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别离，搞得这么痛苦狼狈。我妈一直在家里收拾东西。可我到家进屋，却发现灯没开。我以为我妈睡了，按亮灯，却看见我妈半躺在沙发上，口吐白沫。我妈喝了农药，不知道她从哪里搞到的。我到家的时候，还有意识。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这么冷静。叫了120，然后灌牛奶，扣舌根催吐，用毯子把我妈围上保暖，等救护车来，送她去医院。我妈洗胃的时候，我才开始掉眼泪。后怕从心里一阵阵的涌上来。她推出来的时候，看起来还可以，我心里的石头才放下来。可当我追着医生问病情的时候，他拍了拍我肩膀，说，来得太晚了，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内脏器官都在衰竭了。我冲进病房看我妈，哭着问她，为什么呀？她的嘴唇，舌头，喉咙，都被农药灼伤了，可她依然嘶哑地对我说，对不起啊，妈妈太累了。我不想从头再来了，我太累了。我拉着她的手，眼泪狂涌。那时，我心里好恨我爸。恨他不声不响，扔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就跑了。我妈陪着他风里来，雨里去辛苦半辈子，才过上几年安逸富足的生活，就这样葬送了一切。我妈承受不起了。妈妈走后，我一个人回了老家。其实，我妈不在了，我不准备回去了。就我一个人还有什么好怕的。但是大姨在电话里，让我把妈妈的骨灰送回去。她说，叶落归根，活着漂泊，死了要埋回故土。就这样，我回了老家。
06
我生在辽宁一个产煤的小镇。
镇上有个历史悠久的火车小站。小时候，喜欢到车站那边去玩。一些人乘着绿皮火车离开了镇子，一些人带着满身疲惫回来。如今热闹的小镇已经落寞得没有人烟，火车也改道，不在这里停了。镇上的人都搬到县城里去了。一个因煤矿繁荣的镇子，也因为煤矿的停产而凋敝了。回去，我住到了爷爷家。那一年，他已经80多。头脑还蛮清晰的，说话也不迟钝。他说，我爸从小就聪明，就是聪明得有点过头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知道我休学了，爷爷鼓励我，等事情过去了，再把书读完。大伯一家对我不太客气，可能是觉得我回去是要抢房子吧。因为这个房子虽然在我爷爷名下，但是我爸出的钱。安葬了妈妈之后，我心里空空的，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过。每天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有一天，骑着车，跑回荒废的小镇去看看。那里都是我的童年，如今长满了荒草。我以前最喜欢的车站，停在镇子边上，像个老旧的音乐盒。我把车子扔在一旁，跳上车台。当我转进站长室的时候， 忽然有个女孩跳起来，大喊了一声，谁！我被吓了一跳。我望着她，犹疑地说，你是……冰溜子吧。小时候，常有个邻居的小妹妹跟着我，黑黑瘦瘦的。我会带她拿抓蜻蜓，捉迷藏，夏天的时候，去河里捉泥鳅，拿回家里炖豆腐……她叫薛冰冰。开心的时候，我叫她冰冰，生气的时候，叫她冰溜子。我离开的那年我10岁，她8岁。说实话，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但记得她的两只耳朵， 尖尖的，还招风，像个小妖怪。在车长室里，我叫她冰溜子的时候，她一下愣住了。半天才说，你是小凯哥？然后，她就哭了。冰冰挺可怜的。我走的第二年，她妈妈因为生病去世了。11岁，爸爸再娶，日子就有点不好过了。然而13岁那年，爸爸又出了车祸。后妈虽然没把她扫地出门，但把她当保姆用了。有时候，她受不了，和后妈吵架，就跑到废弃的车站躲两天。我见到她的时候，她都17了。可看起来，身材就像个初中生。我看到她桌子上放着半包饼干。我说，你吃饭没？我带你吃饭吧。冰冰开心地笑了，笑得满眼都是泪花。
07
我妈生前委托的律师还挺细心的。他把我家资产梳理了一遍，其中有一套深圳房子，竟然在我名下。可能是我成年之后，我爸买的吧。我完全不知道。因为法律上，子女不承担父母债务。他让我把这套房子卖了，偿还高利贷。其他走正归渠道。就算资不抵债，也和我没有关系。反正我妈也不在了。那是2009年的5月，一年的时间。我妈的电话，一直通着。我的电话，也通着。而我爸，那个说很快和我们联系的爸爸，杳无音讯。我是5月底回深圳的。临行前，冰冰来找我。她说，小凯哥，你带我一起走吧！我说，我都不知道在哪里落脚呢，怎么带着你啊。冰冰就哭了。我说，我求求你。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了，留在这里就完蛋了。你救救我好不好？她太会说了。一句没爸没妈，戳得我心疼。我走的那天，我大伯看我要带冰冰，就说我，你这孩子啊，心太善了。到外面多点心眼，别让人骗了。我点点头，心里还挺感动的。冰冰就说，大爷，你放心，我帮你看着。回了深圳，我可以接着上学的。可我手里，就我妈留给我的那点私房钱。我算算，上完学就得花光了。我当时想，还不如用这个钱当本钱，到华强北租个铺位。冰冰就说，小凯哥，你一定要上学。钱不够，我打工供你。我笑着说，我用得着你。她说，真的，我错过读书了，你别错过了好不好。你爷爷也想让你读书的。我没想到冰冰这么懂事。她知道我想开店，就到华强北找工作，给人家看铺子。她脑子特别灵，两个月，就能粤语对话了。我重新办理了入学。冰冰隔几天就来看我，给我买一堆吃的，日用品。我说，我用你买吗？她说，你让我买嘛，深圳工资太高了，我一个月挣1000，花也花不完。我室友都被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逗笑了。有时候我想，我带冰冰出来，真的是给自己带了一个贵人。她是个特别有心劲的女孩子。可能和她从小成长的环境有关吧。看起来天真无脑，办事特别仔细。她自己说的，怕被后妈打呀。她给人家看铺位那两年，老板当她是小女孩，不防备。可她处处留心，把进货渠道，成本，销量，租金，做什么方向好赚啊，统统都摸出来了。我有个中学的朋友在深圳做中介，刚好有个热铺退出来，问我要不要。我当即就接下来了。交给冰冰去做。冰冰说，你得给我双倍工资 。我说，还开什么工资。赚钱咱们就一人一半，你是半个老板娘。冰冰愣了半天，忽然就呜呜呜地哭起来了。我说，你哭什么呀？不愿意啊。她说，我愿意，我开心得哭啊。
08
当然，也是后来了，我才知道冰冰为什么能开心到哭。我大四毕业，进了家it公司。虽然自己有店，还是想体验一下大厂文化。入职第二个周末，冰冰约我去逛街，走到珠宝店的橱窗前，忽然就拉住我不走了。我说，你干嘛？她说，你啥时候给我买啊？我白眼翻到天上去。我说，这东西让你未婚夫买，我买算什么呀？她说，你不就是吗？我说，你神经了？冰冰对我，从来没发过脾气，但那天她发飙了，当街把我骂成渣男。她的理由是，我是老板，让她做半个老板娘，那就是求婚的意思。她还体贴地一直等到我毕业工作才提。有时候，再聪明的人，也会陷在自己编织的窠臼里，出不来。我解释，真的一直把她当妹妹，没有那个意思。我说的半个老板娘是说店铺你说了算。围观的人都笑出来。这话说出来，更像渣男了。最后，我气得自己走了。
09
我们有一个星期没联系。一是工作忙，二是我也不想她误会。周末的时候，冰冰主动来找我。我本想着怎么和她道歉呢。她竟然先说对不起了。她说，她知道我当她是妹妹，没有那个意思，知道我当初那句老板娘是玩笑话。但她还是想努力一下，逼逼我。万一呢。那一年，冰冰21年，把销售心理玩得明明白白。只是把我气得半死。她拿手指头戳我胸口说，我知道的，你心里有个人。之后，她再没和我提过爱情方面的事，只是把所有的ID都换成了“我不是何小旭”。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都没谈恋爱。我承认，我心里一直没完全忘了何小旭。毕竟她是我的白月光。但更重要的是，我身边有薛冰冰。哪个女孩能忍受这样一个和我亲密无间的妹妹呢。但凡我和谁有一点点意思。她就和人家说我这好啊，那好啊，有什么习惯啊，小时候还看过我尿尿啊……有一次，我问她，你是不是故意的？她就笑着说，我是怕她不了解你。
10
就这样，又过了两三年。到了18年初，我们公司来了一个新HR经理。好巧不巧，竟然是我爸公司以前的员工。我们后来私下吃了饭，很自然地说起了我爸的事。他说当年我爸走得挺突然的。后来，有个律师来，给他们发的遣散费。他说律师姓胡。我一想，当年帮我打官司的律师就姓胡啊。不会是一个人吧。而事实上，真的就是一个人。我觉得他肯定知道什么内情，没有说。多年之后，我再次去找胡律师。就算威逼利诱吧，他就讲了。他算是我爸工作上的朋友吧。当时，07年初股市大涨，我爸不太懂金融，但看人家钱生钱就心痒了。他有个客户给他介绍渠道，可以把房产抵押出去，借钱炒。当时涨到3000点时候，人就有点疯狂。胡律师提醒过他的。可他押上了全部身家。然而5月30号，股灾。一天蒸发22万亿。我爸所有资产成了其中的沧海一粟，噗，一下就没了。我爸当时杀红眼了，想借了高利贷翻本。结果赔得更多。到了年底，拆东墙也补不上西墙了。高利贷放了狠话，我爸连夜跑路去香港。不敢走海关，怕留资料，找人偷渡。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就上船了。结果那艘船在夜里翻了。一共6个人，只有一个没救上来，就是我爸。因为是违法的事，没人敢声张。我爸就这么赔了性命。胡律师也是后来打听出来的，当时我妈已经去世了，所以没敢告诉我。他觉得，留一个回不来的念想，总比父母双亡好。
11
我当时眼睛都要喷火了。可是憋了这么多年的痛，我不知道，找谁撒。能撒火的人，已经不在了。但是，介绍我爸借钱的那个客户我认识。在我们家公司的时候，我爸给我介绍过他。我回去，冰冰就发现我不对劲儿了。那个人，现在过得特别舒服优越。我当时真的想过让他死。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理解，你的家，因为他家破人亡，可他却过着豪华无比的生活。他甚至还把我爸当年抵给银行的商铺拍走了。我想和他同归于尽。冰冰在旁边问我怎么了，安抚我的情绪，可声音都入不了脑。后来，我请了假，因为精神太过紧绷，没法上班。在家里躺着，整夜睡不着。有时会想到我爸，有时会想到我妈。想我妈喝了药，临死前的样子。她说她累了，她才过上几年好日子。后来，就在这个时候，有个熟悉的声音出现了。她说，丁新凯，好久不见了。那声音，一瞬把我从闷闭的世界里拉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那个声音来自何小旭。
12
是冰冰把何小旭找来的。冰冰早就去偷偷看过何小旭了。她说，要亲眼看看情敌长什么样，然后又凭她的实力，亲自把情敌接来看看我。多年不见，何小旭胖了一点，白了一点， 但动听的声音，依然没变。那天我们没有深谈，相隔得太久了，彼此之间的陌生远大于熟悉。但何小旭的出现，的确帮我从牛角尖里拉了出来，让我有一点空隙去想值不值得。我们加了微信。知道她要结婚了，千言万语化成一句，祝福。她走后，我们偶尔会在微信上问候。可我从不看她的朋友圈，因为我怕看见漂亮华丽的婚礼现场。后来就是5月了。天气热起来，穿婚纱的季节到了。何小旭忽然在凌晨一点，给我发信息，问我在吗？失眠的我，秒回，在啊，什么事？她说，你帮我看看，男人这样正常吗？她发来一段视频，是从老罗朋友的朋友圈里下载下来的。坐在中间的应该是她未婚夫老罗。一个只穿了占比1%的女人，对着他大腿跳艳舞。小旭说，老罗告诉她男人开婚前单身派对很正常。我真的笑了。我说，正常个屁，看他配合的动作就是老油条了，怎么可能只有婚前这一次。小旭没有回我。但我莫名地就开心起来了。我估摸着，小旭这个婚，结不成了。果不其然，婚礼前三天，小旭在朋友圈里发了退婚声明。
13
5月20日，何小旭在微信和我说话了。那是我们重逢后，第一次长谈。我们好像都变了，又好像都没变。我们讲各自分开的这些年，讲心里一块不愿提起的痛。何小旭说傻瓜，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回答不上来，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吧，自以为是，特别害怕给不了心爱的姑娘幸福。而现在兜兜转转，还能有机会在一起，我不想错过了。我想去找她，却没想到何小旭提着行李先来找我了。冰冰一看见她就抱住她哭了，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哦，不，我都干了什么。我把她从小旭身上扯开，说，这是我的，你少来。那天，我和小旭给了彼此一个长长的拥抱。不想哭的，可莫名的就掉了眼泪。最能闹的冰冰，识趣地走了。她后来和我说，我第一次看到你那个表情，又甜蜜，又难过。是啊。这就是我和小旭爱情最准确的描述吧，我们经历了太多的甜蜜与难过。我轻声对小旭说，嫁给我吧。小旭用力地点头说，好啊，我在梦里听你说过很多遍的，终于亲耳听到了。2019年，我和小旭结了婚。冰冰一定要穿男装，混进了伴郎团。我老家的人都来了。包括我爷爷。他都90多岁，精神还是很好。没有人问我，我爸有没有回信。显然，这么久没有消息，大家都猜到了结局。所以在我人生的大日子里，全员出席。2020年，没敢要孩子。21年，才怀上。10月的最后一天，小旭生下一个8斤2两的男孩子。朋友都说我们，这两年这么难，你们还敢生啊？可小旭却说，有什么不敢的呢。老天想要难为你，不会挑时候的。是啊，何必猜测命运何时扔下炸弹呢。越是艰难，越是要抓紧相爱，抓紧幸福。而我和小旭最开心的，还是冰冰也终于找到了幸福。还记得她混进伴郎团，当伴郎吗？我有个朋友看上了她，因为他觉得这样的冰冰太酷了，追她追得紧。半年后，冰冰终于投降，两人谈起了恋爱。而今年年初的时候，他们结婚了。是我和小旭送她出的嫁。冰冰给客人介绍的时候，很自豪地说，这是我哥，这是我嫂，他们是我的贵人，是我这辈子的底气。其实如果没有冰冰，我和小旭可能就错过了。她才是我们的贵人。而往后余生，就是亲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