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岭。图片均由新华每日电讯邱冰清摄

新华社北京4月2日电(记者邱冰清)4月2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年复一年添土拔草,等待烈士的亲人来“寻找”:盐城:一家三代为烈士守墓70余年,第三代守墓人帮330多位烈士“找到”家人》的报道。

江苏盐城是一座没有山的城市,全市最高海拔约8米,却有一个地方叫“岭”:五条岭。

“五条岭”是个烈士陵园,位于如今的盐城经济技术开发区步凤镇庆元村。这里长眠着2000多名革命先烈。

1947年冬,盐南阻击战在盐城打响。激战四天四夜,共歼灭敌军4000多人,俘虏3000多人,我军也有2000多名战士血洒疆场。

战事紧张,烈士遗体由地方组织,船载人抬,送至距离主战场几公里的伍佑区袁坎乡港南村(今步凤镇庆元村)一块盐碱地上掩埋。当地老百姓用白布将烈士的遗体裹好,白布不够了就从家中拿来芦席为烈士裹尸。牺牲战士太多,无法一一建坟,烈士的遗体以叠葬的方式安放在挖好的五条沟内,形成五条土岭,每条长约40米、高1米多、各有31个坟茔,民间称其为“五条岭”。

卞康全正在墓碑前忙碌。

拔草,添土,守好墓,等待烈士的亲人来“寻找”他们……有一家三代人义务守护五条岭烈士墓70余载。第三代守墓人卞康全,在继续“守约”的同时,还与社会各界一起,为330余名烈士“找到”了家人。

姜步殿烈士、林加喜烈士……临近清明,几乎每天都有烈士后人前来祭扫。卞康全说,希望有一天,这里的2000多名烈士,他们的墓碑,都能有亲人来祭扫。

卞康全在为来访者进行讲解。

三代守墓人

3月20日,卞华和儿子卞康全在地里忙活着。这一天是卞华特意看了黄历后选的“好日子”。

清明前正是棉花播种的时候,卞华父子俩在地里忙的不是自家农活,而是在准备坟茔顶上的添土,细数起来一共155块。

推迟播种期,精心准备祭品,并不是为了自家的祖先,而是为了埋葬在家不远处的烈士们。这是卞康全母亲程庆莲还在世时就坚持的事情。“我母亲说,必须在清明前为五条岭烈士的坟茔上添好土。”卞康全告诉记者。

想起长眠在五条岭的人,卞康全一家非常悲伤。

卞康全的祖父卞德容当年参与了安葬烈士遗体,祖母牵着年仅8岁的父亲站在边上。祖母告诉卞康全,当时很多人边安葬边哭。烈士安葬处没有选择老百姓的庄稼地,而是常年长不出庄稼的盐碱地。她跟我说:“他们活着打仗是为了老百姓,死也没找个好的安葬地,是我们最亲的人。”

3月20日,卞康全的父亲卞华在准备烈士坟茔顶上的添土(图片为卞康全朋友圈截图)

此后,卞德容夫妇常带着卞华去五条岭除草添土。“听我祖母说,裹尸是在冬天,温度低,遗体腐烂速度不快。第二年夏天,一场暴雨让五条岭的坟茔开始往下塌,还有血水流出来。当地政府组织村民围着五条岭的东、北、西三个方向开沟、取土、补土。后来,村民看到坟有点塌就随手补土。前后十年,五条岭的坟才基本稳固,不再坍塌。”卞康全说。

父亲离世,母亲老迈,16岁的卞华牢记父亲临终的嘱托,成为第二代守墓人。结婚后,妻子程庆莲和卞华一起守,有了孩子,夫妻二人带着孩子一起守。分田时,不少人因为五条岭是墓地,不敢要后面的田,“我们不怕,那里埋的都是革命烈士,是不会‘危害’百姓的。”卞华说。

对卞华两口子来说,五条岭里埋着的,是和家中亲人程步凤一样的人。程步凤是卞华的远房舅舅、程庆莲的堂叔,参加革命后于1948年被捕入狱,敌人严刑逼供未果后将其杀害。

但十来岁的卞康全不能理解父母的做法。“我们兄弟姐妹在家把饭都做好了,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但母亲还在五条岭慢慢添土。为了能早点回家吃饭,我就帮她一起。母亲一边添土,一边跟我们说:埋在这里的烈士和堂外公没有区别,都是我们最亲的人。”

卞康全在陵园内打扫。

几十年来,这一家人是真正“守”住了这片墓地。

早年间的五条岭尚未修建水泥台阶,周围树木林立。村子里有人想置换五条岭后面卞家的田地,用来开挖鱼塘,并在东侧修条路运送建鱼塘所需的砖坯。

想到来往的工人运送砖坯会让陵园不再安静,烈士英灵难以安息,鱼塘的开挖更会让五条岭后方的河水导致坟茔坍塌,程庆莲决定“抗争”。和村里争执未果后,卞康全给当时的乡领导写了封信。“当时也不知道乡里领导名字,就在信封上写‘乡里的书记收’。”卞康全说,最终鱼塘没建,五条岭安然无恙。

跟着父母,卞康全“自然而然”地接过守墓的“接力棒”。就这样,一家三代人守着五条岭70余载。

3月20日,卞华父子为烈士墓填坟添土 (拼版照片,图片来自卞康全朋友圈)

“烈士从不无名”

小时候,卞康全心中总有个困惑,他问祖母:家不远处的墓地里都是谁?为什么过年、清明都没有家里人来烧纸钱。祖母告诉他:“是打仗死掉的士兵,是恩人。”

长大了,母亲说得更多,她一边在坟边除草、添土,一边说:“我们要把这些烈士当作自己的叔叔、外公来看待,给他们守好墓,等他们的亲人来寻他们。要是墓都没了,人家来找什么?”

守好墓,等着烈士的亲人。可他们的亲人什么时候才会来?卞康全不知道。“我能做的,就只有好好守护着,等待着。”

直到1991年,一位陌生女士走到五条岭旁的卞康全家中借铁锹。“我心里想,一个外地人怎么会来借铁锹。她说想给自己父亲的坟上添把土。”卞康全说,当时他的心情难以描述,想着“终于来了”,赶忙提着铁锹跟着过去。

《难忘五条岭》中的烈士名单上被卞康全做了不同标记,用来区分已联系上后人、未联系上等。

这是第一位来五条岭祭拜烈士的后人:陈继业。她的父亲是盐南阻击战中牺牲的陈同桂烈士。根据父亲幸存战友的描述,她找到当地民政局,又随着指引,“过通榆河,向东走几里地,再问当地人一个叫五条岭的地方”。

不知道父亲在哪一条岭里,陈继业为每条岭添了三锹土。“那是春天,茅草刚冒芽,太阳是落山前的暗红。陈继业走到东边第二条岭时,伏上去痛哭。”卞康全说,陈继业身体不好,拜托他每年清明帮她为父亲坟上添土。他请她放心,一定记得。

烈士后人来访后在卞康全准备的陵园记事簿上写下感言。

2009年,五条岭在当地政府支持下翻新修整。后来,盐城当地组织各村镇收集信息,出版了《难忘五条岭》,书中包含751名烈士名录。卞康全和在中共涟水县委党史工作委员会工作的王继华交流中,又获悉85名葬在五条岭的涟水籍烈士名单,836名烈士“有了名字”。

“有人说烈士无名,我说烈士有名,只是暂时不知姓甚名谁,但他们的名字永远刻在我们心里。”卞康全说。

行李箱里收着卞康全的日记本、来访者登记簿、烈士后代给他的来信等。

2010年,卞康全开始登记烈士陵园来访者信息,名字、从哪来、联系方式等,愿意的还可写下自己的感悟。有明确名单后,他会告诉来访者,家乡有哪些烈士在这里,姓名、部队番号等,请他们用手机拍下来,回去帮忙找找烈士后人。到现在,已累积了13本陵园记事簿。

送他们“回家”

“兹有您家先人XXX烈士,资料查得在1947年盐南阻击战中壮烈牺牲,被当地人民群众安葬在盐城市步凤镇庆元村二组(原港南组)的五条岭烈士陵园中,今致函您家,特告之,了结寻找之心愿。”落款是五条岭守墓人卞康全,并留下他的联系方式。2018年,卞康全开始往这836名烈士籍贯地寄送“寻亲信”。

约300封“寻亲信”将在今年清明前寄出。

起初卞康全自掏腰包寄送了300余封信,2020年亭湖区邮政局在五条岭举行党建活动,感动于卞康全的行为,决定为他免费提供信封、免费投递。

《难忘五条岭》被卞康全翻了又翻,有的书页已掉落,烈士名单上做了不同标记,用来区分已联系上、信寄出被退回、未寄出……几年来,卞康全共寄出近600封信,还有约300封将于今年清明前寄出。

卞康全收到的退信。

然而,有些信件常因“原址查无此人”被退回。2019年初,头条寻人“寻找烈士后人”公益项目组联系卞康全,表示愿意免费帮忙一起寻找烈士后代。卞康全当晚就将836名烈士名录以及已找到后人的烈士名录发给对方。依托地理位置弹窗技术,项目组在今日头条App上将这些烈士信息陆续弹窗到烈士的家乡。

泰州的季福林烈士正是通过今日头条的“弹窗”被家人“找到”的。

“72年了,二伯(二爷爷),我们终于找到您了,您该回家了……”2019年12月,一场特殊的祭拜在五条岭举行:因为身体不好,季福林的侄儿季士勋在泰州靖江家中穿戴整齐,通过和在五条岭的儿子电话连线,完成隔空祭拜。

截至目前,通过寄信、头条弹窗等方式,五条岭有330余名烈士“找到”了亲人。卞康全说:“这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是媒体、志愿者、政府等多方努力的结果,我敬重这些人。”

卞康全家中珍藏着一只风筝,是一位山东籍烈士后人收到寻亲信找到五条岭,并带了这里的土回家(意为“迁坟”)后,寄给他的。卞康全一直小心收藏,从未给孩子们放过。“烈士就像这风筝,从山东飘到这里战斗,并葬身于此,但风筝的线一直没断,一直在家人手中攥着。于是,家人千里迢迢地来接烈士回家。”

烈士后人来访后在卞康全准备的陵园记事簿上写下感言。

“他们是我们最亲的人”

“这些烈士是为老百姓牺牲的,是我们最亲的人”,这是卞家一代代传下的朴素话语。为英烈义务守墓,这是卞家一代代践行的诺言。

对卞家来说,这里是特别的地方。虽然儿子接过守墓的接力棒,可年逾八旬的父亲仍放不下五条岭。除了每天都要过来,他还不时站在几百米外的小儿子家门口望望这里。“这里住的是恩人,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卞华说。

每天上午8点前卞康全一准到五条岭,中午回家做饭吃一口就再回来,晚上到天黑时回家。五条岭没有大门的时候,卞康全有事来不了,父亲就会接替他。自从五条岭有了大门,卞康全没有一天“失约”,“我怕来寻亲的烈士后人进不了门,找不到人。”

参观者来访后在卞康全准备的陵园记事簿上写下感言。

每天,卞康全都非常忙碌。

第一件事就是对着烈士纪念碑三鞠躬,再诵读一遍毛主席写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碑文。“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三十年以来……”

五条岭的地,卞康全每天要扫好多次,尽量保证地上没有叶子、花瓣等,“让烈士和参观者都有个整洁的环境”。讲解要说好多遍,让来瞻仰的参观者尽可能多地了解那段历史,讲解前他也要对着纪念碑三鞠躬。电话要接好多个,有单位联系来参观的、有烈士后人来寻亲的、有邮差退信的……频繁的联系,卞康全手机打坏了好几部,号码从未换过。只要有未接来电他必定回拨,“万一是烈士后人呢,如果是打错的,我就说声‘对不起’再把电话挂断。”

卞康全将已找到的烈士名单及其家人信息一一记录下来。

卞康全和自己的祖辈、父辈,一直守护这些烈士,守着一份责任,同时也守着一份清贫。

两千多烈士背后,是两千多个家庭。很多烈士亲人在苦苦寻找烈士葬身之地。当年,金套成烈士的父亲在寻找他的途中失足跌入壕沟,被人发现时已亡故。妻子看丈夫一去不回,带着孩子一路寻找,听到该消息后以泪洗面,眼睛哭瞎了。“这样的故事太多了。能生活在阳光下、平淡、平安,很多人其实不懂这是一种幸福。人一生的幸福是追求不完的,要学会知足,我愿意做好五条岭守墓人。”

在五条岭,卞康全见证了“团聚”、哭泣、哀思……这让卞康全更发自内心地要守护好五条岭。“只要身体还好,不呆、不傻、能走,就一直做下去。先烈的血不能白流,我希望更多人知道他们,我愿用自己普通的双手守护这些不该被遗忘的名字。”(完)

卞康全家的置物架上,除了两个小纸盒里装的是他自己看的书,其余的都是与烈士、五条岭相关的东西,被他分类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