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从惠

30多年前,我应该算是一个文学青年吧,狂热的迷恋上诗歌。那时候朦胧诗正流行,北岛,舒婷是常常挂在嘴上的名字,满怀激情的不分昼夜阅读,背诵,书写,也渐渐写得有些模样,开始参加县里的一些文学活动。英便是我那时候认识的诗友,同龄,又都是农村女孩,较之别人自然心底里更亲近些。虽然是同县人,可我住城东,她住城南,相距少说也有五十里路,那时交通与通讯远没有今日方便,所以平日只是书信来往,见面机会不多。

那一日,应该是87年初夏时候,得到了省作协要在河北大学招生一个作家班的消息,两年制学习,国家承认学历,虽然不负责分配,可是减免学费。招生名额有限,报名表也有限,全省有一定写作基础的文学青年可以去各地文联申请报名。得到消息,一刻也不敢耽搁,推起自行车向五十里外的桃园乡后赵村飞奔。第一次去英那里,不认识路,边走边打听着进了村子,早已经汗湿衣衫。站在村口正寻思如何打听英家住哪里,见有一个带孩子的大婶走过,急忙上前。老人上下打量我一番,问道:“你找她娘家还是婆家?”

娘家?婆家?闻听此言,着实让人寒凉凉的吃了一惊,难道英一声不响的将自己嫁了吗?虽然早就知道家中给她定了亲,住在同一条街上,却怎么也想不到她还不满21岁就悄无声息的把自己嫁了,而且瞒得滴水不漏,连我这最要好的朋友也不告诉一声。少时读红楼,一直记得宝玉那一句痴话:“女孩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那时年少,读到这些话,觉得做了妇人是很可耻的事情。一时,我无法接受英那样充满灵气写诗的女孩,竟然嫁作他人妇的事实。仿佛看到英和许多粗鲁的妇人一样,坐在街口的大石头上坦胸露怀奶孩子,满口黄牙大笑着讲着让人脸红的粗话而洋洋得意。一时之间,世界仿佛暗了下来。

那大婶见我发怔,又问一声:“你是哪的亲戚呀?”

我这才回过神儿来,忙说:“哦,我找她娘家。”谢过大婶,拖着沉重的腿向前走。英的家很好找,本来就不大的村子。只一会儿功夫,我已经坐在英家的土炕上。这个时候,已经做了妇人的英自然应该在婆家。英慈祥的母亲一边热情的招呼我,一边催促英的父亲快去喊英回来。

很快的,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跑步声,英挑帘进来,我那颗砰砰乱跳的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英灵秀依旧,欢笑依旧,原来做妇人并不是荒凉可怕的事情。英告诉我她分家单过,自己独门独院,没有公婆妯娌合住烦恼,这才放心的和她一起去了她的新家。那个时候,我应该是很愚钝的,并不知道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婆家的家才是自己真正长久的家,而自己出生生长的家,只是一个生命桥梁的过渡。那个时候我更是万万不会想到,半年之后,我也毫无思想准备的,做了别人茫然无助的新娘,也有了晨昏操劳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英的日子应该是满足的,她向我讲述新婚之夜向丈夫讲解诗歌的事情,村里听房的人们第二天编了顺口溜当笑话来讲。我不知道那不懂文字妙处的新郎在这别致的新婚之夜,听的不是爱语呢喃,而是如同天书的文学讲解,又该是怎样一份百味杂陈的感觉。而英这样的新娘,在小村也是绝无仅有的吧。我不知道,洞房中这不合时宜的讲述里,英寄托了多少美好的希望与梦想。也许,别有几分无奈与凄凉。

迟疑着,对英讲了招考的事情,对于我们二人来说,这实在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相熟的诗友中,只有我们二人文化水平最低,是最最迫切需要进修的。而我们俩勉强及格的初中文化,要参加这次和当年高考一同举行的考试,又是最最可能落榜的。我得到消息第一时间急慌慌飞车赶来,自然是怕英不知情而坐失良机。用我们学诗时候的辅导老师的话说,这是我们今生唯一一次进入知识阶层的机会。对于我们这些已经和高考无缘,又怀揣梦想的农村文学青年来说,这真的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有可能改变我们一生命运的天赐良机。除了怕英不知情,更多的,是我们的同病相怜。渴望进修的机会,害怕考试落第,更害怕根本争取不到报考的资格。因为整个石家庄地区只有可怜的14份报考名额,我们的希望真的微乎其微。

初听,英欢喜的跳了起来,依旧小女孩一般。可是,很快的,愁容吞噬了阳光欢笑,她几分颓丧的坐回去,低头不语。诧异的望着她,抬头正好看见窗子上颜色已然淡去,却依旧透着喜气的窗花,明白了过来。急忙过去拉紧她的手:“听说这次进修和一般的高考并不一样,没有年龄和别的什么的限制。我担心的是咱们底子差,怕到时候考不上。可自古没有考场外的举子,不试试怎么知道。所以这次来找你就是想咱们要相互鼓励,考考看。”

好半天,英才幽幽问出一句:“你和家里商量了吗?”

闻言一愣:“没有,没想这事,父亲不在家,等他回来再告诉。可是,你知道,我爹很疼我的,只要我坐在那不说话,用力哭,就没有办不到的事儿。”

英苦笑:“这是大事,不一样。”

疑惑的看着她,感觉做女孩的英和做了妇人的英真的不一样了。忽然,沉默着的英又欢喜起来:“要不,要不咱们去求个签吧,我们邻村有个半半仙儿很灵的。”

屋子里几分闷热,我正低头细品英泡给我的茶水,听了她这话,一下子喷了出来,笑倒在床上:“烧香?英,你可笑死我了,你怎么会想到去烧香。这可是真应了宝玉那句话,好好的女孩,怎么嫁了一个男人就如此混账起来。不对,不是混账,是糊涂起来。英,那是没文化的老娘们儿才做的糊涂事儿。烧香,亏你怎么想得出,你这才做几天小媳妇呀,就堕落成老娘们儿了。”

英的脸红了,泪水盈满了眼眶,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好一会儿,英才轻声说:“这几个月其实我一直在想,冥冥中,或许真的有什么在主宰,我想了很多很多,却什么也想不明白,有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看你还这么单纯我真羡慕,只盼着你能晚几年结婚,多做几年梦,可咱们农村女孩的宿命只能是沦为农村老娘们儿,迟早的事儿。好久了,我总想找个地方去烧烧香,或者,这次如果我们能够出去读书,真的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真的,我们去烧烧香吧,求一份神佛保佑。”英几分绝望又几分热情的望着我,似乎,那乡间的神婆真的能帮助我们改变命运似的。

看英说得郑重,几分疑惑,几分好奇,又有几分心痛地随她去了她们邻村的一个老妇人家中。低矮的房屋,熏黑的墙壁,这么多年过去,依旧能感觉当年那昏暗屋子的压抑。英很在行的买了几包供果与纸张蜡烛,跪在神案前麦秸编的蒲团上。黑黑的蒲团,不知多少人跪过,已经看不出麦秸最初的金黄模样。看英瘦削的身子矮下去,忽然心中一疼,手足无措的也跟着跪在一边。听着英和那老妇人的答问,心中茫然,似懂非懂。好奇的盯着那老妇人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的絮絮叨叨,恍惚间听得一句贵人相帮的话,心中便无限欢喜了,仿佛真的得到资助一般。英似乎松口气一样,站起身,我急忙也相跟着爬起来。却见英又从兜里掏出钱递给那老妇人,方才明白这烧香原来不仅仅是买东西给人家,还要付钱的。却又不见英与她商议价钱,大概这行当是明码标价的,倒是有趣。

回去路上,看英并无多兴奋的表情,忙小声问她:“我恍惚听得一句贵人相帮的话?”

“嗯,还说会有阻力。如果我们能冲破阻力,以后会有贵人相帮。”

“废话,还用她说呀,这谁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世外高人指点迷津呢。”

英苦笑起来:“你当这是演电影哪,遇到难处,就有世外高人跳出来排忧解难。烧香算卦,可不就是花钱听几句废话。唉,无非,是一种心理安慰吧。”

我却是越发的疑惑不解了。

第二天,我们去百里之外的地区文联一位老师那里报了名,正式表格要审批以后统一发放,老师让我们回家等待。与英各自归家,一边四处去借学习资料,一边盘算着与家人商议。

我不知英与她的新婚夫婿商量的结果如何,我自己首先就碰了钉子。一向对我百依百顺的父亲很坚决地拒绝了,哭闹也无济于事,通情达理的父亲一瞬间变得不可理喻起来。见我一直哭不肯吃饭,父亲也落了泪,说婆家那边已经把结婚的日子送了过来,也托人办好了结婚证。多么荒唐的事情呀,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居然和仅仅见过几次面的几乎还是陌生人的一个人办理了结婚证,已经是法律上的夫妻。可这在三十年多前的农村,却很正常。父亲说,多少日子了,村里人笑话我庄稼主儿不认庄稼主儿,还想当作家,家里坐着吧。这些闲话我自己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而且我也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可是父亲说他在乎,他不能让人家说我没娘的孩子少调教。

真真的造化弄人,乡间邮件历来不准时,参赛的表格到我手中的时候,已经是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再去村里县上加盖各种公章已经来不及,大脑瞬间空白,思维已经短路。后来常常想,如果不邮寄,迟一天将表格自己坐车亲自送去,或者可以通融,也未可知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记得当时自己竟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而后,才放声大哭。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冬天,我也彻彻底底做了糊涂的妇人。后来的日子里,时常想起那一次失之交臂的招考,想起那一次烧香的经历,好多年以后,才明白英当初的无助。而我明白的时候,英已经和我永远的阴阳相隔了。每每想起那一次足以改变我们命运的招考,眼前总会浮现那阴暗屋子里的香烟缭绕。当时,英是那样无助的想祈求一份庇护。

而,庇护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