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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之上,暴君要求我当场给他写一首情诗。

我离席,位列殿中央,众目睽睽之下声情并茂,道:

君是天上鹅,

妾乃大铁锅。

妾心知几许,

铁锅炖大鹅。

全场死寂。

暴君带头鼓掌,当即下旨,封我为贵妃。

1

我来自23世纪,是c国穿越总局一名志愿者,编号0416,代号凯蒂喵。

因为暴君在历史上一次随心所欲的决策,导致后世世界大战一触即发,所以我的任务,是来到三千多年前的北玄王朝,拨乱反正,消灭暴君,修复bug,扶持明君上位。

期限是半年。

你问会不会产生蝴蝶效应,会。

但这已经是穿越总局数名专家研究多年,把伤害降低到最小的办法——牺牲小部分人,换取世界和平。

我干的这件事,往大了说,是造福后世万民,往小了说,是我需要钱。

穿过来之前,负责这次行动的教授三令五申,我们参与的这次实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保障,没有依据,暴君惨无人道,穿过去之后生死自负,后果自负。

总局只要结果。

连续说了一个月,原本十个志愿者,最后只剩下我一个。

教授拍着我肩膀说,“小姑娘,你好勇。”

我苦笑。

我也不想的,但我妈等着我拿钱回去救命。

总局给我的身份,是暴君一位不起眼的妃子,在历史长河中,她没有只字记载,非常透明。

我来了以后才知道她的名字——马翠兰。

现在是兰贵妃了。

2

我坐在新寝宫的床上,陷入沉思。

半个时辰前,暴君身旁的总管来传旨,说让我准备准备,今晚侍寝。

……侍寝。

穿来之前虽然做过这个心理建设,但等到真正要实际操作,还是有点紧张。

我摩挲着腕间“手镯”,这其实是一个倒计时应急装置,一旦检测到我生命体征接近死亡,或者半年时间一到,就会自动开启,将我拉回23世纪,算是一道保命符。

除此以外,它就只剩聊天这一个没有用的功能。

聊吧,聊胜于无。

我道:“小杜小杜。”

“在呢。”

“就没有什么办法,比如给暴君脑子里植入个幻觉什么的,让他没被侍寝,胜似被侍寝?”

小杜:“可为您投影一段小片儿,帮助您观摩学习,获得极致美好体验,我亲爱的主人。”

我:“滚吧。”

“好嘞,我的主人。”

就不该对一个系统抱有任何幻想。

求人不如求己,我在寝宫搜寻一圈儿,找到一根门栓,擀面杖长短,两头包铁,感觉打晕暴君不是问题。

我正挥舞练习,猝不及防,身后响起一道声音,“爱妃这是在作甚?”

暴君名唤独孤湛,有着一张典型的祸国殃民妖孽脸,眉目如画,薄唇含朱,微微一笑,又邪又痞。

我忙行礼,道:“回陛下,臣妾习惯了睡前锻炼身体。”

“真是个好习惯。”他道,“不知道的还以为爱妃要拿它打人呢。”

“……”我将门栓朝后一抛,假装无事发生,支退宫人,赔着笑上前替暴君解外衣。

暴君衣结讲究,我因为紧张过度,成功将那结“解”成了死扣。

我:“……”

暴君比我高出一个头,声音含笑,响在我天灵盖,“要不朕自己来?”

“陛下您请。”我赶忙后退一步,擦了擦鬓边冷汗。

他自己将外衣褪了,华丽堆叠脚边,露出内里修身的鹤绫袍,显得松腰玉瘦。

我目光锁在他腰上金扣,觉得这个好解多了,暴君应该喜欢懂事的,故而再度上前,攀住了那腰。

独孤湛微愣,“还要做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明知故问。穿来之前教授给了我一堆史料让我研究,奈何我文化水平不高,记性还不好,仓促下只隐约画了个重点——

暴君日御数女。

大概是我目光过于直白,他明白过来,脸上出现淡淡浮红。

是我的错觉吗?

趁我怔愣,他推开我手,语气颇为羞赧,“想不到……爱妃竟如此心急。”

我:“……”

咱俩到底谁是色胚?

“爱妃会弈棋否?”

懂了,这是要做足前戏,我道:“五子棋行吗?”

我给他讲了五子棋的基本规则,他说可。

等宫人摆棋盘的间隙,他问:“爱妃你可知,宫宴之上佳人如云,朕为何独独青睐于你?”

我尝试一猜,“难道是因为臣妾清纯不做作,跟外面的妖艳……姐妹不一样?”

果然。

他叹息,“朕少时继位,前有相父,后有太后,数年来他们纷争不休,都想借由朕把持朝政,争相往朕身边塞人,因而朕周围诸人,觊觎朕者居一半,监视朕者居一半,偌大的深宫,朕连个说话之人都没有。”

换言之,我就是那个可信之人?

我努力一个月没得到的初步小目标——取得暴君的信任,居然只用了一天就实现了?

为啥我没觉得高兴。

“陛下为何不怀疑臣妾?”万一我也是太后或者丞相的人呢?

“爱妃做的诗太过粗鄙,”他实话实说,“以爱妃的头脑和才情,不像是个堪重用的。”

我:“……”

我还是沾了没文化的光。

我谢谢他了。

“所以……”他看着我。

我提醒,“翠兰,马翠兰。”我说打进门就一口一个爱妃,敢情压根没记住我名字。

“翠兰呐,”暴君从善如流,修长指尖捏起一枚黑棋,“同朕下一盘推诚相与的……五子棋罢。”

我与暴君连下十盘,暴君连输十盘。

最后我赢得快没成就感了,由衷道:“陛下,您的棋下得有点烂。”

他:“只是有点?”

我:“太烂了。”

他辗然而笑,弃了棋子,“可朕这个臭棋篓子,在此之前从没有输过哪怕一盘,你现在知道为何朕觉得你特别了吗?”

会不会是因为你脾气不好,大家都怕死,所以才没人敢赢你……我这样腹诽,嘴上自动说了出来,想捂嘴已经晚了。

“朕脾气不好么?”他低头冥思,“这么说的人你也是第一个。”

废话,谁敢当你面说,让你知道?

我忙俯身:“臣妾失言。”

独孤湛回神,“无妨,起身吧。”

“天色不早了……”来了来了,要进入正题了,我手不自觉收紧,听他道,“爱妃早些休息,朕回去了。”

我:“???”

不得不承认,我松了口气。

恭送暴君出宫门,他想起什么,回身问我,“你今日伴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跟穿越总局签的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不可以带走不属于自己时代的一针一线。

我摇头道:“臣妾没什么想要。”

“再想想,”暴君自负道,“任凭你想要什么朕不能给你?”

来劲了是吧。

我:“那我想要个手机。”

他:“什么鸡?”

“没,臣妾胡言乱语。”

隔日,御膳房往我这里送了烧鸡、烤鸡、椒麻鸡、大盘鸡……各种鸡。

内务府的宫人捏着长长礼单,说因为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所以陛下将他所能想到的我可能喜欢的礼物,都赐了一遍给我。

我脚边堆满了礼物,对着满桌子的鸡,难道这就是被宠爱的感觉吗?

话说第一天,独孤湛就对我剖开心扉,是我实在太没威胁,还是他太蠢。

话又说,纵观历史上的暴君,有脑子的好像没几个。

独孤湛若是对我有什么怀疑,大可随便一挥手,叫人把我拖出去砍了就是,这才是暴君的基本操作。

哪有给怀疑对象送满屋子礼物的。

我的警惕稍微松懈。

宫女提醒道:“娘娘再不动筷,饭菜就该凉了。”

“让大家一起坐过来吃吧。”我叹了口气。

女刺客乔装宫女参加宫宴,不料被皇上一眼相中,封妃享盛宠

3

吃鸡吃得太撑,饭后我决定出去散个步,顺便踩个点。

以前“马翠兰”只是一个普通才人,活动的地方有限,如今我终于可以去一去宫廷苦情剧必备场景之一——御花园。

秋末冬初,风寒料峭,我边走边思索,第一步,已经取得了暴君的信任,该第二步了。

找到下一任明君。

由于年岁久远,总局能找到的资料少之又之少,教授给的史料上只说“上无嗣,皇弟顺应民心,感天诏夺位,然大业未半,上觉,戮皇弟于荒野……”

就是这个关键节点,导致日后的世界形势哗变,我需要知道这里头的“皇弟”是暴君哪个弟弟,荒野又是哪个荒野,才好将他保护起来,帮助他反杀暴君,助他上位。

我装作不经意,问身后跟随的小宫女,“本宫有点忘了,陛下有几个兄弟姐妹来着?”

答曰:“三个姐妹四个兄弟。”

“……”

排除独孤湛的哥哥,排除独孤湛年纪最小不符合条件的那个弟弟,还剩下两个。

齐王独孤敏,和安王独孤闳。

我再问:“照你看,齐王和安王哪个更俊美一点?”

须知成为全民偶像,达到“顺应民心”,是需要一些硬件在身上的,不求貌比卫玠,出门被粉丝“看杀”,起码也得相貌周正吧。

答曰:“都可。”

“……”

也是,看独孤湛就知道了,他们家基因好着呢,我还要再细问,小宫女忽然矮下身去,“齐王殿下。”

我心中一喜,得来全不费工夫,急忙转身,待看清眼前人……

好的,“皇弟”不是齐王。

因为齐王气质太猥琐了。

那两个大黑眼眶子,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白瞎了一张好脸。

我心里吐着槽,面上贤惠与他见礼,他陌生道:“你是哪个小嫂子,本王怎么没大见过你。”

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音插进来,“殿下不知道,前日宴上,有位才人为陛下献诗,一鸣惊人,幸获陛下恩宠,这便是了。”

着眼看去,来人冷艳如霞,光芒逼人,我印象中应该是德妃,某位将军的妹妹。

有后台撑腰的就是不一样,明明位份比我低,但人家气场比我足了不止一倍,看我的眼神充满杀气,

可以理解。

试想大家原本都是平起平坐的社畜,突然有一天某个其貌不扬、平时存在感约等于没有的同事,她长得不如你,才华不如你,家世不如你,但是靠一首打油诗受到了大老板重用,一度骑上了你头顶,换做是我,我也不服。

尽管我没有丝毫要与她争宠的意思,还觉得她将心机都写在脸上,挺可爱的。

引起我注意的是德妃身侧相随的美男,他生得温润如玉,气度斐然,往那一站,堪称正义君子典范中的典范,一看就是妥妥的男主,未来的明君。

我道:“安王殿下。”

猜对了,安王独孤闳朝我欠身还礼,“贵妃娘娘。”

我微微一笑,还想与他寒暄几句套个近乎,身后响起另一个声音,“这么热闹?”

众人呼啦啦开始参拜。

独孤湛今日打扮十分素淡,身着松散月白长衣,行止风逸,予人温和之假象。

咋不冷死他。

他望定我,若无旁人地道:“怪道你不在宫中,原来是跑这里来了。”

我唯有干笑。

德妃扶了扶发髻,高贵与他并肩而立,道:“该往慈宁宫去了,别误了姑妈礼佛的吉时。“

又将目光转向我,“妹妹欲邀兰姐姐一道,又怕姑妈见凭白多了姐姐这么个生人,惹得她老人家不高兴,陛下,您说呢?”

话里话外,这群人除了我,之所以集体路过此地,原是太后定期点名找人陪着礼佛。

我来了一个月,还没正式见过太后,传闻她囿与深宫一心参禅,甚少露面,但结合独孤湛昨夜的说法,加上我看宫斗剧的经验,像太后这种闷骚怪,多半城府极深,搁在游戏里,至少也得是个中级BOSS。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还是不去蹭热度了,连忙找个借口开溜。

德妃得逞的笑容露到一半,独孤湛握住了我的手,“既如此,朕也不去了。”

德妃走时的眼神告诉我,她迟早要我完,别的不说,明日“贵妃恃宠而骄,教唆陛下违匮孝思”这一条肯定要传遍六宫。

我不想参与宫斗,我只想快点完成任务,回去领奖金。

我心累看向独孤湛,都怪他。

“陛下,不然您还是去一去?”

独孤湛牵着我慢慢往前走,“德妃是太后的侄女,齐王是太后亲生,安王从小养在太后膝下,有这三人在她面前承欢足矣,朕去了也是个多余的点缀。”

我道:“哦。”

我不由感慨,“那安王还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独孤湛侧眸,深沉看了我一眼。

尽管冷风萧肃,但君王的花园什么时候也不缺花团锦簇,照样姹紫嫣红开遍,都是我叫不出名的花。

这个档口,我想起我妈也爱养花,搬进楼房以后我家阳台一年四季开满了各种不同的花,只不过她现在只能躺在医院里,我又不在,家里的那些花没人浇,怕是已经枯死了。

“唉……”

“爱妃何故叹气?”

“说了你也不明白,”我心道,指定一颗粗树,“赶明儿臣妾想在这里竖个秋千,可以吗?”

独孤湛:“想要秋千何需等到明天。”

半个时辰后,我在御花园一角有了个雕花的秋千。

双人秋千。

工匠大叔毕恭毕敬,“请陛下和娘娘上去试一试。”

大叔,你好懂。

其实我要个秋千,是为以后借着玩的机会在这里蹲守安王独孤闳。

既然这样,我道:“陛下请。”

独孤湛犹豫一瞬,缓缓就坐。

宫人将秋千推荡起来,我获得了片刻自由的感觉,迎风咧嘴,听得独孤湛在耳边问我:“好玩么?”

我笑着点头。

“你还真是容易满足。”

那是。

可能因为我从小没有爸爸,我妈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别的小朋友都有玩具玩,我没有,不是我妈舍不得给我买,而是我跟她说,我不想要。

我眼馋对面小区花园里那架掉了漆的旧秋千,每天放了学就跑过去,眼巴巴看着别的小朋友玩,秋千只有一架,附近的孩子却有很多,排很久的队才能轮到我玩一小会儿。

后来他们小区搬来个小胖子,说我不是他们小区的孩子,我住在对面的平房里,属于贫民窟,不允许来玩他们的秋千。

从那以后我就不去了。

穷人家长大的孩子有个好处,从小就懂得,注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没有必要去争取。

一连荡了十来分钟,我才发觉独孤湛呼吸粗重,格外不对。

“陛下,”我叫停宫人,去扶他,“你晕秋千?”

他躲避我的触碰,面色苍白,额头覆了一层薄汗,道:“……不是。”

看着他的模样,我脑中灵光一现。

差点忘了,这是个贵族盛行嗑药的年代,暴君正是由于长期服用类似五石散的“仙丹”,骨髓入瘾,嗜欲成癖,后来更是性情暴戾,滥杀成性。

我果断离他远了一点。

据说服食了这类丹药,会全身发热,五脏六腑如火如灼,所以不能静止,要穿薄衣,吃寒食,及时行散。

我想起开头他说今日原本是去寝宫找我。

他找我做甚?

难不成……难不成……

我又离他远了一点。

他扶着秋千站起来,摇摇欲坠,抬眸看了我一眼,眼里似蒙了一层水雾,却什么也没说。

这个时候我要是独善其身,任他自己走了,明天我还能活着么?

我咬牙追上去,拽住了他衣袖,“陛下,臣妾扶您回去。”

岂料他道:“你不要跟上来。”

他认真的吗?我道:“陛下,您看看我,我是谁?”

他依言抬头,“你是……那天的仙女……”

眼瞎成这样,确认了,他是真的神志不清了。

我叹气,扶他回去。

4

及至到了独孤湛的寝宫,独孤湛整个人的状态开始不正常。

宫人对此却见怪不怪,显得我一个现代文明人类特别没见过世面,我慌乱抓住内监总管海公公,“请个太医来给陛下看看。”

海公公朝我笑得别有深意,“不必,这时候娘娘可比御医管用。”

我急道:“你没觉得陛下不太对头吗?”

他往内里斜望一眼,“唔……今日国师是冒失了些,给陛下进献的‘红药’分量重了点,所以,一切就拜托娘娘了。”

他说完一挥拂尘,我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宫人们已训练有素地燃香,退出。

随即,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

“……”

我:“小杜,怎么办怎么办。”

小杜:“可为您投影一段小片儿,帮助您观摩学习……”

“滚。”

“好嘞!”

我深吸了口气,踏入内里,龙床之上,香气浓郁,独孤湛抬手盖住眼睛,艰难喘息。

我拾起一根铜质烛台,往前走了一步,陷入犹疑,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把他敲死。

虽然他早晚要死,但现在我还没跟安王达成共识,而且以貌取人不保险,我决定抽空再试试安王,此时独孤湛还不能死。

想到这里,我遗憾放下烛台,趋近龙床。

“陛下……”我刚碰上独孤湛手臂,他便瑟缩了一下,将手无力垂在床边,见我还在,蹙眉道:“不是让你不要跟上来吗?”

言罢他支身欲要坐起,我上前将他扶稳,他面带潮热,颈间汗津津,连呼吸都是热的。

不知怎么,我也跟着口干舌燥起来。

他道:“那香……”

我恍然后觉,赶忙将香灭了,推窗透风,结果推不动。

“……”有必要做这么绝吗?

“陛下,”我折身回去告状,“他们把门窗都锁了。”

他靠着床头,不知什么时候将原本宽松的衣襟扯开了,锁骨隐约泛红,连低垂的眼睫都挂上了水珠,迷蒙道:“什么?”

勉强拉扯一丝清醒,徒劳虚对着我的方向,目光全是茫然,没有焦点。

算了,他这副样子,跟他说什么也白搭。

我在殿中找到一盆冷水,浸湿手帕,尝试为他降温,怕他就此烧死。

他根本不许我碰,仗着龙床宽大,畏惧躲我甚远,难耐吐字,“你……出去……”

我道:“臣妾出不去。”

豁出去了,我将一盆冷水朝他兜头浇下。

“哗啦——”

世界安静一瞬。

他眸光清醒一霎,只有一霎,那冷水于他好比杯水车薪,随即他神情更加迷乱,两手攥紧床下被褥,咬唇硬抵。

“0416,凯蒂喵!”小杜察觉我体温异常,跳出来道,“这你都能忍?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换我上!”

我:“……”

小杜:“此时此刻谁装圣人谁是狗。”

“闭嘴。”我粗暴一声吼,待反应过来,已将独孤湛扑倒在身下。

独孤湛先是一愣,不由自主溢出一丝呻吟,仓皇推我,声音发颤,“不行,你……你会后悔的。”

他怎么知道我会后悔。

我现在就后悔了。

我脑子嗡嗡作响,意乱情迷,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把后悔交给明天,让它去见鬼!”

说完,倾身覆住他唇。

他身上其他地方火热滚烫,薄唇却柔软清凉,我食髓知味,一发不可收拾。

他顷刻沦陷,眼神温软得一塌糊涂,毫无震慑力地道:“放肆,从朕身上下去……”

我将他唇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他略微吃痛,拼着清醒,忍无可忍挣扎,伸手捞住床头铜制烛台。

我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

5

再度醒来,已是翌日晌午。

我感觉头要炸开了。

睁眼,还是宽大的龙床。

独孤湛坐在床畔,衣冠肃整,端庄圣洁。

好像昨晚那个嗑药的暴君不是他似的。

“醒了?”他问。

我点点头。

“凯蒂喵……是谁?”

我:“……”

他不是意识不清醒吗?为什么会听见小杜说话,我眨眨眼,道:“是一只脸特别大的猫玩偶,臣妾小时候想要而不得,因而心心念念许久,昨晚……之下信口说了出来……”

一半真话,一半假话,再以被掩面适度娇羞,由着他自己猜去吧。

独孤湛若有所思,却真的没再问下去,而是略带歉意地对着我,“昨晚对不住,朕下手有些重了。”

暴君竟然还会道歉,我受宠若惊,道:“也是臣妾不对,着实孟浪了。”

“你确实孟浪。”

我:“……”

我道:“陛下每次服食‘红药’,都……都如昨晚那般……吗?”

他知道我要问什么,摇头道:“往日国师进药,没有这般性烈,国师今日一早已向朕请罪,说是药童配药时错手下多了分量,他已经严惩了那药童,况且朕并无大碍,就不与他们计较了。”

我望着他苍白依旧的脸色,虚弱得都快坐不住了,还替国师开脱?

我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暴君能说出来的话,“就原谅他了?陛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国师这是要谋害陛下。”

独孤湛不以为意笑了笑,“不会,爱妃有所不知,国师于朕,是父亲一般的存在,断不会有加害朕之心。”

就算这样,我道:“你难道没想过要把药戒一戒么?”

他怔道:“皇族中人,世家子弟,几乎人人都服此类药物……”

我打断他,“人人如此,便对吗?”

我问:“安王殿下也吃这个药吗?”

他脸色明显沉了下去。

我:“你看,安王怎么就能洁身自好。”

“够了,”他闭眼不耐,“你在朕面前提安王的次数未免太多了。”

我闭嘴,我到底在干什么。

暴君磕不嗑药,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道:“臣妾僭越,臣妾知罪。”

他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你头还疼吗?”

我道:“不劳陛下费心。”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委屈上头、赌气似的语气是什么情况?

我莫不是被暴君打傻了?

还未等补救,独孤湛拂袖站起,脚步虚浮地走了,背影都透着生气。

莫名其妙,暴君果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完蛋,我危矣。

我忐忑爬回自己寝宫,老实闭门装死,苟了几天,这一日,我派出去负责放风的小宫女忽然来禀,“娘娘,等到了。”

6

御花园,拂面东风冷。

我坐在秋千,余光瞄见款款而来的笔直身影,装模作样吟诗。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我就不信没有稼轩激发不了的爱国情仇。

实在不行,我还有李白、于谦、和岳飞。

安王步子打了个弯儿,朝我走来,“贵妃娘娘。”

我佯装才看见他,“安王殿下。”

他腼腆一笑,“娘娘方才所吟诵之词,似乎跟前几日殿上那首铁锅炖大鹅截然不同。”

我不好意思一笑,该怎么告诉他,那都是为了引起暴君注意的套路。

“王爷想知道为何吗?”

“为何?”

我道:“天下皆知,陛下连日辍朝,不思进取,一味耽于享乐,大好江山被有心之人瓜分殆尽,他也无动于衷……”

我还没说完,他已环顾左右,惊道:“娘娘,还请慎言!”

我怕我时间不够,不直接下猛药点不透你。

我冷笑,全靠演技,“殿下扪心自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安王沉默不语。

我继续:“是故本宫觉得,陛下只配听铁锅炖大鹅等肤浅之语,而本宫方才那一句,是为壮志凌云者所吟诵,只盼这逆风,将本宫这一点期许,送到有志之人耳中。”

安王交在袖中的手绞了起来,“娘娘认为,谁才是有志之人?”

我不马上将他点破,道:“闻本宫此句心起波澜者,皆是我北玄的未来,王爷以为呢?”

好一阵,他道:“娘娘误会陛下了,北玄的痼病根深并非一朝一夕,自先祖皇帝到父皇,乃是一代代积弱的结果。”

“等担子交到皇兄手上,北玄早已是千疮百孔,前朝有丞相把持朝政,他家三世寸积铢累,早已尾大不掉,但凡有稍微忤逆他者,他必趁皇兄临朝之际,借由皇兄的手将之除去,皇兄力单势弱,辍朝是无奈之举,这是他能想出来保全那几个老臣唯一的法子了。”

“他唯有荒诞不恭,才能消减丞相的戒心,认为君王尚且如此,臣子再是忠心,也翻不出什么花去。”

“何况皇兄宿有膏肓顽疾,他……尽力了。”

我:“……”

怎么还为暴君说起话来,他这是在怀疑我是暴君派来试探他忠不忠心的吗?

我道:“正因为如此,北玄才需要铁腕手段的君主,重振朝纲,不是吗?”

我怒其不争:“独孤闳,你怎么这么怂?”

他愕然抬头,看着我。

我道:“我一个小女子都敢在此这般执言,与你剖心,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倒是把腰杆挺起来啊!”

“娘娘……”他苦笑,“这是要本王带头反了皇兄吗?”

“你只有四个半月时间,”我道,“别问为什么,总之我把话放在这里,期间需要我帮忙,尽管直说。”

“听闻皇兄对娘娘宠爱有加,娘娘此举,岂非对不起他?”

宠爱个毛线,算一算,暴君得有五天没理我了,可把德妃她们高兴坏了,天天来我宫里阴阳怪气。

“别试探了,”我道,“我已经把话跟你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安王殿下,如今我跟你是一条船上的人。”

“一、一条船吗?”

“对!”我知道乍然跟他说这么多肯定吓坏了他,语气缓和道,“今日此言,还请殿下铭记在心,回去好好想想,本宫等你的答复。”

我说完拔腿就走,留给他独处思考的时间。

回去路上,小杜问我:“你一下子塞给独孤闳这么多信息,不怕逼疯他吗?”

“没办法,四个半月后,他不杀独孤湛,独孤湛就得杀他,我这也是为了他好。”

“再说,他事先若是没有点野心,根本不会为了我那一句‘补天裂’而驻足。”

“随你吧,我只是个可爱的小系统。”小杜道,“友情提示,今夜有雨,我的主人不要出门作死哦,在这个时代感冒也是会出人命的哟。”

我:“……”

我:“能不能取消卖萌模式。”

是夜,果真下起瓢泼大雨。

我都准备洗洗睡了,海公公突然前来,求我去见见独孤湛。

他说独孤湛宿疾发作,接连头痛了四日,四日不曾合眼。

我道:“生病了就该找太医,我去也没有用。”

“太医开的药,这几日陛下喝多少吐多少,再说太医若是有用,这些年来陛下又何须靠国师的神药才能保命,前几日陛下不知信了娘娘哪句话,非要一举断了‘红药’,谁劝也不听,娘娘,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思索再三,道:“好吧。”

大殿之内死寂一片,所有人屏息侍立,大气不敢出。

我跟着海公公悄然入内,见龙床前坐了个道士,倒是仙风道骨,想必就是国师了。

床帐垂落,国师苦口婆心,“陛下,还是进一丸药吧。”

独孤湛一只手伸出被外,将国师的手推开,说了句什么,声若蚊呐,听不清。

“陛下,”海公公轻声回禀,唯恐惊了独孤湛一般,“贵妃娘娘来了。”

国师抬头,狠狠剜了我一眼,好像我是那个红颜大祸水。

我心中不屑,来的路上听海公公细数了独孤湛的病症,他这个顽疾是自小就有的,每每发作,便头痛剧烈,痛不欲生,还伴有呕吐。

依照我浅薄的医学经验,独孤湛应该是患了类似曹操那样的头风病,甚至可能得了脑瘤,而国师给他吃的所谓神药,跟吗啡类的毒品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病痛暂时是止住了,但危害更大,难怪独孤湛会上瘾,欲罢不能,长此下去,迟早会要了独孤湛的命。

这国师害人不浅,威望还挺高,将来怕不是独孤闳继位路上的绊脚石,还是想办法除了他为好。

我不动声色,上前越过国师,道:“陛下……”

看清独孤湛的形容,心里无端一揪。

他长发凌乱,面白如纸,比五天前药效刚发散那会儿还要可怕,微弱睁开眼睛,道:“时辰不早,国师先回去罢。”

国师不甘地走了。

我坐在国师的位置上,又唤了独孤湛一声,伸手准备将他脸上被冷汗打湿的头发拨下去,他道:“别碰我。”

“实话,我现在眼前黑影重重,快要疯了,”他气若游丝,又郁燥不堪,“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想要杀了你。”

“……”

我只在电视上见过人戒毒,更没想到他会因为我一句话,真的开始断药。

我看着他,感觉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理智尚存,告诉自己劝他继续嗑药吧,拉他下地狱,他早死,你才能早回去。

另一半让我来不及思索,轻轻握住了他露在外头的手,湿腻湿腻,冷得像块冰。

我道:“陛下,你做得对,‘红药’治标不治本,你不需要它,你需要的是一个华佗……一个神医。”

他眼睛半阖,疲倦地看着我,“全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

言下之意,是没有人能治得好他。

我知道很难,“人外有人,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何不张贴皇榜,广召天下大医,进宫为陛下医疾。”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就已经死了。”他道,“倘若朕死了,爱妃会为朕流一滴眼泪吗?”

我避开这个问题,俯身在他额头印下一吻,挪到床头,小心将他脑袋搬到自己腿上,让他躺在我怀里,为他轻揉太阳穴。

“这样会不会舒服些?”

他闭着眼睛,轻轻吸了口气。

门外风雨如晦,我道:“睡一会儿吧。”

他呼吸渐缓,平静问:“你不走了吗?”

我道:“今夜不走了。”

他好似没听见,继续追问:“永远不走了吗?”

人在病中多忧思,我顿了顿,违心道:“永远不走了。”

7

自这天起,独孤湛再也没下过床,他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多年服食‘红药’早已掏空了他的身子,头痛又如附骨之疽,日日损耗他的精气神。

双重折磨之下,他肉眼可见地萎靡。

太医私下跟我说,他可能活不过三个月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的到来改变了历史,反正从目前的情形来看,独孤湛要杀独孤闳的可能微乎其微。

另外,独孤闳不知道怎么想的,从那天起居然躲着对我避而不见,但是我也不着急,因为我的时间很充裕。

三个月,足够我静静地等独孤湛死去,一边细细帮独孤闳谋划。

有人揭了皇榜,医术高明过阖宫的太医,然而“神医”对独孤湛的病,也表示束手无策,每日至多帮独孤湛开几副镇痛的药,还没什么疗效。

国师无数次派人来送药丸,我动摇过,不知道自己究竟做的对不对,独孤湛眼下这样子,吃和不吃有什么区别。

还不如让他快活几日,走完就算了。

“你不对劲,”这一日,小杜跳出来,“从那天的事情过后你就不对劲。”

我:“哪一天?”

“你差点跟他羞羞那一天。”

我:“……”

小杜:“你是来杀他的,却开始关心他,主人,你是不是……”

我一口回绝:“不是。”

小杜:“你说这句话时,检测到你心率120次\分。”

“……”

小杜:“你喜欢上他了!”

我恼道:“我干嘛喜欢上一个古人,一个快要死的古人。”

“心率130次\分。”

“……”

我捂着心脏一通狂跑,混淆小杜,告诉它我心跳过快是因为运动。

“做什么这么着急?”见我气喘吁吁,独孤湛不由问道,我一见他的脸色,便知道他头疼又犯了,熟练上前为他揉按,道,“没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臣妾急着来见陛下。”

“油嘴滑舌,朕不信。”虽如此说,他神情分明是愉悦的,我趁他心情好,赶紧给他喂了半碗粥。

吃完了饭,等药的功夫,我问他想不想下五子棋,他欣然点头。

然后他输得毫无悬念。

他低头拈棋,我将他偷觑,这些天来我越发怀疑,是不是历史有误,因为这个暴君别说杀人了,他连棋盘都没掀过。

倒是那齐王,性情乖戾,动辄草菅人命。

撤了棋,独孤湛吃了药,不到半个时辰,连着之前的粥一道吐了出来。

我到底没坚持住,将“红药”递到他面前,他有气无力摆摆手,“答应了你要戒掉,怎能食言。”

“陛下……”我欲言又止,想起封妃的第一天,我教会了他下五子棋,他说:“同朕下一盘推诚相与的棋。”

“推诚相与”四个字何其重,我从未对他有过一日真诚。

我连喜欢他这件事,都瞒他欺他。

我那一半清醒的灵魂,甚至还在盼着他早死,好拿他的死回去换钱。

我掰过他脸,俯身吻他,他刚漱过口,躲着我,笑着不肯让我亲。

我非要亲。

最终他靠在我怀里昏睡过去。

他现在终于不必苦恼睡不着了。

独孤湛这种情况下,太后竟还张罗为他选秀,以通过掌控士族之家的女儿,来达到笼络朝中势力的目的,好榨干独孤湛最后一丝价值,属实是让我开了眼。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太后。

她符合我对她的所有想象,尊贵,威严,凛然。

独孤湛昏沉靠在床头,对选秀的提议无可无不可,太后拿出慈母的款儿来,替他掖了掖被角,“中宫无主,选秀之事便交由贵妃主持,我儿意下如何?”

独孤湛睁开眼,询问看向我。

太后也看着我,无声对我施压。

咱就是个工具人,还能说啥。

“说起中宫无主,”太后满意于我的老实,转回去,对独孤湛道,“十年了,哀家由着陛下坚执数年,陛下要等的那个人若今年还等不到,哀家少不得要亲自为陛下立后。”

独孤湛仍旧看着我,点头道:“全凭母后做主,朕……不等了。”

德妃陪太后一起来的,一直立在一旁没有发言机会,此时不顾宫规,醋味十足道:“臣妾看来,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陛下只是借故推诿,不肯立后罢了。”

生怕旁人看不出来她想当皇后当不上。

太后斥道:“放肆,陛下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明贬实护,独孤湛自然也不能与她计较,不痛不痒应付几句,太后看得出来他实在乏倦,抬手叫人都出去。

殿内只留下她和独孤湛,我走在最后,听见她堂然地问:“陛下身后,将由谁来继承大统?”

齐王独孤敏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她为齐王谋划多年,只等今朝,大概此行目的已经达到,走时她心情大好,嘱咐我要好好照顾独孤湛。

我送她们到门口。

德妃临走,忽然在我耳边来了一句,“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我不是很想知道。

“可要躺一躺?”我问。

独孤湛点点头。

我扶着他躺下,“陛下要等的……是什么人?”

我问得随意轻松,实则心里的酸水不比德妃少。

“没有这个人,”独孤湛蜷缩在枕上,低声道,“德妃说得对,‘她’只是朕用来拒绝立后的一个借口。”

为什么不立后?我一时冲动,“陛下立我为后好不好?”

“不。”

“为何?”我酸楚难当。

“因为……你不属于朕……”他沉重合上眼皮,“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心惊肉跳,“陛下你说什么?”

他已沉沉睡去。

我摩挲腕间手镯,“小杜,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小杜:“没听见。”

应该是我的错觉。

我穿越的事,独孤湛怎么可能会知道。

我止不住好奇,去问海公公,晓不晓得陛下有个等了十年的人。

海公公说他也不知晓得。

那八成确实是独孤湛编出来搪塞太后的借口,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海公公却紧盯着我不放。

“您有话直说就行。”

“都到这时候了,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他道,“娘娘,你和安王在谋划什么,你真以为陛下不知道吗?”

“你跟安王私底下见面的第二天,安王就来跟陛下请过罪了。”

我不理解。

一个月后,我在宫道上堵住独孤闳,问他为什么。

他一脸歉疚,又一脸秉正,“假如今日坐在龙椅上的人是齐王兄,我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他,可换了是皇兄,我实在做不到。”

“娘娘,你对皇兄好些吧,国师大人在皇兄幼年时稍施援手,皇兄都觉得那是恩重如山,更何况娘娘你是他珍视之人。”

“今是何年?”我问。

“什么?”安王诧异。

假如今日坐在龙椅上的人是齐王……我掐疼手心,做了个深呼吸,多日以来的疑问都有了答案,“今是何年?”

安王纳闷道:“当然是建元十七年啊。”

建元十七年,这是个常识。

正因为是常识,所以我从没去在意。

我飞快跑起来。

错了,错得离谱,因为北玄王朝的史料留存少之又少,我穿来之前并不知道暴君的名字,或者教授跟我提过,但我没记住,我以为我只要记住暴君的年号就足够了。

永嘉帝。

我要穿来的年代,该是永嘉三年,而不是建元十七年。

我太信任总局,所以来了以后,面对独孤湛,理所当然觉得他是我要除掉的暴君。

至于建元帝,我只在关注永嘉帝的时候匆匆扫过他一眼——建元十七年冬,帝崩,享年二十五岁。

现在我知道了,建元帝他叫独孤湛。

他不是史书上冷冰冰的几行文字,他是我面前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杜,我要回去。”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总之——“时间不对,我们来错了。”

小杜捕捉到关键词,“好的主人,倒计时还有十五天,祝主人顺利完成任务。”

顺利你大爷。

独孤湛坐在案前写太后要的遗诏,上书“传位齐王,赐号永嘉”,抬头看见恐慌的我,微愣,“你这是……”

我扑上去抱住他,“对不起,对不起……”

笔掉在地上,他无措张着手臂,茫然道:“好端端,哭什么呢?”

“如果是为了安王的事,”他柔声道,“朕不怪你。”

我摇摇头,不全是,“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我极力收敛情绪,道:“你不能传位给齐王。”

他垂眸,看着未书完的遗诏,“这不过是缓兵之计,朕总要给安王争取一些时间。”

“爱妃。”他踌躇良久,“朕这个皇帝在你眼中,就真的一无是处,半点也比不上安王吗?”

“不是的,”我道,“历史功过自有后人评骘,安王或许会成为新一代开世明君,无需臣妾多评价。”

“但若是日后走在街上,听见有人议论陛下,臣妾一定会冲上去,替陛下说一句,累世积弊,痼疾难愈,前人开路,才有后者的大道坦途,陛下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到了力所能及,全力以赴过了,至少没使这个王朝,再坏下去。”

他宽慰一笑,“倒也不必去跟人斗嘴,朕不在乎后人如何评说,有你一个人知道,足矣。”

“陛下。”

“嗯?”

“我其实……”

他认真注视我,“怎么了?”

把实话告诉他,他会信吗?

我道:“没,臣妾想说,我相信陛下,陛下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不让坏人得逞,陛下加油!”

他:“……加油?”

我偷亲了他一口,打起精神:“臣妾要去为陛下选秀了,放心吧陛下,臣妾善妒,不会让一个秀女进宫的。”

这档口让好人家的姑娘进宫,不是害了人家么?绝不让太后如意。

他哭笑不得,道:“那就辛苦爱妃了。”

“对了。”我走到门口,他忽然道,“朕给你准备了个礼物,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我又一次骗了他,“臣妾永远陪着陛下,哪里也不去。”

8

我连续给太后添了三天堵,太后耐心告罄,手指一点,让我去天牢思过。

在天牢的第四天。

宫中发生政变,连天牢的看守都频繁被遣调外出,每天神色肃穆,步履匆匆。

小杜:“主人,你的时间不多了。”

小杜:“趁现在没人管你,动用你的聪明才智,据说每个穿越女主,天牢逃生是基本必备技能。”

小杜:“你大学学得什么专业?”

我:“没上过大学。”

妈妈生病是在我高二那年,家里实在无力负担我的学费,所以我辍学去上了免费技校。

小杜:“那你……”

我:“汽修电焊挖掘机。”

小杜:“……”

小杜:“但凡学个美容美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坐以待毙。”

谁说不是呢?

小杜:“所以我的主人,纯属好奇,以你这个条件,是怎么通过总局筛选,当上志愿者的?”

“体力好,据说教授是排查全国大数据时,通过摄像头看见了我在小巷以一敌十,揍小流氓的英姿。”

小杜:“……”

小杜:“系统听了都得给你点赞。”

我:“我们要相信独孤湛,他一定会救我出去的。”

“只能这样了。”

第七天。

小杜:“主人,你还有60分钟。

安王来到天牢。

或许该叫陛下了,我看着他身上绣银龙纹的玄服。

“贵妃娘娘见谅,并非不愿早些来救你,只是我和皇兄一致认为,大局未定之前,你在此地反而安全。”

我问:“陛下还好吗?”

独孤闳许久沉默。

小杜:“30分钟。”

独孤闳:“你去见皇兄最后一面吧。”

我疯狂往外跑。

小杜:“15分钟。”

海公公守在殿门口,悲伤之情无以言表。

小杜:“10分钟。”

殿内落针可闻,龙床上平躺的那个身躯纤薄。

“陛下。”

独孤湛睁开眼睛,笑容清浅,“这个结果,爱妃可还满意?”

我点点头,“满意。”

我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贴在脸颊,小杜道:“5分钟。”

“陛下,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我将眼泪抹干,露出笑容给他看,“其实我不属于这个时代,我来自距今三千年两百年的未来,我的真名叫冯薇,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

他眼睛微微睁大。

“是为了跟陛下说一句喜欢,我喜欢陛下,很喜欢很喜欢。”

他温柔地笑了。

“陛下,你怎么不惊讶?”

他道:“不惊讶。”

“我说什么你都信?”

“信,”他道,“你就当朕病糊涂了吧。”

小杜:“开始倒计时,10、9、8、7……”

我道:“我可能要走了。”

他好似料到了我最终会走,费力抬起我手背吻了吻,眸中有无限眷恋,却只是说了一声,“好。”

“5、4、3……”

“最后再送我一句话吧,陛下。”

我的指尖消失在他指尖。

我听见他微弱的声音,响在我耳边。

“唯愿三千二百岁,永同欢,如鱼如水,可惜……”

9

2255年。

冯薇已经是个70岁的老人。

当年跟总局签订的保密协议期过了,这是她第一次接受公开采访。

她由孙女陪同,缓缓来到采访地点,市中心一家历史博物馆。

五十年前她穿去北玄王朝的结果,唯一的好处是战争没有爆发。

然而后续麻烦也有一大堆,总局考虑到不稳定因素过多,决定关闭穿越时间系统,杜绝所有穿越计划。

冯薇成了唯一一个成功穿越时间的人类。

采访的记者很激动,问了她非常多细致的问题。

“我当年回来,身上多处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所以立即被安排进了医院,”一年前冯薇查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记性力已经不太好,说得有点慢,“我在医院住了半年,然后跟我母亲一起出院。”

记者为了利于采访,跟博物馆提前协调过,他们就坐的地方,正是北玄王朝的展厅。

大屏幕在循环播放纪录片,介绍到北玄历代帝王,旁白无情地解说:“相较于开辟了桓景盛世的景帝独孤闳,建元帝可以说是北玄史上最没有存在感的皇帝,在位十七年,优柔寡断,毫无建树……”

冯薇站了起来,盯着屏幕。

“他不是!”冯薇怒道,“累世积弊,痼疾难愈,前人开路,才有后者的大道坦途,他……他……”后头是什么来着?

她脑子混沌一片,怎么也想不起来,倒是那人的音容笑貌格外清晰,仿佛就在她眼前,对她笑着,摇了摇头。

她痴痴望着眼前,喃喃道:“他有名字,叫独孤湛。”

旁白还在继续,“建元帝还是北玄史上唯一一位没有立后的皇帝,关于建元帝的立后之谜,专家们众说纷纭,有人说建元帝短暂的一生中,碍于政治原因,不立后是合理选择。”

“有人根据少量史料猜测,建元帝其实有过一位皇后,那女子生前是位贵妃,在死后被追封皇后,史料记载不一,有的说那位皇后姓马,有的说她姓冯……”

这时记者问:“冯老师,您去北玄,是第一次进行穿越吗?”

冯薇犹自盯着屏幕,恍惚摇头,“不是,在正式穿越之前,负责项目的教授让我们志愿者进行了一次短暂试穿,看我们的体质能不能适应,我当时抽签,随便选了个坐标……”

屏幕:“最近对建元帝陵墓的挖掘工作证实了这个猜想,专家通过修复损坏严重的墓碑,发现这是一个合葬陵,但奇怪的是,墓中只有一具遗骨,检测为男性,初步认定是建元帝,而陪着建元帝一起下葬的,是一个不明物体,至于到底是什么东西,专家还需进一步判断……”

屏幕放出建元帝皇陵开采的图片,和部分陪葬品,小孙女忽然“咦”一声,指着那不明物体,半开玩笑道:“这个怎么那么像凯蒂猫?”

冯薇僵直身体,呆呆看着那经几千年腐朽的玩偶。

“是一只脸特别大的猫玩偶,臣妾小时候想要而不得,因而心心念念许久。”

“朕给你准备了个礼物,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

“我这里有前年才修复的数据,”记者翻着采访资料,“冯老师,你当年试穿的坐标,显示为建元七年,冯老师当时可能不知道……”

记者还没说完,冯薇颤巍巍坐下了,崩溃道:“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她苍老的手捂住脸,纵声哭了起来。

10

建元七年。

十五岁的少帝独孤湛暴躁挥退宫人,躺在床上生不如死。

今日是上元佳节,前殿时有欢声笑语传来,太后带着独孤闳和独孤敏几个孩子在赏灯。

太后不是他的生母。

他的生母是太后的胞姐,先皇后深得先帝宠爱,然而先皇后命薄,生下独孤湛不久就死了。

而后先帝才继封妹妹为皇后,还把太子独孤湛交给她抚养。

太后不喜欢他,曾忍不住说,看到你就想起姐姐的脸,你跟你娘真是一样的讨厌。

独孤湛继位之前,太后已经开始夺他的权,咒他早死,好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

独孤湛攥着一把匕首,不如就遂了太后的愿。

他正要动手,一个人摔在他床边。

突然就从天上摔下来了,毫无预兆。

他第一反应是有刺客,微动了动,万念俱灰地躺回去,道:“你要动手就快些。”

冯薇揉着胳膊腿,被他骤然出声吓了一跳,教授不是说选的都是没人的坐标吗?怎么这里还有人?

看看古人长什么样!

她兴奋上前,殿内无灯,疏疏月光如残雪,床上躺着的小孩儿看不真切,只得见他一副惨白面孔。

独孤湛见她走近,主动将匕首递给她,面无表情,“用这个,比较锋利。”

他朝自己颈侧一比划,“对准这里,请尽量麻利。”

冯薇:“……”

冯薇:“你想死?”

好笨的刺客,独孤湛:“你来不就是为了杀人的吗?”

“谁说的,”冯薇道,“我来是为救人的。”

看看暴君把这个世界摧残成什么样了,这么小的孩子,搁在她的世界还在上初中,正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他竟然不想活了。

她恻隐之心不允许,灵机一动,道:“你不要死,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不属于这个时代,我是……”

穿越这个概念古人不懂,她觉得古人都迷信,道:“我是下凡来拯救你的仙女,是来给你希望的,我预见了你的未来,特别好,真的,不信咱们打赌。”

独孤湛冷笑:“你怎么能明白,被所有人抛弃,不受任何在乎的滋味。”

“我在乎你啊。”冯薇道,“要不我跟你说这些干啥呢?弟弟,你活下去看看,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

“反过来,你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才有希望啊,咬牙坚持一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他看着她,“赌什么?”

冯薇狡黠一笑,“在不久的将来,说不定你还能遇见我,到时候我们再来讨论赌注。”

这是一次试穿越,随机产生的缘分能有多深,日后会相见才有鬼,冯薇不管,鸡汤先洒了再说。

“啊,我时间到了,不跟你聊了,记着你答应我的事,将来见!”

话音未落,她“嗖”一下消失在他眼前。

独孤湛:“……”

独孤湛:“朕答应了吗?”

他泄气看了看那柄匕首,扔到床底。

半夜时候,只有国师来关心他的死活,独孤湛问道:“上次国师所说的那味‘红药’,真的可以让朕活下去吗?”

“拿来给朕。”

他当然知道“红药”不好,可是他想活下去了。

万一这世上真有仙女呢?

尽管这位仙女……跟传说里的不大一样。

但是她的出现和她那番话,让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被放弃,至少还有这么一个怪人,对他说了“在乎”二字。

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万一,为了她一句“活下去”,他一等就是十年。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直到那日宫宴,太后说替他新选了一批新人,让他去卖个脸。

他兴致恹恹,靠在椅上,不经意一瞥,看到了席末摇头晃脑的她。

一首“铁锅炖大鹅”震惊满堂。

唯独他笑得真心实意。

欣喜若狂。

可是她好像把他忘了。

她不仅把他忘了,她还想他快点死,好让安王继位。

为何给了他希望,又来亲手掐断他的希望,为何在掐断他的希望以后,又说喜欢他。

他每日忧心忡忡,害怕她像当年一样,突然来了又突然走了。

他知道她总归要走的,她的心不在这里。

或者说不在这个时代。

所以他的后位空悬多年,到最后的最后,也没敢说出口。

原来她真的跟他隔了三千两百年的鸿沟。

“唯愿三千二百岁……”

(完)(原标题:《暴君的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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