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说了读《雨,沙沙沙》的心得。说完头两句,我马上就意识到我的口气仍没有改过来——我的话听起像是居高临下的赏识。赶紧又明白无误地说: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这样说话有些唐突,不自然。但王安忆则平淡地笑笑。
王安忆的性格中最可贵的就是不做作——这本来是许多女性、尤其是成功女性竭力想摆脱却怎么也摆脱不掉的天性。她已经洞察了我的窘迫,相信我说的是实话。但是我现有的认识对她而言是远不充分的。《雨,沙沙沙》仅仅是显露了她的才华一点点端倪,那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这件事给了我极其深刻的教训。从此我真正明白什么叫作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真正明白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自以为是,不可以成为一个怎样了不得的人物,也至少不要成为一个小丑。
但同时我忽然觉得孤单,有了恐慌。很长一段时间,我什么也写不出。我开始考虑该不该在这地方混下去。王安忆后来打趣我吃瓜子把灵感吃没了。而其实我却是因为没有灵感才穷极无聊地去嚼那些谁也不要嚼的东西的。
王安忆开始为我担心。她在文讲所资料室看了我新发的一两个短篇,对我说,你还是该写《小镇上的将军》那样的;有张报上登了一则关于我的评论,都是好话,她问我:你觉得好吗?
她是认真的。我一点值得得意的地方都没有。
所幸的是我的惰性。每遇困厄,我总能找到躲避的地方。妻子寄了刚满周岁的儿子的照片来。我想,这应该是我无可争议的一个成功。就向最接近的几个朋友展示。此后好几天的散步,我都沉浸在关于儿子的话题里。儿子出生的时候,外公给他起了个单名“炀”,就是火很旺。外公是读书人,起名字总归有讲究的,我没有异议。而且,“炀”是隋炀帝的“炀”,此人是风流天子,我也希望儿子能有快乐的一生。而我母亲却不放心,悄悄地去找了算命先生。然后又赶紧写了信到我住的小镇来,说儿子命中缺水,火旺了更不得了。我爷亲又接着来信,说他想了个名,叫“洛川”,就是洛水,暗喻了鲤鱼跳龙门在里面。同时也就把火旺改成了水旺。且陈氏的祖脉也在河南。但我嫌那传说太俗气,便留了“川”字。“川”者,三水并行,还不大吗?就定了。
王安忆却断然说:川字不好。一个人把眉头皱起来,就成了“川”,那是苦相。
我当晚就给妻子去信,让她赶紧去派出所把“川”字改掉。因为家事,我们想起王安忆还没有结婚。就有朋友建议她到文讲所举行婚礼。届时有许著名作家参加,蔚为大观,堪称盛典。
当时我们几个人是站在北京前三门的大街上,大都市华灯初放,车流如涌。我在心里是反对这个建议的。我觉得,结婚就是两个人的事,跟有没有人、有什么人到场一点关系没有。实不必沾什么贵人、大典之类的光。我自己就是在小镇说到省城的家里去办事、到了省城又说在小镇办了事、两头蒙过完事的。当然,我同我的妻子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小人物也总有小人物的自足。我静静地看着王安忆,想象着她可能的反应。
王安忆说:“不会的,我要回去结婚,还要去他的老家。”
彩色斑斓的灯光在王安忆脸上闪烁,照出她一脸的严肃。我很想叫一声好。——我想,只要这样一句话,一个女人就足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
三
文讲所不到半年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了。我同屋的北京作家瞿小伟每天领着我抓紧时间逛皇城。在北京住了将近半年,我连故宫都没有去过。王安忆什么时候走的,怎样走的,我一点儿不知道。这使我事后很难过。看看鸟兽散后已显空荡的屋子,心里起了一种类似悲伤的惆怅。此后,我要回到没有可以信赖、可以求教的挚友的寂寞中去了。这寂寞由于一度的短暂的不寂寞而更显难于忍受。
从文讲所出来,许多人如日中天。一部一部的作品让文坛一阵一阵激动不已。王安忆更是用一次又一次轰然的爆炸,让人们一次又一次地目瞪口呆。一些人先前对她的疑虑,转成忌妒,终至于不服气不行。那正是文学如火如荼的年头。我也正好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地卷在这潮流里,跟着得了便宜。回到小镇不久,就被错爱调到省城,交代我的是“专写小说”。
对我来说,这是一段灾难性的日子。
一个“专写小说”的人,一年半载写不出一篇像样的东西,写出了的,也是屡遭退稿。所有对我怀了莫大期望的人,都已莫大地失望。一些自己不写小说,专门以指点别人写小说谋生的人以此“现象”作为谈资赚稿费。指示我应该深入火热的基层。仿佛几个月前还在乡镇粮店打米吃的我已经做了一百年贵族。我自然是极度地沮丧。我拒绝了一切关于谈创作之类的采访、稿约和座谈会邀请,拒绝了一切可以拒绝的文学活动,包括文人雅集的笔会,以免难为情。社会对我的角色定位发生了错误,而我自己则是误入歧途。
在这些日子里,给予我最大安慰的,是王安忆的来信。她一再给我出主意,劝我出去走一走,最好是去青藏,最好是孤旅,最好是……她对我充满了信心,似乎我有一大堆封闭着的才气,只要触动一个什么地方,那才气就会像液化气一样冒出来。
后来在什么地方读到陈村的文章,说王安忆写信是极吝啬的。我这才知道这些信是怎样的珍贵。
那一年,我总算在《人民文学》发了一个短篇《惊涛》,王安忆仿佛捕获了我的一线生机,便在关于我的印象记里写足我的绝望之后,以此作为我临难生还的一种证明。但那其实是一部并不怎样的作品。王安忆用意当然只在让我有所鼓舞。四次作代会,在京西宾馆,王蒙跟我说,他读过那篇印象记,最欣赏的是说我吃瓜子吃得没了灵感那一段,我苦笑。我真不知道灵感是什么东西,怎么对别人那么大方,对我就这么小气呢?开会的时候,我去向王安忆讨教。我们坐在空荡荡的楼座。下面的大厅,中央首长在讲国际国内形势。我对王安忆说,事情怕是真得回到最初的出发点,就是:怎样写小说?王安忆说,你该写你自己的事情。我讲了我在农场插队的经历。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如实地把它写出来?这是她的切实经验。我后来看到她关于小说的格言:“我的人生参加进我的小说,我的小说又参加进我的人生。”
那时候的王安忆正在写《小鲍庄》。开大会时常常中途退场,一面喃喃地说:“没有办法,稿子得改动一下。”她横跨太平洋转了一大圈回来,人生观和艺术观都有了极大的拓展:“要使我的人生、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悲欢哀乐、我的我,更博大,更博大,更博大。”我却只有循序渐进。京西宾馆那次谈话的结果,使我写出了长篇小说《梦洲》。但小说出版后,却如泥牛入海,全无消息。王安忆还是写了信来,说,前面部分写得还是蛮自然的。
那时候,已经开始议论纷纷要砸作家的饭碗,“断奶”、“不养了”云云。写作的窘迫之外,又多了生存的忧虑。因为别无长技,我开始做上街替人擦鞋的打算。王安忆却比我镇静得多,来信说:“有什么可担心的,不会饿死你一个。”
我就这样勉勉强强、跌跌撞撞、半死不活、灰不溜秋地在日显暗淡的文字生涯中挨到今天。没有包括王安忆真诚的友情在内的种种拉扯,我想,我早就落荒而去了。
我为此对王安忆怀了深深的感激。但我从来没有对她流露过,我觉得很难有适当的方式。我给她写信,即便是推崇,也还总是用老前辈式的、有时甚至是教导的语气。
那一年,省里一家对国外发行的画报社委托我开一个文化栏目。我马上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就建议开一个《作家书斋》,第一期就让上海的王安忆来壮声势。获得同意后,我构思了很久,最后觉得,对于王安忆,别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不如让她自己站到版面上来。就摘编了她的语录,开列了她的书目和简历,选登了她的十几帧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她在很专注地踩缝纫机。最好的是她丈夫李章为她拍的一张大逆光:《阳台上》。我请编辑把这一张做了题头。
但画报社的主编还是要求栏目主持人一定要有几句话。画报是人家的,却之不过,我只有挖空心思拼凑了下面一段话:一位绝对朴素绝对真诚的普通女性;一位特别灵性特别智慧的杰出女性;一位从不趋时从不媚俗的淡泊女性;一位独步文坛掀起一次又一次文学高潮因而令海内外瞩目的女性。
这段话,尽管包含了我对王安忆的全部认识,但一旦用文字表述出来,却怎么看怎么别扭,透着俗气,不伦不类,像广告词。问题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招儿。
而最让我难受的是,这一期画报出来,在栏目主持人我的照片上,编辑加了一个头衔:中国著名作家。我当时只差没有气晕过去。在编辑,也许是好心,觉得王安忆这样一位作家,必得由一位“中国的”“著名的”作家来捧场。在我却如同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完全毁灭了我应约主持这期栏目的那份虔诚。把一种恰恰因为长期的苦闷而怀有的虔诚变成了一种狐假虎威的小人伎俩。这与其说是一种无意造成的幽默,莫如说是有些恶作剧的嘲讽。
这一期画报出来,我犹豫了好久给不给王安忆。想想石头抛上天终要落地的,还是硬了头皮寄去,随着写了一封有气无力的信,做了一点自己都以为很没有意思的说明。
我的尴尬不安,纯属庸人自扰。那之后不久,我因事路过上海,给王安忆去了电话,她很欣然地说,到家里来吧,正好还有朋友,我给你们做饭。文讲所之后,除了两次全国性的文学会议,还有两、三次在上海的匆匆路过,十几年来,我和王安忆再没有别的见面机会。我对她的了解,除了信,主要是通过她的小说和其他著述。对她创作的恭维多如潮水,但我从来也不能完整地读完一篇——其中有许多让我越读越不懂王安忆。
我对她的理解,完全基于我自己的认识。
王安忆是个纯粹精神性的人。生活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她仿佛完全置身事外。有一次见面她跟我说,沪上一家时装店想用她的名字做店名,为此每年付给她一万元,她觉得有些滑稽,婉谢了。我有些为她惋惜,也为这世界遗憾。
王安忆在《神圣祭坛》中写道:“也许是软弱不堪重负,期望支持,使世界上有部分人去写小说,他们找到了艺术的依傍,而写小说的命运却要求他们有另一种勇敢与献身,好将他们的心灵牺牲,那便是‘祭坛’的由来。我只可献给我的神圣祭坛。”在《重建象牙塔》里,她再次强调:“当我们在地上行走的时候,能够接引我们,在黑夜来临时照耀我们的,只有精神的光芒。精神这东西有时候大约就像是宇宙中一个发亮的星体,光芒是穿越了阴冷的内核,火热的岩浆,坚硬的地壳,喷薄而出。现在我好像又回到了我最初的时期,那是人生的古典主义时期。那是可以超脱真实可感的存在,去热情追求精神的无感无形光芒的时期,我心潮澎湃。我有种回了家的亲切的心情,我想我其实是又找寻回来了我的初衷,这初衷是一个精神的果实,那就是文学。”
当我读着这些语感接近汉译《圣经》,深沉灼热却又怀了义无反顾的严峻的宣言时,我感到震悚,同时不免苍凉。
王安忆将自己作为牺牲,完全地奉献给了文学。而在她写出的全部文字里,我读出的却只有两个字:“体贴”。她安静(不是冷静)地、敏锐(不是尖锐)地、细致(不是细腻)地、精确(不是精致)地、真实(不是忠实)地摹写了一幕又一幕人生场景,一个又一个生命历程,从中透露出她对于在多变而又呆滞、浮泛而又凝重、喧嚣而又沉闷的生存情境中顽强忙碌或听天由命的各色人等的深刻精神苦痛的莫大悲悯;其中更多的是对于庸常的、弱小的、卑微的、孤立无援的、被人忽视甚或受人歧视的人们的生命以及精神欲求的深切关怀。她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地做着这些,仿佛履行着神赋予的使命。她说:“任何虚伪与掩饰都是深重的罪恶。它必要你真实。”面对着这样的真实,除了随之陷入对人类命运的深长沉思,你还能怎样?在她的笔下,即便是七天七夜的性交,对于一个阅读心态正常的人,引起的也不会是敏感器官的激动。
王安忆精神上的高远和艺术上的深刻,造就了当代文学的瑰丽景观,成就了她人生某一层面的成功,却使她失去了多少世俗的快乐。那快乐或许很表面却也是很实在的。极端的精神化使她像一个概念一样变得抽象了。也许王安忆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但我却以为王安忆对于她所说的“神圣祭坛”的完全奉献,是文学残酷性的一种。
当我蛰居于一个除了天灾人祸便难得被人记起的外省的角落,时常一整天一整天孤寂地枯坐,拿回忆往事、回忆往日的朋友打发日子的时候,我耳边时常会响起那片在橙色的灯光照耀下的迷蒙的、沙沙沙的雨声。我的这种感慨当然是不必要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宁愿王安忆依然是那个在雨夜被人送回家的女孩。
但她却成了庇护别人的伞。
很长时间,我们的音信荒疏了。王安忆带着她的作品走遍中国,走到海外,走到世界的许多地方。她的世界像星空一样那么广大,有越来越多的人、要人、名人注视她、包围她、追随她。我和当初同她一道走上文坛的许多平庸的朋友如今只能像仰望星空一样来读她的小说和著述,从中感受她的思想、她的存在。认识她当然是我的一种骄傲。但她毕竟那么遥远了。
却意外地接到何镇邦的电话,他正为一家刊物主持一个关于作家话题的栏目,说王安忆点名让我写关于她的文字。我很感动。岁月削弱了、磨灭了、淹没了、废弃了许多东西,却没有改变王安忆的真诚,对人的关怀的真诚。
王安忆自己就是一部书,从中我也只读出两个字:体贴。
面前又亮起那一片橙色的灯光,灯光照耀下的那一片迷蒙而又明亮的雾一样的雨,雨中那一把伞,伞下面那一个人,人的那一颗温暖、智慧因而优美的心。
永远的雨。永远的沙沙沙的雨。
2 长看王安忆
◎陈村
许多时候以来,我害怕写人。用我谢绝编辑的说法是:不写活人。我说的活人的定义是还活着的人和曾经活过的人。倒也不是怕人家和我打官司,而是写人的难度实在太高了。我看别人写的陈村先生就知道,这种差使简直就是盲人摸象。
我常在心里嘿嘿一笑,善良的人啊,你们实在是写错了。人们造出的“错爱”一词,真是很有道理。
当然,我最终还是写了一些。除了为好人好事鼓吹的成分,那多半也是被人家逼出来的,有人要读就会有人来约,所以写坏了不能全怨我。我主观上是想写得离对象近一些的,可是,那种叫人的东西,岂是随便近得了的?这次的题目是写王安忆。我和她认识二十年了,同吃写作的饭,彼此没有猜忌或尴尬的事情。我和她向来直呼其名,无须寒暄。写人和写风景一样,越是熟悉的越是难以下笔。我已经不知道哪里是景色,哪里是阴影。再说,我曾专门写过她几回,举例时也时常要举到她的。现在,还有什么新鲜的话要说吗?
现在,是我认识王安忆二十年后了。不知朋友之间有没有“七年之痒”。我看着她倒是不痒。她最出众的优点是非常耐看。我读了她二十年,有兴趣再读二十年。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她变得越来越简单了,以往可能还有点鸡尾酒的意思,现在就是水了,不是矿泉水,是自然的水,沧浪之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她的生活越来越有规律,一动一静都有章法,显出职业作家应该有的样子。她的作品也很简单,耐心地缓慢地一点点地做,不指望一蹴而就。有这样的功夫,铁杵也会磨成针的。那种种花絮般的因素渐渐退隐。只凭着文字本来的能量。
王安忆从来是个有分寸的人。她也固执,她也任性,但是,多半说说而已。她有一只盯着自己的眼睛,仿佛人家看自己,仿佛是自己的导演,随时可以修正。我这样的比喻是有语病的,她不患得患失,不人云亦云。细一些说,她怕输,宁肯放弃患得的机会也不肯患失。要自己心里通得过才心安。有人在作品中很淑女,生活中比较不委屈自己。王安忆不是。一般地说,她的生活状态比她的小说更节制。生活中无法表达演习的那部分想头,常常做到小说中去了。生活中无法用在活人身上的观察和分析,用在了小说的主人公身上。我说过,我是读了她的小说才认识她的。无缘和王安忆认识的人不必沮丧,她在小说中实在比生活中表现得更多更放达。我读她的小说,有几次读得傻了过去,我想,这是她啊,是她啊。再看到她时,她依然是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谈吐,不肯鲜活出来。我想,我知道你的,多了一点知道你。不是窥视隐私的意思,而是离她的魂近一些。小说家的作品其实也是他的生活,作品主人公的生活方式也是他的生活方式。当然不是一对一的,而是精神的,格调的。
我和她总是能找到意见分歧的地方。我总是能发现她的偏颇和破绽。她自然也能发现我的,但她一般不说。我和她经常话不投机。因为,我和她从来不会为了讨对方的好而隐瞒自己的观点。我知道,她对万物都有自己的看法,虽然她出语谨慎不肯随意褒贬。我知道她的局限,她的不近情理。既然她说的观点都是她思想过的,我便没理由用轻浮浅薄狭隘一类词语来说她。我对她时而争辩几句,有时也用一点狡辩术。但她依然一板一眼,眼神中充满正气,令我无从油嘴滑舌。因为和她的关系比较长远稳定,写文章的时候便不避嫌疑,经常挑剔,偶尔也有所攻击。但是,我在这里愿意公开心里的变化。去年我去参加她母亲茹志鹃的追悼会,那天因腿疼,第一次在公众场合用了手杖。茹老师有恩于我,我因疏懒,连看望她也极少。听说她住了医院,原想去探望,王安忆说不要紧,便想等到她手术后吧,谁知一等就是追悼会了。那天我看着老人家,百般无奈,心里说,茹老师,我没别的可做了,要对王安忆好点。我明白这样说是很俗气的,可能有点亵渎,但我真是愿意对她好点。何况我是她的朋友,我们有二十年了,一点也不暧昧一点也不生分。
在长长的岁月中,她总是有作品,总是有新的好的东西。对她,你可以期待。你可能比她辉煌,但没她古朴。她就是那样,死心眼地在傻做,你能奈何她吗?
她不总把性别挂在嘴角,靠的是女性才有的知觉感觉。这样说,还是有问题,如同我在文章开始时说的,真正的人很难表达。我补充说,她是一层层做起来的:是她自己,是女人,是人。她把每一层都做得扎实,还不曾歪曲自己用比较俗套的说法,她像走向河口的河,饱经世故,渐渐开阔、舒缓、宠辱不惊。
现在已是凌晨三点。晚安,安忆。晚安,大家。
3 感觉安忆
◎陆星儿
时而,我会隐隐地意识到一种使命:有一天,我总得写一写安忆,毕竟深深浅浅地交往十多年,又在一个城市生活,在一个单位工作。但是,一想到写安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会感到一丝奇怪的沉重,仿佛这自觉的使命,推卸不了,却也完成不好。但有一点我明白,这“奇怪的沉重”来自安忆的心。安忆的心有多敏感?安忆的心有多细致?安忆的心有多深的思考、多大的包容、多痛的记忆?还有,安忆的心有多么明了的直觉、多少鲜为人知的掩藏?
安忆的心,使安忆的小说变化无穷。
所以,写安忆,是个困难的差使,因为无法概括,就像读她的小说,你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明意思。我想,读安忆,也只能感觉。
开始整理对安忆的“感觉”。
我相信,安忆不会给任何人完整的感觉,不是她不愿意给。最记得,她丈夫李章曾透露说,有一夜,他为安忆看小说清样《叔叔的故事》,读着读着,他微微地惊异,这个正甜甜地睡在他身边,像长不大的小女孩总爱使点小性子的她,竟有这样深刻的思考,字里行间凝聚着如此厚重的历史感?他喜欢摄影,常常给安忆拍照,但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瞬间,我想象,他像打开了调不准焦距的相机,她在他的视线里是模糊的。
真的,极少碰到像安忆这样的朋友,让你不断“惊异”,和她交往,无论站在远处,近处,她都耐人琢磨。最初和安忆接触,感觉中,那个聪慧、文雅、纤细,与人与世有点格格不入的安忆和安忆的小说,《雨,沙沙沙》《小院琐记》还比较吻合。渐渐地,她的小说多起来,一部接一部,而且小说的题材和风格一部不同一部,好像在变戏法,让人目不暇接,我暗暗诧异:“安忆的生活积累到底有多大蕴量?”翻翻她的经历,似乎没有传奇,也没有遭遇灭顶的大灾大难,见她去农村转两天,写出《小鲍庄》;在白茅林劳改农场采访三天,写了《米尼》。“王安忆还有什么可写的?”不少人也都在揣度。安忆干脆哪儿也不去了,潜心地写,写《岗上的世纪》,写《三恋》,写《乌托邦记》,写《叔叔的故事》,写《姊妹们》,写《我爱比尔》而穿插着中短篇小说的写作,她还写大部头的长篇:《69届初中生》《逝水流年》《纪实与虚构》《长恨歌》等等,简直像一口不断喷涌的井,显示着澎湃的创造力。可是,电话里听安忆的声音,依然是小女孩一样的细柔,见到安忆,她依然那样娴静、恬淡、谨慎。涉及敏感的话题,她依然羞涩、回避,而通话或见面,她关心的还是一些朋友的近况,她交谈比较多的,还是日常的、家务的琐事,似乎也很平实。但安忆的“平实”,像一只有“馅儿’的馍馍,明明有饱满的“馅儿”,却没做成打褶的、一眼能辨别的包子。她心里的“馅儿”,究竟是甜是咸是酸是辣?安忆大概只在写作的时候,才会从“馍馍”光滑的表面渗透出“馅儿”的滋味,或甜或咸或酸或辣,你还是吃不准这“馍馍”的心里到底包裹着怎样的一种“馅儿”?所以,读她的文章,读她的小说,总有一种隐隐的、期待的心情:对安忆是否又有新发现?
这种“不断发现安忆”的心情,有这样几次,印象较深,一次是1989年。80年代末,我写了一系列女人的故事,编成一部小说集,名为《天生是个女人》,请安忆写序。那是最茫然的一段日子,我的这些故事,大都反映了中国女性在开始变革的社会生活中逐渐苏醒,并蒙眬地希望“换一种活法”的故事。小说集所容纳的故事虽林林总总,可我对我小说里这些女主角的认识也只是茫然、蒙眬。安忆的序,在分析了我的故事和人物后,一语道破地指出:“看来,这些‘新女性’,无论换多少种活法,结果都是在一个固定的樊篱之中,这个樊篱就是男人。接下来的问题是,她们能不能冲出这个樊篱,或者说,这个樊篱是不是她们想冲出去就可冲得出的。这是一个人类的命题,也是一个人性的困境,这困境是在人性的深处,可说是核心的地位。陆星儿走过许多路,终于到了这一个困境,我希望她不要因为害怕困难而回头,或者绕道而行。”安忆提出女性的这些问题,是“人性的困境”,她把问题一下点到最要害的“穴位”,说到了骨子里,并诚恳又深刻地向我指出继续前进一步的困难所在。在80年代末,受“思想解放运动”浪潮的冲击,刚得到启蒙的我,是写不出“人性的困境”的,这对于我确实是个难题。然而,读到安忆的《三恋》,看她演绎爱情故事,赤裸裸地面对着“人性的困境”,人物和故事都惊心动魄。我从安忆给我写的那篇序里,发现了她的《三恋》为什么在当时会引起震动的原因。
还有一次“发现”,好像是1992年,我正准备写长篇小说《精神科医生》。我到精神病防治中心体验生活,但小说的构想只是以精神病医院为载体,着重想刻画的还是老三届这代人进人90年代、改革开放时期的精神状态、生存处境。人物在我心里酝酿着,时近时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可我不知道人物不能确定的原因。有一天,去安忆家玩,她问我手头在写什么东西,我讲了正活动在构想中却仍然恍恍惚惚的“精神科医生”,安忆好像不假思索地接话:这个人物有点意思,英雄末路嘛。“英雄末路”这四个字赫然突立,如同有灵感闪烁而过,我心里顿时亮堂,那个始终恍惚的人物仿佛从隐约的背景后面明明白白、确确实实地站到我眼前。我差一点叫出声,我立刻意识到,我可以动笔了,我有把握驾驭人物了,因为,安忆简扼的话说出了人物的“核”,视线对准了本质,一切便了然。而且,“英雄末路”也是对一大批“老三届”面对新时代的概括,写90年这一代人的心态、处境,“英雄末路”的评定,再准确不过了。写完《精神科医生》,我写了一篇关于这部长篇小说的文章,题目就是:《英雄末路》。这点金之语,我却“得来全不费工夫”。所以,我很重视和安忆闲聊,她常常会夹杂着闲话,出其不意地说出一些想法和看法,一句两句,或犀利,或透彻,或独到。
而最让我吃惊的一次发现,是安忆被聘为复旦大学客座教授,并要给中文系的学生做个系列讲座,是学生的一项选修科目,她要重点地分析几部世界名著。我不能想象安忆站在讲台前侃侃而谈,不是谈十分钟、二十分钟是一上午,是连续不断的几个课时,还要讲授整整一学期。虽说认识安忆很久了,可我从来不觉得她还有口才,每逢开会,能不发言的,她总是退让、推脱,必须要说,也总是三言两语,说得又快又短,常常是脸一红一红,红晕未褪,话已结束。几乎没看她有过滔滔不绝的时候,就是和她通电话,她也是急急忙忙把要说的事讲完,便立刻撂电话:那就这样吧。决不拖泥带水。很吝惜话语的安忆,却自告奋勇要给复旦的学生讲一学期的课,她的表现会怎样呢?先是听王周生在电话里激动地告诉我:安忆讲得很棒啊!可我仍然无法对“很棒”具体化。不久,为感受“很棒”,我赶去复旦大学听安忆讲课,坐在第一排,像个好学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师。讲台上的安忆又让我惊诧了,她这样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没有重复,没有赘言,一句是一句,讲到重点之处,或交代比较复杂的人物时,她轻盈地一转身,在黑板上写上几个字,还画出表现人物关系的图表。那天,安忆给大学生分析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在讲解这部小说时,她首先把《简·爱》与《呼啸山庄》进行了比较,这两部小说都是写爱与恨,但安忆的分析是:简·爱与罗切斯特的爱情没有超出我们一般人的经验之上,而在那个狂风呼啸、不见人迹的山庄里所发生的爱与恨,它是一种永恒的力量,是一种与我们人类对峙的力量,安忆说:我为它命名了一句话。她把那句话一笔一画写到黑板上:“爱情消灭了肉体,同时爱情又化腐朽为神奇。”而在下课铃声响起时,安忆的结束语是:爱情具有心灵的特质,并在现实中可以使心灵超升。虽然,爱情故事很多,但是,能使我们在爱情之上看到神灵之境的,实在不可多得,而《呼啸山庄》是一个。下课了,安忆从容地收拾讲义,像个资深的老教师。印象中,她的讲义是一本黄封面的活页簿。我仍呆呆地坐着,像在打量陌生人。听了这一上午的课,安忆真的让我感到陌生了,我使劲地问自己:她什么时候锻炼出这能力的?那一学期,安忆的这种讲学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复旦大学名副其实地当了一回教授。当这个教授,也是很辛苦的,除了备课的辛苦,还有长途跋涉的辛苦,清早起来赶路,坐21路电车,再换乘5路公共汽车,横穿一个城市。在那个年月,谁都不舍得“打的”,安忆也一样克俭。
写了以上“最吃惊”的发现,我心里仍余音缭绕,总觉得,对“安忆的发现”好像还没写完。而且,“新发现”就是近年的事。
四年前,《长恨歌》一脱稿,安忆便重重地病了一场。看她被疾病折磨得憔悴,我真是心疼。读《长恨歌》,我只感到那些细致到极点的文字,是安忆掰碎的心,对一条弄堂的描写,就用了几万字的笔触,细到对一颗落到地缝里的西瓜籽都不放过。我想,她对这个世界的觉察实在太仔细,她对人情的体察实在太明白,她不病也得病啊。有天下午,她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去陪陪她,我马上赶去。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她累了,躺下了。我坐在床边的一张藤椅上,静静地端详她,她更清瘦了,身体微微蜷曲,显得很孱弱、很无奈的样子,我的心紧得像一张快撑破的纸,我爱莫能助啊,谁能帮得了她的心?但是,每当我的心出现问题的时候,安忆总会及时地拉我一把,有一此情景,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1988年夏天,我从北京调来上海工作,心里很空,记忆中,那是个最酷热的夏天。我和儿子一到上海,安忆和李章就请我们在静安寺红都电影院旁边的一家西餐馆吃饭,安忆没说一句安慰的话,但是,和安忆夫妇、儿子团团地围坐在圆桌旁,我空虚的心像突然降落到地面,有了安全感。我和静安寺大概是有缘的,不久,儿子在静安寺的一所小学读书,而安忆的家也在静安寺附近。儿子小学毕业参加升学考,这是儿子成长中的第一个考验,那天,安忆让我等在她家,让儿子中午来她家休息,她给我们做饭,并由李章推着自行车负责接送儿子。一晃,儿子初中毕业考高中了,我们已经搬到了浦东,远远地离开了静安寺,但是,在儿子第三天考试一结束,安忆和李章已经赶到浦东要请请儿子……安忆对朋友的周到和体贴,不仅我有感受,我知道,史铁生的病,让安忆有多牵挂啊。而对待父母,安忆的心更重,买房子、搬家,她第一条原则,就是要离父母家近。
天有不测风云,去年10月,茹志鹃老师匆匆地离开了大家。听到噩耗,我脑子里首先跳出的担心是:这让安忆怎么面对?我和王小鹰捧了一束鲜花立刻去安忆家,一路上都在与小鹰商量:进门后该对安忆说什么最安慰?到安忆家,已经有不少人坐在客厅里,安忆忙着给大家倒水,我不敢抬头看她,只是留心地听她和别人说话,让我惊讶的是,她不哭,很镇定,说话的口气出奇的平缓,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家里坐了这么多朋友,仿佛是凑巧一块儿来做客的。那天,她把父亲接到她家里,在书房里支了床,她对大家说:我现在想得最多的是,如何保护好父亲。她的理性,她现实的态度,竟压倒了如此巨大的悲伤,安忆刻不容缓地为自己确定了最冷静、最切实的做法。
安忆超人的理性又使我惊诧了。她就是这样及时地想到,兢兢业业地做到,每天下午按时回到父亲那里,陪他说说话,陪他吃晚饭,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什么事情都经不住月月做到、天天坚持,可这一年多,安忆像个不旷课的学生,每天来来回回地走,不迟到不早退。她还得这样肩负责任地走下去,她还会这样不辞辛苦地走下去的。
当我发现感情丰富细腻的安忆又如此坚定,如此理性时,我才进一步地感觉到了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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