部报废,一些暂存在厂里待维修的车也集体遭了殃。一些顾客好说话,告诉他,车子泡水就泡水吧,能修好就行,但有的顾客不依不饶,非得他赔偿全部车款。这么粗略算下来,他总计赔了近百万。
一开始,吴禄军本不打算再干汽修了,但冷静一想,“直接卖就成废铁了,修好了还能减少些损失。”他在原厂1.5公里外的地方,找了一处新厂址。新招牌一挂,米河镇金阳光汽修厂又重新营业了。
修车开展得并不顺利,想挖出被埋的车辆,就得先清理淤泥,这是一个大工程。更多的麻烦还在后面。一次,吴禄军独自加班修车,车子突然自燃,经过检查后发现,是靠近发动机的位置被缠上了杂草。
这是山洪留下的伤疤。除了洗不净的泥巴,还带来了杂草与树枝,缠在车底盘上,既难清理,也不容易被发现。但吴禄军耐得下心来,天暗了,灯光在彩钢板壁来回弹射,他继续为这些车子“清创拔毒”。
尽管竭力挽救,他的汽修厂还是成为了一片废墟,如今只有几辆报废的车辆孤零零停在那里。在离旧址1.5公里的地方,他又开了新的汽修厂,名字依旧叫“金阳光”,处理的订单依然是洪水中受损的汽车。
为了在暴雨中抢救车辆,金阳光汽修厂的老板吴禄军手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疤。新京报记者 徐雪飞 摄
曾经的金阳光汽修厂厂房坍塌,被暴雨冲毁的汽车停在废弃的汽修厂院内。新京报记者 徐雪飞 摄
从事汽修10多年,吴禄军已经对搬迁见惯不怪,城市在生长,修路、盖新房,难免会碰到需要汽修厂腾地方的时候。但这次,一场洪水凶猛地卷走了他所有积累,一切只能重新开始。
在新的金阳光汽修厂里,至今还停着十多辆洪灾中的泡水车。吴禄军想把它们一一修好,再重新交到老顾客手里。
数公里外,米北村聚福楼饭店的老板娘李华(化名),也在努力重起炉灶。暴雨中,她家的店被洪水洗劫一空。“冰箱、燃气灶、厨具、桌椅板凳……都被冲走了,现在,饭馆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新换的。”
作为米河镇受灾最严重的下辖村庄之一,五个月前,暴雨引发的洪灾让米北村元气大伤:临街70个店铺受损严重,街边十几年树龄的大树被连根拔起,3米高的浪掀翻了重型铲车,夺走了去紧急转移群众的村干部马新喜的生命。
李华说,洪灾之后,政府给他们减免了一个半月的房租,算是弥补了一部分损失,但在她看来,自家生意想重新红火起来,还得等村子整体恢复元气。“原先到了饭点儿,店里总是少不了要炒菜酒水的人,现在,带着孩子吃饭的,连一份烩面都不再多点,凉菜都是给孩子挑一筷头儿。”
米北村,一位大娘在此前被淹的玉米地上,重新播种了小麦。新京报记者 徐雪飞 摄
由于播种晚了许多,麦苗也比往年这个时间要低矮许多。新京报记者 徐雪飞 摄
在米北村,日常生活已经基本恢复,但废弃的房屋、商铺随处可见。村子的重建速度没有城市迅速,修建道路、房屋的大型机械还在四处工作,人们对扬起的尘土已经十分习惯。
暴雨冲毁了农民的玉米地,被淹后的土地需要很久才能回归正常的湿润度,播种比原来晚了许多,麦苗也比往年这个时间低矮、稀疏。
一只小狗在洪水中逃到了米北村,被陌生人捡到,养在窑洞后面。尽管连名字都没有,但它已经和村里的一个小男孩成为了好朋友。男孩和爸爸租住在村子里,由于生活拮据,爸爸每天只能给他一元的零花钱,他攒了好久,却全部被洪水卷走。
仍然与父亲租住在被暴雨淹过的窑洞,但小男孩有了新的好朋友。新京报记者 侯庆香 摄
在这里,到处都能看到洪水留下的印记。临街一家裁缝铺刚粉刷不久,墙上又沁出了水印,铺子的大娘懊恼不迭,“应该等墙里的水透出来了再刷。”为了减少损失,大娘把被洪水泡过的新被罩仔细清洗晾晒,堆在屋里低价处理,可始终无人问津。
重建需要更多的时间与耐心。村子通往米河镇的道路上,往来的卡车运送着重建所需的沙石、沥青,尘土飞扬中,一条宽阔而平坦的黑色柏油路正在铺设,很快就能完工。
好久不见,“德龙宾馆”
李永祥非常爱惜他的德龙牌卡车——前四后八轮,400马力,开起来的时候飒飒带风,“很神气。”
在他的世界里,这辆卡车是他的移动小家,是安在轱辘上的“德龙宾馆”。哪里脏了,他会用毛巾和手指头一点一点地擦;为了保护车斗,又专门去买了皮垫子。“像娶了媳妇似的,天天宝贝着。”
李永祥和他心爱的德龙牌卡车。受访者供图
今年3月,他和亲戚朋友借了20多万,又分期贷款20多万,干了十多年运输的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车。不仅是拉活,李永祥吃住都在“德龙宾馆”——他想多赚些钱,让疾病不断的父亲和大伯、产后子痫的妻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所有的计划和期待,被一场轰然而至的暴雨彻底打乱。
7月22日晚,鹤壁市浚县新镇镇彭村一处卫河河堤决口,决堤口旁田地里两米多高的玉米被大水瞬间吞噬,北部的村庄全部被淹。
李永祥加入运输抢险队,将40吨的石料装上车,紧急支援前线。然而,一车一车的石料被倾倒在决口处,依旧没能阻挡住湍急的水流,投车成了迫不得已的选择。
留给李永祥考虑的时间并不多,面对汹汹来水,7月23日凌晨4点多,挂倒挡、油门踩到底,他亲手把“德龙宾馆”投进了卫河。那一夜,像他这样作出选择的卡车司机,还有7个。
12月中旬,为堵决口而投入卫河的重型卡车从河堤底部被挖出。受访者供图
这一幕很快在网上热传,他们被称作抗洪英雄。只有李永祥还记得,最后时刻他从车上跳下,看着“德龙宾馆”亮着尾灯,一点一点被大水吞没,“像天塌下来一样。”
蒙了几分钟,李永祥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但一转头,又在现场做起了志愿者。接连几天没合眼,眼睛疼得厉害,去医院挂号时,他才发现,身份证也落在了“德龙宾馆”。
一旁的医生得知原委,马上告诉周围的病患,“这是我们抗洪的英雄,大家让一下,先给他看。”话音刚落,大家自动为他让出了一条通道。“那一瞬间,我感觉能守护家乡的人,即使车没了,也不后悔。”
但风浪平息后,生活的窘迫如约而至。李永祥只会开车,没有了车,就没有收入。家人看病需要用钱,妻子听说车没了,病情加重,癫痫频繁发作。
有好心人私下找到李永祥,要给他捐款,但他拒绝了,“就觉得我自己有手有脚,不应该拿人家的钱。”有段时间,实在没钱给父亲开药了,正好一位天津的好心人李家远给他转来2000元,李永祥看了又看,手指就是点不下去。
“当我借给你的,你父亲的身体要紧!”对方急了。李永祥最终还是收下了这笔钱,他告诉记者,总有一天,他要去天津看看,当面谢谢这位解了他燃眉之急的好心人。
前不久,堵决口的卡车司机们每人都收到了来自社会捐赠的50万车款。妻子的情绪慢慢稳定,李永祥也重操旧业,做起了代班司机。没有机会跑长途,收入只有之前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
再次见到“德龙宾馆”,已是冬日。
12月15日,从合龙的河堤底部被挖出的“德龙宾馆”。新京报记者 王瑞文 摄
12月15日,李永祥的豫FC1668卡车从合龙的河堤底部被挖出。得知找到卡车的消息,他提前几天就跑到施工现场,徒手清理着卡在车头的碎石,不断叮嘱着开吊机的司机“小心一点”。
其实,重见天日的“德龙宾馆”早已面目全非。发动机线路裸露、驾驶室严重变形,找不到一丝往日的“神气”,但李永祥还是坚持把它拉回了汽修厂。由于泡水造成电线短路,“德龙宾馆”的车头需要从原厂换一个全新的,经过初步估算,修下来需要十几万。
李永祥有了新计划——尽快把他的“德龙宾馆”修好。他想重新开着自己的豫FC1668卡车,等再次路过新镇桥时,好好看看自己曾守护过的河岸。
新镇桥下,曾经吞噬一切、肆虐奔腾的卫河也在冬季迎来枯水期。河岸两旁曾经被洪水淹没的农田,已经被重新翻整播种,“耩得晚,麦苗才刚露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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