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来认识一下饕餮神最重要的助手——盐神。以前曾经说过，盐不仅是食物的首要调味品，更是重要的生命资源。在斯拉夫文化圈中，面包蘸盐是用来欢迎贵客的隆重礼仪，它象征着一种最慷慨的赠予。在构成中国味觉体系的五大基本味觉中，盐是最重要的一味。毫无疑问，没有盐，就没有美食的存在1。

中国最早的盐业，发源于山东沿海地区，那里诞生了最重要的三位盐神2:首先，是海盐生产工艺的创始人宿沙氏。早在炎帝神农氏的时代，在山东胶州湾一带的东夷部族中，诞生了一个叫做宿沙氏的大发明家，他是一位擅长渔猎的高手。大概是在煮海水的过程中，他偶然发现了盐的结晶体，而且，蘸着盐粒来食用烤熟的兽肉，味道鲜美无比，由此揭示了盐作为调味品的重大价值。在这个过程中，他先发现了海盐及其提炼方式，继而又发明了盐作为食品调味剂的用法。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当之无愧的中国首席盐神3。

在盐被发明和生产出来之后，它的贩运业务就提上了议事日程。在这方面，一个名叫胶鬲的商业奇才便应运而出。胶，指的就是胶东，鬲，则是一种用来煮盐的容器。这个名字显然是蓄意编造的化名。据说，这位胶鬲先生是东亚地区的第一位盐商，他的背景与草根出身的夙沙氏全然不同，原本是殷商王朝的贵族，但是在纣王的暴政之下，他只能改名换姓，远离政治，转而成为一名大商人，而他的主营业务，就是把沿海地区出产的鱼盐贩卖到内地。也许是因为业务做得很大，还是被周文王发现，又因他是一位商业奇才，所以举荐他担任政府的重要职务，以此作为自己在朝廷里的内应。后来，胶鬲也被人追封为盐神，排名第二4。

第三位盐神在他们中最为有名，那是春秋时期齐国著名政治家管仲，他实施制度改革，发展经济，令齐国迅速崛起，为其成为战国七雄之首奠定了雄厚的基础。由于海盐业是齐国核心产业，管仲为此制定了第一部中国盐政大法，核心原则只有两条：第一，按人口分配食盐，第二，国家专营并严禁走私。这构成了历代统治者管理盐业的法理依据，时至今日还在延续。管仲之所以能够成为官方祭拜的盐神，正是因为他率先实现了国家对盐业的绝对垄断5。

说到盐业资源的问题，一定有人好奇，古代中国到底有哪些类型的食盐呢？按照盐的来源，除了刚才所说的取自海水的海盐之外，还有出自内陆湖的湖盐，从盐井中获得的井盐，从裸露的地面上采集的矿盐与土盐等等。有趣的是，几乎每一个特定的盐种，都有自己独特的庇护神。

宿沙氏塑像

先以井盐为例。四川盐源县的纳西族人所供奉的井盐神，是一位年轻女子。当年，她在牧牛的时候，看到鹿群在池边饮水，她所放牧的牛羊也常常麇集在那里，她感到十分好奇，就自己尝了一口，却发现池水居然是咸的。她连忙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族人，于是人们就在此处挖井打水，取出含盐度极高的井水，入锅煎熬，制造出大量的盐，使当地人从此摆脱了食盐匮乏的困境。这口井因此被后人叫做“白盐井”，为了表达对发现者的缅怀和崇敬，人们在盐井附近建立了一座祠庙，称为“开井娘娘庙”。

四川自贡向来以盛产井盐著称，那里的盐民，则供奉梅泽为自己的盐神。他是一位聪明的猎人，在狩猎时，他发现附近的鹿喜欢舔舐某处的泥土，梅泽觉得很奇怪，将泥土抓起来一尝，发现是咸的。于是，他就地掘井，取出盐水，熬制成盐，然后就把这种原始的煮盐技术传授给当地居民。

像这样的地方盐神还有许多，他们往往是盐源的发现者和制盐技术的发明者，比如福建莆田祭拜的是一位名叫陈应功的盐神，他是海水晒盐法的发明者；天津盐民供奉的“盐姥”，则是矿盐的发现者。而这些盐神发现盐源的模式大同小异，大多是通过动物的异常行为得到启示，一跃成为地方盐资源开发的鼻祖，由此带来制盐业的繁荣，从此被视为盐神并受到当地居民的供奉。

胶鬲塑像

据我观察，中国各地的盐神大多数不具备什么神通，他们既非神灵，也不是祭司，不过是一些被神圣化的常人，因此把他们称为“盐祖”或“盐宗”，会更加贴切。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西藏人所祭拜的“盐湖女神”，她是咸水湖的人格化象征，代表着大自然的盐资源本身。盐贩在收购食盐离去之前，要用做成牛羊形状的糌粑投入盐湖，以此向女神表达感恩之情，并祈求她保佑整个马帮一路平安。

中国各地都有当地人各自敬奉的盐神，似乎互不买账的样子。盐神崇拜最精准地表达了中国江湖文化的帮派特性。由于食盐来源有限，又被国家严密垄断，成为稀缺的战略资源，含金量令人惊羡，所以制盐和贩盐都面临被盗匪抢夺的风险，是一个必须依靠武装保护的行业。另一方面，食盐走私也是一种铤而走险的生意，尤其需要帮会武装力量的介入。因此，盐帮曾经是中国最大的黑社会组织之一，入会的成员必须走进神庙，面对盐神的塑像，焚香结拜，宣誓同生共死。没有盐神和盐神庙，盐帮就丧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四川省资中县罗泉镇，有一座祭拜盐神的大庙，其中供奉的却是山东人管仲，以及分管发财事务的财神关公和管理炉灶的火神祝融。这显然已经超越了地域的限定，恐怕只有官方神庙才能做到这点。这里从秦朝开始，就已经井架林立，盐灶遍地。清朝年间，它曾经拥有1500多口盐井，盐的品质据说已臻于完美状态。1925年，它出产的食盐获得了巴黎世界博览会金奖，与晚清的瓷器、茶叶和丝绸一起，成为华夏农业文明最后一道瑰丽的晚霞，并为中国现代餐饮业的发展，提供了最古老的味觉元素。

管仲画像

注：

1 参看：马继云，《盐宗的传说及其崇拜》，《盐业史研究》，2014年02期

2 四川作为产盐地区，同样留下了关于上古盐神的传说，但这位古老的女盐神似乎已被后人所遗忘。《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㝠。积十余日，廪君伺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

3 《世本八种··作篇（张澍稡集补注本）》：“《北堂书钞》引《世本》云：‘夙沙氏始煮海为盐。夙沙，黄帝臣。’《路史注》引宋衷注：‘夙沙氏。炎帝之诸侯。今安邑东南十里有盐宗庙。’”

4 《孟子·告子下》：“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古注指出：“胶鬲，殷之贤臣，遭纣之乱，隐遁为商，文王于鬻贩鱼盐之中得其人，举之以为臣也。”

5 参见《管子·海王第七十二》。尽管《管子》一书的作者不太可能是管仲本人，但它基本反映了管子学派的政治经济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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