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山村里的野狗吠了几声,连绵的山谷与高低不平的地势将这声音的音量和层次感调大,回音在触碰到家家户户人耳的时候才会消散。远远望去,黑夜之中,天上白银色点点,地上隐约的一些暖荧色点缀山脚间。

小追在房间里看着小人书,旁边的油灯影影绰绰,发出噼里啪啦的微小声音。阿婆早已躺在了床上,裹了两层棉被。疲倦时,小追推开房门,发觉院子里不知道何时起下起了鹅毛大雪。这些天之精灵将下坠的过程演绎成一个慢性的垂线运动,并不纷扰胡乱飞舞。它们遵循着各自的轨迹。

小追抬头,看着一个个纯白的小点好似在逐渐放大、圆润,接近他稚嫩的睫毛时,已经是一层湿润脸部的轻纱。触碰到眼角周围的那个瞬间,他感到一阵酥麻,雪便融化得无影无踪,一半成了水,在他脸庞浸润,另一半似乎进了无形的气,让周围空气变寒,自己的躯体却更感到暖和甚至炽热。

“孙儿,快回屋里吧,外面冷,别受了风寒。”沉醉其中的小追突然听见了阿婆的呼唤,此时阿婆已下了床,倚在了木门旁。因为下雪算是件稀奇事,所以他是不情愿回屋子里的,但是他怕阿婆受风寒或者为他担忧,便回了屋子。关好木门的瞬间,他耳朵里忽然清静了,清静得有些荒芜。

时光流逝,大山绿了又青,青了又绿,永远无言,变的是山里的孩子们,即将扑扇着自己的翅膀飞出大山了。小追想离这个小山村远远的。他从这里出生,但他想脱离这个小地方,在大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他打算前往三亚生活。临走前,正是雪夜。当天夜里有风。他逆着风往前走,他走出这段崎岖的山路才能在车站坐上车,开始旅程的第一步。

这一次,雪很小,却纷飞得晃他的眼睛。他心里笃定着南方,却被风雪吹打得生疼,走这段泥泞山路的时候,他心里什么也没有想,理性且面无表情,像是平静的海面。直到山路走到尽头,他即将正式跨出这个村子的时候,他才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曾经就是他的全世界的山村,如今在他视野里竟如此渺小,各种雪白的残缺的斜线和密集的颗粒笼罩着这个山村,也呼应出了他扎在心底的料峭冰川:对阿婆的不舍。

坐上火车之后,小追终于捂着脸,无声地抽泣起来。火车逐渐接近南方,却拉远着他与阿婆的距离,也越来越用力地撕扯着他随着变远的距离而即将破碎的心。此刻,他之前积蓄着的、对外婆总是啰唆而产生的不耐烦,早已被舍离的滔滔苦水冲散。原来,他走山路的时候刻意什么都不想,是怕自己一旦想到即将与阿婆分隔两地,不舍的感情就会冲破自己虚设的理性心理防线,让他在这感情的水流中重新返回阿婆家。

在南方摸爬滚打的日子里,小追几乎没见过下雪。这里常年高温,他一开始也是从事一些体力活。夜晚,他经常登上免费的景观楼高处,看着黑暗中地上各种强度的灯光,好似家乡溪流里的粼粼水光,只不过这里的“水流”是纯黑或黛紫色,鸣笛声和鼎沸的人声令他耳朵被填满,心里却荒芜无物。但是既然已经选择了来到大城市打拼,那么必然不会走回头路的。

在漂泊沉浮了几年后,小追手里已经有些积蓄。他在节假日前往一个艺术家画展进行参观,眼前各式各样的画令他感到费解又无感。直到眼前出现一幅画,缠住了他的脚步。画中,山脚下有一个屋子,在雪中明明暗暗着。

他的心被重重地敲了敲。幼时,他只想逃脱故乡的束缚,即便童话世界般的雪花也无法吸引他留恋。如今,他拿着用省吃俭用的工资买的入场券,在画展中用干涩的眼球定格着一幅艺术画,在一个被框在方格子里的扁平的纸上回忆着那些雪、那些人和那些事。

年底,小追飞回了北方,回家。下了飞机,他感到了阵阵的刺骨的寒冷,自我打趣道:这就是故乡给我的欢迎仪式吧。他加快着步伐,朝着阿婆的家奔去,心窝子逐渐暖起来。天公不作美,故乡没有碰巧下起雪,没有让他重温心心念念的场景。与阿婆重逢的时候,他的嘴张了又闭,有好多好多话要讲,但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眼神重归温和,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灶房中,阿婆不再和从前一样一个人做菜,多了一个长大成人了的小追。他走进原本他睡的那个小房间,角落里那些小人书已字迹难辨,但是一向节俭的阿婆却并未将其当作废纸卖掉。夜深了,阿婆想去点亮悬挂在书桌上的那盏油灯,却因为腰逐渐佝偻而不再能够到那盏油灯,小追此时已能轻易够到那灯,将里面的芯子点燃。阿婆又习惯性地唠叨道:“晚上尽量少看会书,伤眼。”

油灯被点亮的那个瞬间,屋内又燃起暖橘色的光,小人书将他的心理暂时地变回童年,晚餐时饭菜的香气未完全退去,一切又与记忆深处的最初重合在了一起。唯一变了的,是阿婆的提醒不再刺耳,这提醒和每天将其唤醒的第一缕晨光一样舒适。明明暗暗间,窗外透着虫语般微小的声音,是否突然降雪了呢?小追不得而知,也未推门出去验证,他起身,盖紧了阿婆的棉被。

看雪是其次。他不怕自己受凉,他怕阿婆担忧。

责任编辑:龚蓉梅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