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孙淑光

这曾经是很多人的青春故事,不过由小艾的嘴里说出来,似乎就覆盖了那么一层隐隐的薄雾,看不见又驱不散,温婉如玉,世人看到它的明澈碧绿,小艾感受到的却是冰凉透骨。这么多年,远渡重洋的她应该释怀了吧?毕竟,再凉的玉戴在腕上也该温润了。

初识子轩,是进入高中的第一天。那时的小艾是一个胆胆怯怯的乡下女孩,背着自己不多的行李去县一中报到。尽管小艾是那所乡村中学唯一一个考入县一中的学生,但在家乡的那些骄傲与自豪在进入校门的那一刻就变成了局促与不安。这种局促使小艾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把子轩误当成是接新生的老师。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见到他小艾都不由得脸红。

高中生活紧张而有序,除了学习,就是每天一次的课外活动。第一次见识了漂亮的体育场,知道除了毽子、石子之外的许多体育器材和项目。所有这些对小艾来说陌生而又新奇,但为了使自己可怜的自尊心不受伤害,小艾尽量不参与会使自己露怯的体育活动,也很少说话。

大多数时候,小艾喜欢坐在桌前,歪着头静静地看同学们在教室外边的小操场上打排球。子轩扣球的姿势优美极了,小艾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的诗句,子轩总是与排球齐飞。有时候小艾被同学强拉着加入他们的行列,子轩传过来的球总是又稳又准地落在她迟迟疑疑伸出的腕上,一转头,会看见他鼓励的微笑。微笑是最奇妙的溶化剂,可以融化自卑与胆怯,而沉淀出自信。逐渐地,小艾不再是刚入学时那个胆怯的小女孩,尽管依旧不喜欢多说话,但课外活动的时候,小艾也会走出教室,或加入到打球的行列,或静静地看别人玩。有意或无意,小艾的视线会飘过子轩的身影,很快又飘回来。更多的时候,它们埋没在如山的书本中,或老师神采飞扬的讲课中。小艾很感激子轩默不作声的鼓励,感激他的善解人意。

高中生活让一切都忙忙碌碌,又让一切都弥足珍惜。短短的三年,似乎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便到了高考的日子。这三年中,子轩始终以一个不同生活环境中的优秀同龄人的姿态,吸引小艾钦慕与欣赏的目光,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小艾。

高考结束,录取通知书很快下来了。子轩考上了他向往已久的上海名校,而小艾却到了北方城市。小艾给同学写信,也收到同学的来信,却没有子轩的。小艾向同学打听别的同学的地址,不知是漏写还是不知道,没有子轩的。

从紧张的高中生活中走出来,轻松多姿的大学生活给心情以更多的空间。思念如初春的绿色,在无处倾诉的日子里日益泛滥。子轩在小艾的心底迅速成长为一棵蓬勃的树,树根深入到心灵中的每一个角落,枝叶膨胀到胀痛胸口。无眠的夜晚,小艾会想象子轩的样子,是不是很帅,就像他扣球的姿势;想象他是不是还是那样活跃,那样引人注目。那时候,小艾正迷恋着诗歌,舒婷的《致橡树》在心底被朗诵了无数遍。小艾想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成长为一棵独立挺拔的树,到那时,小艾会为他背诵《致橡树》,告诉他成长的经历。

大一信多,大二话多。小艾给子轩写信,写了就放到抽屉里锁住,一封又一封,不知积攒了多少封。写刚进入大学的感受,写欢笑也写失落。大学生活在小艾面前展示了它色彩斑斓的一面,但小艾没有告诉子轩,最先让小艾感受到校园生活生动多姿的人是他。小艾决定只要一知道他的地址就把这些信寄给他。

日子在小艾的笔下一日日滑过,信也越积越多。元旦快到了,卡片像校园里的雪花,纷纷扬扬,包括落款是子轩所在的那所大学的。子轩寄来的卡片别致,耀眼,像一片花瓣。打开花瓣,是一只叮叮咚咚的圣诞铃铛,奏着《铃儿响叮当》,“南方没有雪,北方是否已经飘雪了?飞扬的雪花中,那个恬静、充满灵性的圣诞女孩是否又诗绪如雪?”

窗外,雪花静静地落下,没有一丝声音。知道小艾写诗的人并不多,而子轩竟是其中的一个,小艾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小艾忽然想到那些飘忽的眼神,他是否也知道?

小艾很快给他写了回信,不长也不短。只是没有像自己当初决定的那样,把抽屉里的信寄给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他们开始了通信,不经常也不算少,一学期总有十几封吧。更多的信小艾放到了抽屉里,没有寄给他。对自己的事,小艾总喜欢自己去争取,这一次,小艾却放弃了,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子轩的来信。

等待了四年,子轩分到济南了,小艾却又踏上北去的列车,继续她的求学之路。北方的雪大而沉重,不是雪花,是雪粒,落在脸上,打得脸疼。子轩的卡片又如约而至,“站在黄河岸边,看雪花飘落河面,寂静无声,有一种悲壮的感觉;四周的空旷让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小艾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含义,子轩一向那么自信又那么幸运,读着卡片,小艾却有一种天地悠悠的沧桑感。

南下的列车载着小艾奔驰在冬日的原野上,过黄河大桥时,天空中正飘着雪花,河面已封冻,雪花落到冰面上,旋即又被吹到河床边。落尽了叶子的树枝纵横交错地分割着天空,有一种僵硬刺痛的感觉。子轩,你就是站在这空无一人的岸边,面对着这漫天飞雪发出感慨的吗?

傍晚时分,车到济南站,小艾打的直奔子轩的单位,包里是满满的一包信,没有地址,只有收信人的名字。

敲开子轩宿舍的门,子轩见到小艾很惊讶也很高兴,似乎还有点不自然。小艾很快就明白了原因--房间里还有一个女孩子,正疑惑地看着小艾。“这是我的女朋友婧”,“这是我的高中同学小艾”,子轩招呼小艾坐下,那一刻小艾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你到济南是出差还是路过?”

“路过,我有个表姐在济南工作,顺路过来看看,一会儿还要到她那儿去呢。”

天知道小艾突然间怎么冒出一个在济南工作的表姐了,不过,女孩的脸色缓和多了,气氛也轻松了许多。坐了有一刻钟,小艾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该走了,再不走我表姐该着急了”子轩送小艾出来,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站在楼前,子轩伸出了手,小艾的眼一热,曾无数次地希望被那双手握住,而此刻,……。“再见。”小艾装做没看见,挥了挥手,转身跑进了黑暗里,小艾怕自己如果稍一迟疑就会抓住那双手而无力走开。雪落在脸上,立即变成了热的,顺着脸颊流下来。

打的回到火车站,深夜有一趟列车开往长春,小艾买了票,在候车室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打开包,慢慢地撕着那些没有地址的信,一封一封,撕得很小心,每撕一下,心就会痛一下,就像撕着自己的心,撕完了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包里。

“阿姨,你在干什么呢?”一个童稚的声音,小艾这才发现一个小女孩正趴在小艾旁边的座位上,惊奇地看着小艾。

“阿姨在做雪花呢。”小艾拍了拍小女孩的脸,笑了笑。

年轻的妈妈赶快走过来把小女孩抱走了,不知是不是小艾的表情吓坏了这位母亲。

叮叮铛铛的声音提醒小艾:火车又过黄河大桥了。周围的人都迷迷糊糊,似睡非睡。轻轻地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小艾把那些撕成碎片的信扔出窗外。一阵凉风使周围的乘客打了一个激灵,疑惑地问:“下雪了?”“是,下雪了。”小艾歉意地笑了笑,关上了车窗。窗外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雪花落到冰面上,会被风吹到哪儿去呢?小艾想起那些树,即使在冬天,树的叶子全部落光,枝枝杈杈却依旧倔强地占据着原本的空间。只是,坚硬的枝条更容易把天空刺得伤痕累累。小艾感觉不到痛,也许是麻木了。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夏季,小艾带着自己的简历来到了那所上海著名的大学,门卫在检查了小艾的研究生证后让小艾进去了。正是放假的时间,天空中下着雨,校园里人很少。小艾走进了人事处,说明了来意,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接待了小艾。

“你这个专业的正是我们需要的,不过你们学校还要写一封推荐信寄过来,我给你留一个地址。”他很热情地给了小艾一个地址。

拿着地址,走出楼,雨继续下着,小艾慢慢地在校园里走。花园,操场,宿舍……,小艾在子轩的信中对这一切都已经很熟悉了。排球场地只剩下了白色的边框和挂球网用的铁柱子在风雨中瑟缩着,不知子轩是否也曾在这里赢得过众多羡慕的目光;那边是宿舍,有一扇窗子曾经在小艾的心底亮过长长的一个季节。只是真正见到了,一切却又显得那么陌生。几个学生嘻嘻哈哈地走过来,可能是假期未回家的学生。小艾已经不再是那个胆怯地把学生误认为是老师的小女孩了。也许……,也许子轩就曾这样在雨中嘻嘻哈哈地走过,他一贯那么潇洒自信。

那几个人注意到了小艾,嬉闹声渐小了,很快走了过去,低低的声音不知在议论什么。

小艾最终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回过头,门卫友好地冲小艾笑了笑,依旧保持着站岗的姿势。不知什么时候,小艾已泪流满面,心情却平静了许多。手里的地址被揉成了一团。一甩手,纸团在地上滚了几下,进了一个水坑,很快便湿塌塌地贴到地面上了。

雪季已经过去,尽管如此,小艾还是无力去面对似曾相识的一切。也许,她到这里只是想了结自己的一个心愿,一个一直隐藏在心底的心愿。如果感情也有流转的四季,那么,经历了一个长长的飘雪的冬天,现在应该是融雪的初春,尽管寒意料峭,但有滴滴嗒嗒雪化的声音,那是春天的脚步。在春天,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即使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壹点号晚来天欲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