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4月一个刮着疾风的夜晚,50岁出头的王春莲坐在快捷酒店客房的床边,垂着蓬乱的头发,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马克笔笔尖触碰织物表面的沙沙声,她把女儿生前的衣服拿出来叠好,写下名字,好在烧给女儿时认得出。

这个20平米不到的屋子堆满了杂乱的生活用品,天花板斜对角扯着一根晾衣绳,睡衣和口罩空落落地悬在一头,沙发角落的不经意处会拉出一根充电线。女儿出事后,王春莲在北京住了6个多月,搬了几次住处。

那几个装着遗物的纸箱,是她没机会走近的女儿大学生活世界。机械地完成分类整理,她看上去冷静、克制。直到说不明白的情绪击中了她,王春莲摊开女儿的连衣裙,喃喃自语,“她穿的都是小小码的……”随后是止不住的哭声。

去年10月,22岁的女儿、北京大学2016级法学院学生包丽服药自杀,陷入昏迷。一个月后,王春莲从警方处拿回女儿手机,看到女儿和男友的微信聊天记录,认为自己探知了女儿轻生的真相。

2020年4月11日中午,包丽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迷茫将王春莲网住,还能做什么呢?她一遍遍问自己,没有答案。

噩耗

王春莲噩梦般的日子始于几则消息。

2019年10月9日18点49分,她在广东的家中吃饭,女儿男友牟俊浩发来信息,“阿姨,您能给包丽打打电话吗?我找不到她了。”

王春莲立马联系包丽,女儿电话不接,她没多想。进入大学后,女儿联系不上是常事。“很忙”,包丽总是这样回复,不是在上课,就是在搞学生会活动。王春莲不懂,即使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打电话过去,她总是小心翼翼的,怕耽误女儿时间。

她记得包丽考上北大时的兴奋,查完成绩,包丽一蹦一跳跑到正在做饭的王春莲面前,“妈妈我心想事成了!”王春莲笑着恭喜,给所有人打电话,一大家子吃饭庆祝,都包了大红包给这个优秀的囡囡(注:广东话,指女儿),包丽咪咪笑,眼睛弯弯的。

“会继续努力的!”包丽跟王春莲说。不出意外,包丽会在今年6月毕业,然后开始研究生的学习。

总觉得担心,到七点半,王春莲又给牟俊浩打电话,“没事我去找,阿姨你放心”,每隔30分钟打过去,得到的都是相同的回答。王春莲有些着急,握着发烫的手机,手心攥出汗。

夜里10点多,她从牟俊浩处得知女儿已经找到,王春莲心里踏实了,以为没事了。

对女儿的这个男友,王春莲挺满意。牟俊浩比包丽大一级,是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的学生。两人在学生会相识,当时包丽大二,是学生会文艺部部长,牟俊浩则是学生会的副主席。2018年8月16日,“被俊浩哥哥拱走”,包丽在手机纪念日软件里标注了在一起的时间。

最初,这段恋爱看起来甜蜜。2018年9月和10月,包丽都在朋友圈分组可见的留言中诉说对牟俊浩的想念。从微博记录来看,她和男友似乎有过争吵,但一切依然明朗。“尽管再生气,也不曾想过离开,明天要和你去做什么呢?”她在那年10月的一天打下这些文字。

2019年1月底,牟俊浩来包丽老家住了一星期,那是王春莲第一次见到这个男生,穿着黑衣黑裤,一进门就叫阿姨好,看着热情有礼貌。“宝贝宝贝”,牟俊浩总是喊,吃饭时,他会夹菜到包丽碗里,也会帮着王春莲做事。

王春莲在一旁观察,偷偷把女儿拉过来说,(他)看上去还是可以的,女儿只是夸男友人很聪明,“很得身边人喜欢,会说话。”

那次,当被问起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时,牟俊浩说三年后,王春莲没太往心里去,这年代,拍拖的事情谁说得准?在家那几天,两人一起打游戏,说话语气还像小孩一样。饭桌上,王春莲只是嘱咐他对女儿好一点,牟俊浩答应了。

王春莲得知女儿找到的20分钟过后,辅导员来电问情况。

辅导员问起,“你有没有叫你女儿说一句话?”王春莲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听到包丽的声音。

王春莲马上打给牟俊浩,总算接通一次,王春莲让他叫包丽说句话,他说,好,但手机那头只有杂音。

11点多,坏消息来了,“包丽在抢救,吃了药”,辅导员说。

女儿身体一向健康,家里从前几乎不放药瓶,吃什么药?为什么要吃药?王春莲一下子哭了出来,心如乱麻。

而等待她的只有更糟的消息,12点左右,辅导员告知她包丽心脏停跳,王春莲吓得瘫掉了。

那一个晚上,她守着一部手机,联系辅导员、牟俊浩,在电子抢救单上签字。谁要是打来电话,她就在最后说一句,“无论花多少钱,一定要救回来,帮我找最好的医生啊!”

出门时已是凌晨4点。王春莲要搭最早一班飞机去往北京,她慌得连拿出来的洗面奶和毛巾都忘记装进行李箱,只带了两套衣服。

她来不及想,空白的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女儿快点醒过来。

第二天一早,海淀医院ICU, 王春莲见到了女儿——在床上昏迷,身上架了很多仪器。因为病情危急,包丽当天被转院至北医三院。

“脑死亡”, 10多天后,王春莲从医生口里听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词汇。托北京的朋友找专家,网上查资料,“除非有奇迹”,她就信这一句话。

那段日子,她不洗脸,不换衣服,一天最多吃一顿饭,整日在医院ICU门外的通道上坐着,望着紧闭的金属门。傍晚6点有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她坐到女儿床边,摸摸包丽的脸和手,帮她梳头、按摩,和她说话。

学校老师、包丽各个年级的同学、亲属朋友来探望,王春莲都一一接待,有人在身旁,她能获得一点安慰,但不愿接受开导,“身边的人都不懂我。”

激烈的情绪是留给自己的。大年三十,王春莲浑浑噩噩,从医院回出租屋的路上,她经过一条胡同巷子,路很窄,黑黢黢的,没有人,北京的住户都回老家过年了。她抬头看,每栋大楼只剩下两三户亮着灯,王春莲心下害怕,可一想到女儿,恐惧被哀伤压倒,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1月底疫情爆发,医院通道里的人越来越少,她也没当回事。其他人在紧张地讨论防疫,很多人打电话要寄防护用品给她,王春莲通通回绝了。她没买过消毒水,有段时间医院的口罩卖完了,她一个口罩戴出去十几天,“自己都不想活了,在乎这个事情干吗?”

2月起,出于防疫需要,医院禁止家属探视。王春莲窝在房间,没去任何地方,窗帘长时间拉着,不开灯,等医生的电话。隔几天去一趟医院,在走廊的凳子上空坐着。

法事成了她最后的期待。她在微信上发送女儿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叫“大师”安排。对方拍回来视频,看到水果贡品环绕着金色的佛像,底下一众僧人悠悠念着颂词,她安心一些,“明知道可能效果不大。”

在北京从冬天挨到春天,4月11日,王春莲等到了最坏的消息。中午,医院打来电话,告诉她包丽“心律不齐”。

没能抢救过来。

她看到女儿最后一眼,一下子扑上去,喊女儿的名字。

包丽从未跟母亲提过生死,也没谈过自杀,甚至没有给她留下一句遗言。偶尔,她生出一丝恨意,“为什么?她做那种事情都没想过我这个妈?”

女儿最后的话留给了男友。2019年11月6日,她从警方处拿到包丽手机,打开女儿微信,置顶聊天中有一个“主人”昵称,她好奇点了进去。

不停往上刷,一直到天亮,暂停好几次,她才看完两人的聊天记录,每个字都看得明白,但都难以理解。回忆起来,王春莲形容那是“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语言。

前任阴影下的“过山车”生活

捧着手机,王春莲一头扎进原本不了解的女儿过往心事。

在2018年的聊天中,包丽和男友就和所有普通情侣一样,他们相约在校园自习、讨论吃什么、互相发着表情包卖萌斗嘴。

牟俊浩在2018年11月曾发送给包丽一篇文章《女性如何在亲密关系中辨别暴力和自救?》,当时包丽以玩笑回复。 文中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大段的、突然的争吵似乎始于牟俊浩对包丽第一次性经历的执着。

2019年元旦这天,牟俊浩对包丽强调,她把“最美好的东西”奉献给了另一个人,让他成了一个“可怜鬼”、“接盘的人”,包丽果决地反驳了。前一天白天两人见了一面,根据聊天信息,当面争吵的内容与“怀疑她的坚定”有关。凌晨时分,包丽就对男友指出,这样的行为是在往她身上泼水,是一种“精神暴力”。

两人的关系此后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日常的温馨碎语夹杂着摩擦。2月3日,包丽和朋友在外相聚,晚上将近10点回家,牟俊浩担忧她回家太晚,却质问道:“如果你被拉走强奸了,怎么办,瞒着我然后就无所谓?”

这天,包丽迟迟没有入睡,03:34,她向男友吐露了大段心事,“你始终站在爱我的高地上对我加以对比指责。”

女儿的痛苦展现在王春莲眼前,与包丽的大学同学事后告诉她的相合:恋爱后,睡醒的包丽常常眼睛红肿,让好友去球场陪着散心两个小时都心情郁结。

包丽在那次聊天中坦陈,这是人生最痛苦的一段时光,总是哭着睡着。她假借一个男孩和女孩故事的口吻,期待男孩实现对女孩的爱和承诺。

牟俊浩没有回复,只在13:14时说,“现在的时间正好是1314(一生一世)。”

2月初,关于“第一次”的对话愈演愈烈,多是牟俊浩不断追问,内容关于包丽和前男友的性行为细节。伴随的是指责和对包丽心理的揣测,在男友口中,包丽成了一个虚伪、自私、被玷污而不珍惜自己的人。

包丽回以沉默,偶尔插入一两句驳斥。

面对男友不断剖白的痛苦,她的语气渐渐变软,在牟俊浩说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时,她回答,“我会成为你活着的意义的。”

像是挪去了沉重大石后的轻松与抚慰,2月5日,当牟俊浩提出想拍一组包丽的裸照,如果她“跑掉”就放在网上的时候,包丽答应了,即使她并不欣然接受,觉得“挺可怕”。

很多时候,牟俊浩的语气看起来是情侣间的任性撒娇,他希望包丽减肥、看“小黄书”、扎他喜欢的头发,不喜欢她用像男生的口气说话,包丽很少明确反对。

让步并未换来想要的结果。2月8日,两人吵了一下午,包丽再次发送了很长的心路历程,因为男友有了对自己“不喜欢不满意”的地方,她感到焦虑和难过,希望男友思考,“你在我身上到底是在寻找一个喜欢的人还是一个顺从的人。”

牟俊浩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这是证明爱的方式,“以我的喜怒为喜怒,以我的生存为意义……当你愿意为我去死的时候,我就给你全部的责任”,即使包丽称这样可能真的会抑郁、自闭,也没有任何人理解、不再像以前那样乐观快乐。

这天,牟俊浩还援引了一个朋友的做法,因为女友“亲过别人”,“打了她好几天。”牟俊浩说,自己很温和了,为了包丽“连做一个男人最基本的尊严和原则都放弃了”。

反过来,他问包丽,“女生的尊严、独立,就那么重要吗?嗯?”包丽的回答很肯定,“这是我赖以生存的根基。”

包丽生前做的摘抄笔记。

争执过后,包丽和男友经历了一段时期的平静亲密,互相也有关心与问候。初中好友郭思辰记得,2月初,她和包丽见面谈到这段感情,包丽认为两人一切都合适,除了她不是处女这一个问题,“她说平时他们都很开心,他对她非常好,她可以去弥补、改变他。”

“越爱你越介意”,回家后,包丽在微信上继续和郭思辰倾诉她对男友的理解。

包丽说,生活“像过山车”。牟俊浩“每次生气都超恐怖,会暴怒”,很像“会家暴”。聊天的最后,她还跟好友说,马上要删聊天记录,好累,因为男友会看手机。

王春莲总是自责,女儿轻生的半年前,她曾接收到同样的信号:包丽在电话中说男友经常会翻自己的东西,要删除聊天里的敏感内容,但母女俩觉得这不过是“大男子主义”。

牟俊浩的言语似乎在2个月后化为了真实的暴力。5月14日,他在聊天中承认,“我今天打了你。”“不过才8个月呀”, 在牟俊浩连篇的撒娇、道歉和挽留下,包丽显得坚定。她在微博写下:“你一度是我全部的理想,但那不过是因为契合我对幸福的过分期待罢了,于我而言拳头(表情)与幸福永远不能共存。”

她把摇摆和不舍咽在心里,深夜她发了一条微博,诉说要和男友道别的不舍,又评论自己,或许“有更好的人值得我去让他幸福”。

这次动手和争吵之后,两人并未分开。初中好友郝佳回忆起6月6日她和包丽在北京吃火锅时的对话,隔着热气,包丽只是吐槽牟俊浩很介意她不是处女,抱怨男友总是要她陪在身边,让她不要去上课。她还提醒郝佳,之后一起聚会在牟面前,台湾、内蒙古这些字眼是雷区,因为是她和前男友一起旅行的地方。

包丽再次表达,希望对男友好,能改变对方,“相爱就好了。”

郝佳记得,包丽对感情很认真。大一时,一个负责电影宣传的传媒公司想找素人情侣做采访,她拉着包丽和初恋男友一起参与。包丽在采访中哭了,郝佳后来知道,原来是采访的人问,有没有想过分手的那一天?包丽说,自己不敢想象,想到会很难受。

但郝佳觉得包丽后来分手也“拿得起放得下”,郭思辰对此也印象深刻,“觉得不合适,很果断就分开了。”

她们和王春莲都料想不到,这次包丽和牟俊浩的恋情如此复杂。事后,王春莲在脑海里不停回想女儿的心境。

和女儿一样,她曾体会牟俊浩的反复——在医院期间,牟俊浩时而激动地说包丽“坑了他”,称女友是“淫妇”,时而,牟俊浩说要等包丽醒过来娶她,带着痛苦的神情,时而,他又给王春莲看支付宝账单里和女友一起吃的餐厅。包丽出事后,微信里,王春莲能看到牟俊浩还在不断发送思念的信息;自杀第二天,推着床送包丽去做检查时,牟俊浩会默默抹眼泪;最初在医院,牟俊浩叫王春莲妈妈,承诺以后会赡养她。

后来接受《新京报》采访时,牟俊浩解释称,男生或多或少都会介意处女问题,但关于这个问题,两人很少争吵,而是 “有过很多讨论,我也有过悲伤”。

生生死死与分不了的手

聊天中的“死”字让王春莲惊心。

2019下半年的聊天记录中,这个字眼出现得更加频繁,并成为了实际行动。

6月11日,两人谈到分开,牟俊浩的语气越来越激烈,他在学车,担心“控制不住情绪”。情绪确实决堤了——他开始对包丽大骂脏话,又骂自己,伴随着一连串问题——“你之前不是还答应我你离开我就去死么?你去么?嗯?”他希望包丽证明对这段感情毫无保留。

包丽答应了,“你会看到我对你的爱的,好好学车吧”。根据6月13日的聊天信息,包丽试图割腕。

这次割腕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王春莲也是事后得知,女儿从未向她提起此事。

牟俊浩在《新京报》的采访中说,包丽有过4次轻生行为,只要两人有冲突,他没有及时安慰,包丽就会采取极端行为,之前程度较低,他以为“就是女孩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

王春莲同样不知道的是,7月中旬,应牟俊浩要求,包丽开始住在男友家中。

也是在那段时间,牟俊浩重新提起包丽和前男友相处的细节,要求包丽“反思”、“忏悔”,在包丽平静地回答后,他的语气更为剧烈,“见到我的时候就跪下求我原谅。”

“放过你自己吧,我们没有办法好起来的”,此时的包丽已经显得无力。

7月13日,某场未知的争论后,包丽把牟俊浩家的钥匙放在物业,给他在桌子上留下话,打算离开。

之后,她一度不接电话。牟俊浩不停央求,要去包丽宿舍,威胁“死给你看”。包丽委婉拒绝,“这样忍受只会滋长你的暴戾。”

凌晨,在拉锯中,牟俊浩提出分手的条件,要包丽离开后孤独终老,为他怀一个孩子并打掉。在包丽表示对孩子不公平后,牟俊浩又提出做绝育手术,留下输卵管给他。

他在《新京报》的采访中解释,这是“气头上的玩笑”,“我每次都会跟她说明,让她不要当真。”

但当时他的语气激烈痛苦,至少在包丽看来不像玩笑。似乎深陷疲惫,包丽同意了,她回复男友,要把他“拔出这个泥沼里。”

这次分手仍未成功。第二天,牟俊浩提出割腕,又把包丽拉了回来。

但追问还在继续,7月15日的聊天记录显示,牟俊浩通过某种方式查看到了女友和前男友的聊天记录,并一条条与包丽对质。8月初,仅仅因为包丽曾去过前男友的男生宿舍走廊,牟俊浩的质问、斥责和辱骂就开始交替出现。

出事前一个月,牟俊浩向包丽质问和前男友相处的细节。

牟俊浩后来在聊天中解释,他脾气变差,是因为要给自己“找个平衡”,这样对待包丽,是因为“笃定要和你走下去”。

8月和9月,相比满屏男友的消息,包丽回复很少,最明确的一次反驳是称牟俊浩“恶心”,她后来跟好友说,以为“不理他就好了”。但内心仍在困苦挣扎,8月7日,包丽写下微博,“输入框里反复输入删除…‘我好想你’”。

王春莲回想起来,8月6日起的一星期,包丽就住在广东老家。一次吃饭,包丽在房间里许久不出来,她问起来,包丽说是一个朋友的男朋友分手了要去自杀,女儿的脸上看不出着急或烦恼。第二天她再谈起,包丽只是说“没事”,像往常一样不给人添麻烦。

另一边,牟俊浩的自杀似乎付诸实践,8月9日,他发来一张服用过量安眠药的诊断证明,两人之前在讨论分手:“我觉得活着好难啊”,牟俊浩说,他谈到要包丽对他补偿。

似乎在情急之下,包丽提出之前答应给他的输卵管。牟俊浩以“那还怎么为我生育”为由拒绝,又说不要输卵管,只要包丽后悔。过不了多久,自言自语中,他好像陷入痛苦,承认很多地方对不起包丽,“我希望你能够过好,别伤害自己,希望你记得我的样子。”

因为担心,包丽联系了牟俊浩父亲,诉说自己的无助:“他说今晚还要吃安眠药,我拦不住他”,她发了好几个大哭的表情。

“我很心痛”,聊天中,包丽开始贬低自我,“我想让你远离我这种垃圾。”

关于男友的这次自杀,包丽跟一位好友倾诉,她因此怀疑起分手的决定,“他都这样了。”她感到处于“痛苦混乱的状态”,“前进不了也结束不了”,她变得很怕看到男友的消息。

8月30日,在男友长时间持续的辱骂和责问后,包丽吃了30颗药。

之后的聊天记录显示,生死拉扯的间隙有日常的聊天,仿佛一次喘息,两人会聊吃了咸蛋黄味的月饼,要不要连麦打农药。

然而,诘问变得越发频繁,随之一同出现的是关于“爱”的讨论,牟俊浩在后来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说,“我们俩一直很想证明对彼此的爱。”而就对话来看,发出要求的通常是牟俊浩。

9月8日,他对包丽说:“你证明你对别人的爱,可以付出那么好的东西,你要证明(对)我的爱,却只剩下伤害你自己的方法,割腕吃药,让我痛苦,不是你不爱我,而是你已经没有剩下可以给我的东西了。”

包丽不再多做争辩。“你只是还没有理解我而已,我从来没有这么留恋过一个人”,9月10日她这样说。

身边的人都在回忆错过的迹象。9月,包丽又回了一趟老家,不像以前爱打扮,笑容也少了。王春莲一度以为女儿只是学习压力大,大多数时间,她在房间里对着书和电脑忙个不停,王春莲也只在送水果时瞄上一眼。郭思辰发现包丽常不回信息,或者隔很久才出现,她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

是否有聊天记录以外的事对两人的行为造成影响尚不得而知。单从聊天内容来看,此后包丽不回复时,牟俊浩会发送大段的消息,同样的质问、咒骂、哀求,要她接听语音电话,偶尔扬言要死。

分分合合看上去已经没有差别。9月18日凌晨,包丽在备忘录里写道,“是怎么确定我爱你的呢,大概是当我意识到,即使确定终其一生都将不幸,我也还是会选择与你共度。”

自杀疑云

21天后,这个22岁的女孩最终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

10月9日下午3点左右,她从牟俊浩家离开,在酒店房间内吞下200片药片。药物送至酒店后,她给男友发了最后三句话——“此生最遗憾的事情莫过于此了”,“遇到了熠熠闪光的你而我却是一块垃圾”,“妈妈今天给你谢罪了。”

牟俊浩多次拨打电话,但包丽已经不再接听。

王春莲从警方处得知,牟俊浩在6点28分报警失踪,7点左右用手机定位功能确定了包丽所在位置区域。

此时在酒店,7点13分,包丽在微博写下遗言,设置为自己可见:我命由天不由我。

8点左右,牟俊浩到达定位点,在民警带领下查看录像。10点25分,他到达酒店楼层,同保安一起逐个敲门,找到女友。包丽打开房门,牟俊浩与好友对她灌水、催吐,叫滴滴专车,在10点53分送到了医院。

后来在医院,王春莲问过牟俊浩,“包丽最后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话?”牟俊浩告诉王春莲,他叫车送她去医院时,包丽还可以断断续续说话,她提到了妈妈,“其实在走的那刻,她还说放不下你。”王春莲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包丽轻生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疑问一直缠绕着王春莲。

王春莲记得,9月24日,在男友央求下,包丽去了牟俊浩支教的地方陪他,直到10月1日返京。

之后的国庆期间,根据聊天记录,包丽和男友的感情好像恢复如旧,两人都专注于法考,有时一起吃饭、自习。

不过,她向一位好友透露了心事。10月7日,包丽给好友转发了一张牟俊浩发给她的朋友圈截图,是一个男生在家暴后的宣言,“冲动之下打了女朋友。致她流产时也殴打过她……我只愿接受监督,以后绝不再犯。”

包丽评论说,“我发现好像好多人都离不开她们男友噢。”好友回复,希望不会遇到上图男生做的事情。

“这种事情,问我最了解了”,她袒露,“没什么期待了。”讨论戛然而止,两人的话题随后转到复习上。

王春莲回忆,在医院的另一天,牟俊浩对她承认曾打过包丽,但他后来和包丽“签了一个合约”,答应不再打她。王春莲从大学室友处也了解到,包丽曾讲述自己被打,室友看到她肩膀有淤青。牟俊浩则在回复《南方周末》时否认家暴:“‘家暴’的话警察就会把我拘进去的。”

10月9日当天,包丽似乎睡得很晚。凌晨0点52分,她向男友发来一张胡歌来北大做电影宣传的截图。3点57分,她向文件传输助手发送了几份法考复习资料。

5点3分,她还没睡,手机相册里,她保存了一张男友对着镜头微笑的视频截图照片。

没人知道9日白天她的踪迹,除了同居的男友。

出事三天左右,王春莲在医院走廊和牟俊浩聊起当天两人是否吵架。牟俊浩先是否认,后来又说,因为玩游戏,吵了一个小架。

王春莲不相信,第二天,她再次质问牟俊浩,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像是要告诉王春莲一个天大的秘密。他说包丽有过男友,已经不是处女,又抓着王春莲肩膀,要她盯着他的眼睛,吼着说女友欺骗了他。

对于抓包丽母亲肩膀、称女友不自爱,牟俊浩在《新京报》的采访中称,“我当然没有说过这种话。”

监控摄像记录了包丽3点的出行,她穿着橙红色的衬衫和牛仔裤,坐地铁到海淀黄庄站,独自在一个商场逛了一圈。

4点多,包丽订了酒店房间。4点19分,牟俊浩发来一条消息:“查完了吗?”包丽没有再回复。后来,所有寻找她的消息都石沉大海。

王春莲认定,女儿的死是男友造成的。2019年12月,记者联系上牟俊浩,他承认包丽的死确实与自己有关系,“我是她男朋友,我们俩相处之中我觉得一定是没有照顾好她。”

他的语气听上去亲切礼貌,他还跟记者说,朋友正在安慰他。

当被问起网络上对他精神控制女友的质疑,牟俊浩称,“因为我没接触过,不太明白怎么界定,不好做评论,但是我没有恶意想要精神控制过谁。”

牟俊浩说,他和包丽在一起一年,出事后,他在北京陪了包丽和她母亲一个月,“也跟她妈妈一直在沟通。”

王春莲说,2019年11月2日,因为支教安排,牟俊浩离开医院。包丽出事第9天,牟俊浩父母曾来探望,后支付了一部分医药费。

包丽去世后10天左右,牟家找了中间人与她见面,“问我有什么想法和困难,叫我放过他(牟俊浩)”,说了两句后不欢而散。其他时候,两家人未曾联系。

今年4月,记者多次以电话、短信联系牟俊浩,没有获得回应。4月25日,记者联系上牟俊浩父亲,他以不便于接受采访婉拒。

一位接近牟家的人士在4月底告诉澎湃新闻,牟俊浩正在接受心理辅导。他表示,牟俊浩以前没有过极端的想法,性格乐观自信。“他很爱这个女孩,两个人感情很深,知道她去世后,好几天牟俊浩不吃不喝。”

他称,“(包丽自杀)这件事对于(牟)家人的伤害和打击也很大。”

迷雾中的母亲

王春莲仍困在一团迷雾中。

事发以来,她咨询过律师,大多回应这个阶段找律师没用。

2019年11月中旬报案后,2020年2月29日,海淀区刑侦支队一位办案警官回复王春莲,该案“现在是立案侦查阶段”。王春莲告诉记者,自3月底到5月中旬,她从警方处得到的回应都是,案件仍在调查中。

现在,她能细数女儿和男友聊天记录中的字句,浸泡在一个又一个聊天框里寻找证据,又好像女儿还在身边。包丽的微信像是一个停滞的角落,只有杂草丛生,群聊和服务号活跃着,未读提醒有1400多条。

包丽离世后,王春莲不分昼夜,困了就睡,睡一两个小时,突然又想起女儿,她从床上惊醒,全身冒冷汗。

在王春莲心里,包丽还是小女孩的样子。广东一个沿海的市镇,王春莲在30多岁时生下她。

“孩子读书就会有出息”,王春莲没读过大学,但笃信这个理念。小学一年级开始,包丽就读寄宿学校,一直读到高中。

在学校住,包丽常常打电话给她,王春莲一接通就听到女儿在那头笑,“妈妈妈妈”不停地叫,王春莲知道是女儿想她了,心里酸楚。小学开学第一天送她,在学校门口,包丽哭得不得了,王春莲给她做思想工作,包丽就把眼泪憋回去,“我一直跟她说,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要坚强。”

女儿几乎没让她操过心。放假回家,包丽有时也写作业到凌晨,在浴缸里冲凉好久不出来,结果一看,睡着了。王春莲闹不懂,为什么有那么多作业要做?女儿告诉她,很多同学都是偷工减料骗老师的。交不了作业,包丽总是很着急。

女儿认真、独立,王春莲知道。小时候逛公园,从早走到晚,王春莲怕她累要抱她一下,“我自己会走”,包丽不让。

每周五是王春莲最期待的日子。她在家烧好女儿喜欢的白切鸡,拿出飞行棋,等着包丽从学校回来。有时两人手挽手逛街,吃一顿打火锅。

上了初中,又直升到高中尖子班,女儿带给她的大多是好消息,“每个学期三四五个奖状,回家特高兴。”

母女俩很少说起恋爱的话题。高中时,王春莲会抓住机会教育一下女儿,“我说长大了,如果找老公的话,一定要找一个真心真意对她好的。”包丽点头同意,“如果不好的话就宁愿不结婚。”

进入大学后,王春莲和女儿的距离远了,寒暑假回来10多天,包丽要在房里复习功课,王春莲往往趁她和同学打电话时在一旁偷听。微信聊天里,她发给女儿的消息更多是多添衣服、警惕金钱诈骗、洗澡养生,女儿有时回复,有时不回。

现在,从包丽朋友和同学口中,王春莲开始更多了解进入大学后的女儿,有些印象和她的记忆契合:温柔、坚强、善解人意,总是一副开心的样子;有些是包丽生活的暗面,“她以前从来没有叛逆,感觉现在才是叛逆期,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王春莲高声说,接着沉默良久。

女儿的同学和朋友是包丽轻生后给她希望的人,他们提出要帮忙,请她保重,“要不是他们我早就垮了。”

2019年12月6日,王春莲写了一封给北大校团委的举报信,列举牟俊浩的种种行为。对方在7天后公布,终止与牟俊浩的研究生支教团协议,取消其推荐免试攻读研究生资格。

女儿出事后,有好心人帮她念佛经;有相似遭遇的女孩向她吐露自己跟男友在一起一年多后选择报警,王春莲转而想到女儿的经历,又是一阵难过;有人发短信说要帮她捅死牟俊浩,她不回;还有人要带她一起去牟俊浩家闹,她犹豫没去。

包丽遗物送来的那个夜晚,王春莲收拾完,费力地拖着一个半人高的纸箱,在地面上划出“嘶”的一阵声响。她抬不动,到了垃圾桶附近,“嘭”地一下放在了地上。王春莲呆了片刻,她叹了口气,身影溶进夜色里。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澎湃新闻记者喻琰、戴越、实习生张颖钰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