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阿富汗人对着镜头曝出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

等等。

Sir,为什么我要对一个阿富汗人的身世感兴趣?

好。

如果说,这“秘密”牵扯了阿富汗战争的内幕,欧盟各国的“机密”,并影响着今天“俄乌大战”战局……

甚至,这“秘密”还让他创造了奥斯卡金像奖历史……

你感兴趣吗?

别急。

故事Sir今天会慢慢说。

只是这故事的结局,或许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大快人心。

《逃亡》

Flugt

今年在奥斯卡创造历史的一部长片。

它是第一部在奥斯卡动画长片和纪录长片两个交叉领域同时获得提名的作品。

意味着:

它同时附带动画片的想象力,以及纪录片的纪实性,两种特征。

怎么做到的?

其实一切都是“意外”。

故事聚焦“战争难民”。

电影主人公是导演的高中同学,他既需要呈现客观的故事,又要通过动画形式来隐藏同学的身份。

△ 导演 Jonas Poher Rasmussen

对,“他”第一次对外说出真实的逃亡经历。

以往的战争题材。

总希望深入挖掘平民的创伤,战争的残酷。

《逃亡》不这么做。

它的视角更温柔,也更触目惊心

为什么那些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拒绝谈论战争?

01

我是谁?

主人公阿明。

他是谁?

第一眼,他躺在画面正中间,深棕肤色,发型干净,胡子造型讲究,左下角有颗痣。

衬衫扣到最上面一粒扣子,脖子上有精致的金项链。

平平无奇?

不对,换上西装。

他是世俗眼里的“成功人士”

人在丹麦,高级学者,导演找他拍摄时,他刚拿到美国名校的博士后研读邀请。

回拨时间。

他是导演眼中,“神秘又酷”的转校生

入学列车上,只身一人,目视前方,呆呆地坐在那儿。

阿明究竟是谁?

身边人都知道一个统一版本:

他是从阿富汗一路走过来的孤儿。

听着有点离谱,其实,跟本人盖章的版本也差不离了。

这是他自己说的:

上世纪90年代,圣战者在阿富汗夺取政权后,开始对国内民众进行大肆“清洗”。阿明父母、兄弟被杀死,姐姐被绑架。

阿明一人逃离阿富汗,艰难逃到欧洲。

你不信?

当然,这故事是假的。

但也是真的。

阿明曾拥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

偷穿姐姐的蓝色睡裙,戴着粉色耳机,配合跃动的旋律在喀布尔肆意地走街串巷。

此时的家,具象而温暖。

一家六口,两个姐姐三兄弟,阿明最小。

姐姐们玩不腻的卡牌游戏,哥哥放飞的风筝,满墙的电影海报,排球和飞机玩具……

1984年的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还没有遭受炮火的袭击和极端政权的控制。

各色文明也曾在这里开花。

唯一的“不正常”,是消失的父亲。

父亲的去向是家庭秘密,更是国家的秘密。

政权动荡时期,苏联扶植的新政权成立,抓走三千多人,阿明的父亲,便是其中一个。

监狱关押三个月后,父亲失踪。

他最后给这个家留下的,是一块手表,和母亲一夜变白的头发。

战争依然在持续,征调年轻人参军的车开到哥哥面前。

哥哥首先开始逃亡。

再过不了多久,塔利班准备攻进喀布尔,母亲也带着孩子们举家逃离……

等等。

不是全家都死了吗?

破绽就在一个细节:

阿明讲述自己的身世时,翻出压仓库的笔记本,看着那些已经不熟悉的达里语,读起来磕磕绊绊。

仿佛不是自己写上去的。

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假,是指阿明一家幸运地从大概率的悲惨结局中成功逃逸;

真,是指他们的命运,并没有比谎言乐观多少。

02

你们是谁?

离乡只是第一步。

而后各种人和事交织,变成逃亡路上的一个又一个拦路虎。

每一个难民,都只有一个诉求,找到一个庇护所。

但,从哪里寻求庇护呢?

第一站俄罗斯。

1992年,阿明一家逃往俄罗斯,这是唯一能为他们提供旅游签证的地方。

此时俄罗斯正处于政权颠覆时期。

经济凋零,生活艰难,普通民众都自顾不暇。

签证很快过期,不敢出门,每天闷在家里看肥皂剧。

因为出门就会被警察逮住。

两个警察,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明面上保护治安,暗中行勒索之事。

阿明一家,只能活在这个国家的阴暗处,成为没有身份的“隐形人”,连看肥皂剧都不敢开大声。

再走。

第二站,瑞典。

这次经济情况不支持他们举家逃亡,早早逃到瑞典的大哥,东拼西凑也只够两个人的“路费”。

家人决定先送走两个姐姐。

人贩子的办法很原始,将难民全部关进集装箱,跟着游轮“出海”。

甲板上,是正常出游的1100名乘客;

甲板下,被关在一个集装箱内的64名难民,在密不透风的环境内度过几天几夜,其中还有26个儿童,最小的只有8个月大。

△ 电影穿插的新闻画面

人是送到了。

可姐姐们已不成人样。

这段画面重现阴暗至极

你看照射而来的手电筒,像不像一张呼之欲出的恶魔脸。

看不下去了?

不,这还不是最艰苦的。

母亲与阿明兄弟俩的逃亡之旅,才最为坎坷。

第一次偷渡:

徒步+水路。

一片阴暗中,象征危险的红色信号若隐若现。

借助动画的笔触,这一次的偷渡过程有着强烈的紧张感、压迫感。

带枪的人贩子,步履维艰的老太太差点被枪杀,怕水的母亲被逼上偷渡船……

大概是全片最心酸一幕:

渡船漏水。

难民们顶着暴雨不停地舀水,水不停地进,始终不肯放过一线生机。

就在他们被困大海时。

一艘巨大的挪威游船偶然路过,仿佛希望降临。

可这大概也是全片最荒诞一幕:

难民们用力挥手,呼喊,仰起头,甚至想直接跳下水游过去……

游轮的旅客呢?

高高在上地俯视、拍照、谈论……眼里全是冷漠。

最后游轮扔下一句广播便呼啸而过:

“已报警,你们等着吧。”

等到什么?

官方“收容所”——破旧脏乱,被铁网封住。

与其说是收容,更像是隔离。

“媒体关注”——记者带着摄像来采访,做做样子。

节目播出后便再没有下文。

国际援助?

呵呵。

政府A:要么在这等死,要么遣送回俄罗斯;

政府B:要么给我钱,要么遣送回阿富汗。

让我们暂且忘掉网络上道听途说的“新闻”。

这个世界到底怎样对待“难民”?

两个画面足矣:

警车上。

阿明和哥哥冒险外出被警察发现,暴打一顿后被拉到警车上,车上还坐着一位年轻女孩,身无分文。

接着,几个警察上车,重重关上车门。

会发生什么?

对话直白得不需要太多推测:

长官:怎么回事?

警察:她没钱,但我们想她能给我们换种方式支付

长官:嗯,你们俩下去!

街角处。

一边,是正在进行着非人恶行的警车,停在阴暗处;

一边,转角几步路,民众正在欢庆当地第一家麦当劳开业。

人类悲喜,并不相通?

不一定。

人类悲喜,往往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悄悄隔离。

就这样。

一次,两次,三次……

一家六口,终于“安全地”逃到欧洲,并寻到他们期望中的“落脚处”。

完了吗?

阿明不得不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世,对移民官谎称家人全部身亡,以博取同情才侥幸不被遣返回国。

假身世,被他歪歪斜斜地记在日记本上。

而为自己牺牲这么多的家人,全都从人生中抹去。

在逃亡的这条因果链中,最艰难的往往不是离开,而是走向你原本不会经历的黑暗人生。

03

我们是谁?

相似题材的动画电影,不多,但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在伊朗长大》《养家之人》。

前者来自编剧在伊朗的亲身经历,后者用几乎全“欧洲血统”的班底,尽可能贴近大众审美来讲述阿富汗。

《逃亡》相比它们,没有更戏剧性的冲突,或是更统一饱满的笔触。

它更看重记录的属性,把真实的采访画面转为动画,但依然没有放弃真实的影像素材。

时刻提醒着观众,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

同时用了几种不同的动画形式,去呈现阿明的回忆。

那些痛苦的回忆,常常是黑白变形,线条粗粝、凌乱、跳动的抽象画面。

这些真实的苦难经历,以一种超现实的笔触,渲染出了足够有感染力的恐惧氛围。

对这些回忆的描绘,附带着直观又极具主观的感情色彩。

现实与想象交杂,让人不由自主地更沉浸在阿明的故事里。

《逃亡》中,导演并没有直接着眼于那些战争、政治、种族等历史问题,或是国家的压迫,而是把视角一直聚焦在阿明这样一个普通的阿富汗人身上。

——苦难,并不以伤亡数字来计量。

母亲被这场逃亡折腾得日渐佝偻;大哥为了让弟弟妹妹们偷渡而耗尽积蓄,和交往十年的爱人分手,在异国孤独一人挑起重担。

从阿富汗到莫斯科,从爱沙尼亚被强制遣返,最后哥哥集全家之力,才保他一人抵达丹麦重新生活。

那些付出和牺牲,它也并不以苦大仇深的面目出现,而是会化为一根针,深深扎进你的经脉,时刻提醒着,你的人生和这份苦难息息相关。

幸好,这个故事结局比较“治愈”。

阿明只花6个月,就学会丹麦语,并凭借自己的聪慧努力,拿到学位,过上正常安稳的生活。

“知识改变命运”的奇迹,就真实发生在这个“不配读书,只配活着”的难民身上。

他的逃亡史,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此前的经历,还是塑造了阿明回避型的行为方式,让他“在任何关系中无法相信别人”。

实际上,阿明是“双重难民”。

他还是一名同性恋。

在阿富汗,同性恋不仅不被允许,甚至没有一个专门的词汇来形容这一群体。

许多看过电影的人都被这一幕打动:

阿明对家人出柜。

心情战战兢兢,空气突然凝固……

大哥率先打破沉默:

走,带你去个地方。

然后一言不发地开车,阿明脑子里闪过的是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他以为坦白就是诀别。

直到哥哥把他带到一个未知的门口,上面是绚丽的玫瑰花色,并塞给他一叠钱。

无需多言,一个拥抱,足矣。

这一幕的确动人。

但Sir转念一想

这灯红酒绿的同志酒吧,一个人们放松娱乐的普通场域,却是另一些人要花光所有运气才能抵达的地方。

这份开明的理解,似乎只是这“幸运故事”里唯一让人安心的闪光。

感动从何而来?

不是什么政治正确。

而是这90分钟的电影,抛开了那些宏大的政治、战争、教条,耐心地聚焦日常的经历,感性的细节,具体的人之后,所累积起来的真实共情。

据Sir观察。

最近互联网出现大批野生“军事家”、“战略家”、“政治家”。

涌入所有关于“战争”的话题里。

大谈“世界秩序”、“火力侦察”、“大国博弈”……

的确。

战争背后永远藏着极为复杂的诱因,以及大量无法被证明的阴谋论。

但结局殊途同归。

一组近在眼前的数据

欧洲可能爆发70多年来最严重难民危机;

自战争爆发以来,就有超过300万人逃离乌克兰;

隔壁的波兰,仅在一天内就接收了约7.73万的乌克兰难民。

波乌边境的每个入境点,都有数万来自乌克兰的难民,排队长达几十公里......

再具体点呢?

Sir刷抖音看到的一个故事:

一位阿富汗大哥带着孩子逃离祖国来到乌克兰,为了更好的教育,更好的未来……

一夜之间,幻想破灭。

警报再次拉响。

当我们惊叹于世界如此魔幻时。

电影,又一次悄悄抢跑在现实之前。

回到Sir最开始的问题

为什么难民们总拒绝谈论战争?

正如阿明在接受导演采访时,总是断断续续,说到动情时必须停止,还在采访前声明自己要做“半年到一年”的心理准备。

最后。

他在片尾阐明了原因。

Sir觉得这段话值得我们每个人深思:

大多数人根本无法想象

这样的逃亡会对你有多大影响

它会扰乱你与他人的关系

它会不同程度地毁了你

有些我家人的事我不能说

比如我在瑞典有兄弟姐妹 我母亲还活着

因为它与我的背调不符

总是会有各种限制的

事情不得不有所调整、保留、隐瞒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关注《逃亡》这样的电影。

它不是单纯“远方的哭声”。

它告诉我们

战争侵占的,是土地,是资源,是战略地位……

而它遗弃的,则是一个个与你我无异的,鲜活的人。

无法修复。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助理:超有钱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