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王晶晶以“温岭中学校园霸凌案”受害者的身份，进入大众视野。电影《少年的你》将她起诉霸凌者成功的事迹作为彩蛋放在片尾，鼓励青少年打破缄默。她屡次冲上热搜，成为全国反抗校园霸凌的标杆，网友称赞她“做了郭敬明都不敢做的事”。在郭敬明的电影《悲伤逆流成河》中，女主角易遥受尽集体欺凌，最终只能选择用自杀警醒伤害她的人：“如果我死了，你们每个人都是凶手。”比起电影中以死相胁的凄凉无助，现实版的“易遥”果敢坚决。她奋起反击，“手刃”加害人，活得风生水起，颇有几分武侠小说中快意恩仇的意味。

今年28岁的王晶晶看上去就像个男孩子：1米6的身高，脸部轮廓棱角分明，声音磁性、粗犷，背部线条宽厚坚挺，胸部日渐缩小，生理期也终止了。

接受HRT治疗（激素替代治疗）后，她完全褪去了女性特征。顶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走进女厕所，时常会被人当作流氓轰出来。

以前的王晶晶（左）&现在的王晶晶（右）

2010年，17岁的少女王晶晶正值发育期，一张只着内衣的上半身照片在“温岭中学”的贴吧里流传。霎时，无数处在青春期的男孩子向她的胸部投以不怀好意的目光，他们在网上肆意使用污秽、冒犯的言语形容她的身体部位。

“荡妇羞辱”也如影随形——大家传她在校外坐台。

王晶晶觉得恶心。

她剪去一头长发，紧紧束住胸部，打扮也朝着酷帅的中性风发展，试图弱化自己的女性特征，避免再度受到攻击。

王晶晶

王晶晶本名叫作王胜男。出生不到一年，她母亲便感觉“这个名字太大了，也太男性化了”，还是希望她柔弱乖巧些，这样更能惹人怜爱。

这10年，王晶晶越活越阳刚，她母亲觉得“白改名字了，又活回去了”。

从胜男到晶晶，再从晶晶到胜男，这副躯体不单单在两个名字间来回穿梭，更像是在两种人生间来回穿梭。

晶晶这副躯壳里住着一个隐忍、讨好的弱女子，胜男这副躯壳里则住着一个刚烈、坚韧的假小子。

王晶晶微博

婚后，王晶晶从网上得知注射激素可以让自己的外表「去女性化」，立马就迈出了第一步——激素每21天注射一次，一次剂量为1毫升。

昔日的校友依旧在关注她，揶揄她的生活越来越接近一个“神女”的样子，她不以为意。

“柔弱的皮囊搭配纤细的灵魂注定是一个悲剧，女性特质只会让我焦虑，我就是要长成‘不好惹’的样子。”

关于对性别的认知，凯特·伯恩斯坦在《性别是条毛毛虫》里说的一段话最常被她引用：

“我知道我不是个男人，渐渐地我明白我很可能也不是个女人。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生活在一个‘非男即女’的世界里呢？”

以下是王晶晶的自述。

王晶晶

我睡眠不好，特别爱做梦。

这些年，我常反复做一个相同的梦：晚自习下课后，我只身走在一条小路上，一个素未谋面的学姐冲出来将我一拳打倒在地，同学们过来围观。大家一边冲我指指点点，一边补上几拳。我不敢还手，在一片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把自己的身体蜷成一团。

梦境是我的潜意识，也是对我真实生活的一种复刻。

只是，2018年（官司胜诉）后，我在梦里的状态就变了：我不再胆怯，而是选择激烈抗争。

我跑回家里，态度强硬地跟我父母说：“你们必须站在我这边。”在老师办公室里，我好几次以死相逼：“你们要从贴吧后台提取那些对我施加网络暴力的id背后的真实信息，对他们作出批评、处分，乃至惩罚。”

在梦里，我再也不害怕了，我也不逃跑，更多的是直面问题和愤怒。

心理医生告诉我，梦境是对现实的一种投射，说明我有底气了，逆袭了。

这逆袭，是我自己挣来的。

“神女”这个称呼，我都忘了是由谁叫出来的了，只记得最早是从“温岭中学”贴吧上传出来的，大约在2009年。

我是2008年考入温岭中学的，这是全市最顶尖的高中，同学们家里都挺有钱的，父母大多是商人。那时班里的同学就已经被划分为好几个小群体了，就是看起来光鲜的会跟光鲜的一起玩。

我从温岭东边的农村来的，初中一直就读于镇上的中学，以前在小地方自认为“天之骄子”，但在温岭中学，我是个“小透明”，没什么朋友。

2017年，我站出来后，好多媒体都问我：“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你？”

我答不上来。事情的起因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茶杯。

那天，隔壁班的周强（化名）来我班级里找李明（化名）玩，两人在打闹的时候，不小心把我的茶杯打碎了。当时看到这一幕的同桌小凡（化名）打趣到：“王晶晶这个茶杯要三百万哦，你们惨了。”

几天后，这句本是缓和气氛的调侃传到“温岭中学”的贴吧上，内容演变成了——“王晶晶真能装，一个小茶杯索赔人家三百万。”

就像东野圭吾在小说《恶意》中写的：“就好像某天突然被贴上恶魔的符咒一样，霸凌事件就这么开始了。”

因为一件偶发的、无关紧要的小事，我的厄运也就这样开始了。

电影《悲伤逆流成河》剧照

小的时候，我特自卑，自尊心也特强，对于别人口中那些无中生有的事，我总忍不住辩解几句。

我第一时间就去回帖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我没问人家要过一分钱。”但贴吧里的人绘声绘色传得跟真的一样，还说亲耳听到我敲诈那个男同学300万。

从外貌、穿着打扮，再到家世背景，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拿到放大镜下评头论足。他们说我“手握300万的杯子，却穿着地摊货，用着诺基亚老人机，长得又丑又胖，还满口龅牙。”

无论我说什么，都会被扭曲。我的每一次辩解，都形成了新的“神奇点”，在贴吧肆意传播。

关于龅牙，我解释说“是遗传的，小时候做过矫正，但反弹了”，传出去就成了“神女整过容”；

关于打碎我杯子的男孩，他们说我喜欢他，我辩解说“怎么可能，我又不缺男朋友”，传出去就成了“神女男友无数，还经常下海”；

关于家境贫穷，我搬出家里当企业家的舅舅来搪塞，传出去就成了“神女年收入几十亿”。

电影《悲伤逆流成河》剧照

最后，贴吧首页热门前五上，诞生了一个全新的形象——神女。

神女，“一个神奇的女子”的简称。神女的一个杯子价值三百万、年收入有几个亿、男朋友不间断、小学就整过容。和神女为伍的人，被称为神娃、神族、神童。这些称谓，对当时才17岁的我而言，不是一种“神化”，而是一种“妖魔化”。

讨厌我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一个团体，他们不再顾及体面，对我的攻击越发公开和大胆。

事发7天后，高一第二学期第一场月考刚结束，一大群同学就涌到我所在的班级围观、拍照、议论，再度把我送上了贴吧首页。

就连围观“神女”的人群规模，说法也各持一家。有人说是几百人，有人说全校倾巢出动，还有外校学生闻风而至。

我成了贴吧的“常客”。

电影《悲伤逆流成河》剧照

我的成绩从年级前5滑向年级倒数200，我得了抑郁症，开煤气罐、吃阿立哌唑口腔崩解片（一种治疗精神分裂的药物）自杀。

我辍学了。

事实上，茶杯被打碎第二天，隔壁班的那个男同学就揣着200块钱来找我了。他很诚恳地向我道歉，并表示可以赔偿。

我印象特别深刻。我留意到他身上的旧衣服，感觉他应该和我一样，家境很一般。当时，我的校服外套内穿着一件我妈穿过不要了的旧衣服，见到他，我特怯懦，还拿手拢了拢自己的校服外套，想要把旧衣服遮住。

我连连摆手：“杯子没多少钱，不用你赔的。”

这个真相自始至终无人在意。他们所中意的，是一个编纂出来的和神女相关的“神话”。

他们迷恋“黑羊围剿”。在这场围剿中，我是“无助的黑羊”，伤害我的人是“持刀的屠夫”，旁观者是“冷漠的白羊”。

我和我父母关系不好。我看不起我爸，至于我妈，我早都跟她断绝来往了。

我家算是女强男弱的家庭吧。我妈脾气很暴躁，我爸唯唯诺诺的。

他们原本一块在菜市场做生意，9岁时，我爸因为动手术留下后遗症，再也干不了重活，每天打牌混日子，偶尔捕鱼卖点钱花。自那时起，家庭花销就全靠我妈在厂里上班维持。

所以，我妈估计也是看不起他吧。

我在学校被人欺负的事，他们是知道的。我爸和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要能忍“。在学校，他叫我忍着同学，在家里，他叫我忍着我妈。

小时候，我因为在床上逗猫玩没有按时睡觉，我妈冲过来就是几耳光，把我门牙给打掉了，当时我还在换牙期。

我太知道一个暴躁的母亲会给孩子留下多少心理阴影了。

我现在有两个孩子，大的8岁，小的4岁，我很少无缘无故对他们发脾气，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我的儿子喜欢洋娃娃，我会给他买，我不觉得这是女孩子才有的专利。

王晶晶的两个孩子

面对我妈，我爸自己也是很能忍的。

我刚出生后没多久，我妈就揣着家里的8000块存折和男人私奔了。婚内出轨。有两年我是在爷爷家里生活的，当时我爸因为这事一蹶不振，几乎没精力管我。

我妈最后是灰溜溜回到家里来的，对方有家室，还对她大打出手，她无处可去。

我爸原谅了她，但是这却不是她最后一次出轨。我爸再三地忍让，没换来一个和谐的家庭。

电影《少年的你》剧照

我妈从不肯定我，只会一个劲贬低我。

高二辍学后，我去了一家超市当理货员，每天搬运超出自己身体重量许多倍的重物，一月薪水1000块。我妈要求我把这些钱全部上交，理由是「家里不养闲人」。

就是在家里太受气，才又重新找了个学校复读，为了早点经济独立。

大专毕业后，我开网店、当摄影师，每月打给我妈上万块，但她还是嫌弃我。

她觉得，我的学校不入流，自由职业是不务正业，她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被霸凌，我妈从未表示过半点安慰。她觉得，是我自己不专心学习，搞了什么歪门邪道，才导致别人一直欺负我。她还常在我的伤口上撒盐，说我“活该”。

王晶晶微博

我的原生家庭没有给过我任何安全感和归属感。不管是交朋友还是找另一半，我总是很容易把他们当成我的精神支柱，更害怕他们会不喜欢我。

2010年，一张“神女裸照”在贴吧里流传，又引起过一波高潮。

那张裸照其实是我穿着内衣的一张上半身照片，也是我发给在外校认识的一个男生的。

当时，我被全校同学孤立，没有安全感，很渴望交朋友。那个男生经常对我嘘寒问暖，我把他当成我的救命稻草，从不拒绝他提出的任何要求。

有一次，他提出看我的私密照，我虽然觉得不对劲，但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

我怕他不理我。

他转头就把照片分享在学校贴吧里，我再次沦为大家的笑柄和意淫工具。直到2018年，网上还有人拿这张照片来威胁我。

王晶晶和孩子

为了尽早摆脱原生家庭，我大学没毕业就结婚了，结婚时已经怀上了二胎。在与前夫相处的过程中，我时常产生被抛弃的焦虑。而且，我发现，为了维护一些东西，我逐渐养成了付出型人格，像我爸那样，默默扛下一切，特别能忍。

我到现在都觉得，我爸和我一样，都有抑郁症。

以前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说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先相信和依赖的东西是自己的家庭。一个人百分之九十的秘密，都藏在他的家庭里。

霸凌是我人生遭遇的导火索，也是糟糕原生家庭的果。我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不遇到霸凌是运气，遇到了是必然。

蒋鸿（化名）是“持刀的屠夫”，而且是领头的那个。2017年，他又跳出来了。

我从未和蒋鸿正面接触过。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电脑高手，可以每天切换十几上百个马甲变着法儿来攻击我，有时还一人分饰多角，一唱一和。他使用最频繁的一个id，名字叫“J半仙”。

2008到2018这10年，这个人简直就是我如影随形的一个噩梦。

qq群里被人认出来的王晶晶

2017年，我在网上回复了一个关于抑郁症的帖子，讲述了自己得抑郁症的原因，也讲述了我在温岭中学的遭遇。

那时我自己开了个网店，也做摄影师，在网上也算是累积了几万个粉丝吧。我这个帖子一发，被大家一转，我的校友就都跳出来了。他们不承认，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当年顶多是一个玩笑而已。”

从那时开始，我其实就有点不想忍了。我在网上问：“还有谁要出来跟我对峙吗？一个一个来。”我这么问了之后，大家都没反应了。

“J半仙”是个例外。

蒋鸿当年就是贴吧的活跃用户，他用这个账号发过不少我的谣言，获得了很多关注。这一次，他卷土重来，还发了很多女孩的私密照片，其中不乏开房照，说我私生活混乱，频繁更换男友。

事实上，这些照片里没一个是我。

他用一个叫“美食发明家”的账号将我的个人信息生成一条长图文发到了知乎上，并附文“500包夜，不用套”。

那时我即将临盆。我气疯了，“复仇”的念头在我心中疯长。

为了增加量刑标准，我甚至“别有用心”地给这个帖子点了个赞，又为他添了一波热度。

立案还挺麻烦的，因为我没有对方的真实信息（姓名、电话、身份证）。当时找了很多律师，都不建议我打官司，说时间成本高、麻烦，回报低，其中一个律师还说：“你不上网不就好了？打官司就是给自己添堵。”

我还是坚持打官司，我知道自己想要一个答案。

第一次民事开庭时，蒋鸿没有出现。直到第二次刑事开庭，我才见到他：含胸驼背，脸色发黑，骨瘦如柴。

在法庭上我得知，原来他是我在温岭中学的学长，家住温岭农村，父母是宁波一家炼油厂的外操工。他的父母一个劲向我赔礼道歉，嘴里连连说着：“我儿子是个老实内向的人，没有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

法庭最终判了他3个月的拘役。他说：“神女是我一生的荣耀，真舍不得让她走出我的世界。”

我前夫刘磊（化名）是个老好人，我们是在2019年和平离婚的。这段婚姻只维持了短短3年，就结束了。

婚姻破裂的根本原因，主要是他的财务问题。

他是做建材销售工作的，挣得不算多，但花钱大手大脚，挣钱能力和消费能力严重不成正比。

无论哪个朋友找他借钱，他从不懂得拒绝，和朋友出去吃喝玩乐也总是他买单。即使他根本没那么多钱。有时，工程结束收不回款，他脸皮薄，也不好意思找人硬要。

2018年，我光帮他还债就还了46万。还完后，我满心欢喜以为可以就此开启全新的生活，结果没过两个月，我就发现他又无休止地借钱给别人了，而且是刷信用卡借的。

“不顾小家而顾大家”，这样的生活让我感到十分无望，背负的经济压力也很大。

很多人觉得男人有这种缺点没什么，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凑合着也能过，但我真的身心俱疲，而且就算我一个人做好几份工作，每个月也都还是入不敷出。

一想到从此要永远离开他，我还是很痛苦的。毕竟，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王晶晶和前夫的转账记录

我是在复读时认识我前夫的。那年我17岁，他经常偷看我，四处找同学打听我的喜好，给我买爱吃的零食，每天下课守在教室外等我。

他早就知道我是“神女”。不仅没被吓退，反而替我出头。他说：“那些人好可怜，眼睛里容不下一点美好。”

我们的故事很普通：上同一所大学，恋爱、结婚、生子。

2017年，我再度被网暴时，他给我很多支撑。我一上网，看到那些造谣贴，就手脚冰凉，睡不着觉。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打催产素，早点生下孩子后一个人去死。

那时，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七八个月大了。

前夫请假在家陪我，每天扮鬼脸、讲笑话、买玩具，想各种办法逗我笑；在我想轻生的时候鼓励我，陪我去找律师、打官司，帮我去造谣者家里要说法，做我最坚实的后盾。

离婚只是想过正常的日子，年纪越大 ，就越不想担惊受怕。如今，我们也算是各自安好。

《和陌生人说话》

很多人是看了《和陌生人说话》这个节目才认识我的，还说喜欢我在里面的性格。可我却一点都不喜欢那时候的自己。那时我还会常常自责，为别人的过失找理由，甚至怕自己公开站出来会给当年的同学们添麻烦。

我一直在进行自我审查。

直到当年的同学陆陆续续出来道歉，这个事情才开始逐渐翻篇。

我感觉我这几年变化还挺大的，我已经不怎么避讳那件事（霸凌）了，也很少会被它影响情绪。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挺满意的，我从那么小的一个地方出来，没什么学历，靠自己的努力活成现在这样，可以了。

王晶晶的猫咪

我现在和男朋友在安徽六安过着一人一猫的生活。男朋友虽然比我小6岁，但他给了我很多安全感。别看他是个小弟弟，真的比大叔还靠谱，自己的事情处理得很好，从来不需要我操心，也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们在一起一年多，从来没吵过架，吃饭的时候，他会给我剥虾，逢年过节，红包和祝福总是比家人还先到。

我们的感情，他爸妈一直是反对的，他很坚持，从未让我受过半点委屈，现在感觉老人都已经放弃挣扎了。

我男朋友也经常会跟我的两个孩子通视频电话，孩子们对他印象不错。我打算这个暑假把他们接过来，让他们在现实生活里接触试试。

王晶晶和男友

电影《功夫》里有一个情节我特喜欢：火云邪神在追杀绝世高手的路上，意外目睹了一只蝴蝶破茧成蝶的全过程——幼虫艰难地冲破坚硬的壳，它一飞出来，就迫不及待开始煽动翅膀。

我喜欢这种凤凰涅槃的重生感。

我对未来的生活很期待，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图片源自受访者和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