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的尸体压着一滩快要凝固的血,血仿佛镜子一般映出他模糊的脸。
他那死鱼眼般的双眼藏满了恐惧,死死地盯着上方,似乎在死前遭受了不为人知的惊吓和折磨。
4
第三具尸体的身份成了秘密,没人知道他是谁,院子里的人纷纷表示此前从未在胡同里见过他。
那大汉的个头至少有一米九,他躺在进门不远处,穿了一件黑色风衣,衣领刚好能够遮住他的脖子。
他趴在地上,头顶没有几根头发,脸几乎要埋进土里去,没能瞧见他究竟长什么模样。一根大铁钩挖进他的后脑勺,却没有流出太多的血。
院子里的喧嚣引出了一只黑猫。黑猫嗅着鼻子靠近周晓芸的尸体,被人喝了一声,连连退了几步。黑猫仍不肯离去,又试图靠近尸体。
一个穿红鞋的女人忙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黑猫扔去,骂道:“臭遭瘟的,那是人,吃不得!”
黑猫受那一吓,纵身一跃上了桂花树,到得桂花树顶端又是一跃,跳到院墙上,不巧打翻了院墙上的一个花盆,连盆带猫摔了下去。黑猫立即发出骇人的惨叫,和花盆碎裂的声音一起,只一声。
院子里的人开始分析起三个人的死因来。
红鞋女人的眼神咬住了周晓芸的尸体,仿佛蜱虫咬在皮肤上一般。她啧了啧嘴说:“这一定是一场情杀。”
一旁的黑眼镜男人问:“为啥这么说?”
红鞋女人解释说:“我就住在隔壁楼上,这两口子三天两头就要吵一架,男的说他老婆在外面养了一个小白脸,女的又说男的在外面包养了小三,天天闹着要离婚呢!”
她顿了一顿,接着说:“我都被这两口子搞糊涂了,分不清到底是谁出了轨。”
黑眼镜男人扶了扶眼镜,说:“不对,要真是情杀,怎么会两口子都死了。”他指着大汉的尸体,又说:“难不成那是周晓芸在外面养的小白脸?那么凶手又是谁?”
沉思住进了红鞋女人的身体,过了半晌,她说:“有没有可能,那个大汉就是周晓芸外面的对象,并不是什么小白脸,而赵涛养在外面的那个女人就是凶手!”
黑眼镜男人取下眼镜,用衣角擦拭起来,边擦边说:“这种推测不合常理,一个女人怎会有能力在同一个地方杀死三个人,那大汉和赵涛这样的体格,难道都能被一个女人杀了?”
他紧接着扫视了一周,又说:“他们三人明显一开始就是死在这儿的,尸体并没有任何挪动过的痕迹,单凭一个女人绝对办不到,除非……”
黑眼镜男人话还没说完,一个穿着校服约莫十六七岁的男生突然说:“除非他们不是同一时间死的,那么即使凶手只有一个女人,也有能力设法杀死三个人。”
红鞋女人挠挠头说:“只是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呢?”
院子里沉静了好一会儿。
5
红鞋女人后面的高个子男人突然笑出了声,笑声打破了沉默,所有人都朝笑声发出的地方看了过去。
高个子男人四十来岁模样,身形偏瘦,腰上系着一条和赵涛身上一样的皮围裙,皮肤发棕,耳朵上夹着一支烟。
红鞋女人回头用下巴眺望着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骂道:“人都死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高个子男人立马止住了笑,解释说:“我是笑你们在这儿乱猜,却什么也没猜对。”
黑眼镜男人说:“这么说,你知道些什么?”
“你们还不知道吧!赵涛不喜欢女人,就算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是一场情杀,凶手是赵涛的情人,那也不会是一个女人。”高个子男人鼻子里一笑,说,“赵涛和周晓芸结婚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完成他父母的心愿罢了。说白了,赵涛不愿碰周晓芸,我想这也是他们没有孩子的原因。”
黑眼镜男人一脸疑惑地望着高个子男人,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这些。高个子男人取下耳朵上的烟放进嘴里,点燃后吞云吐雾,接着说:“其实,这在我们屠宰场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赵涛是我以前的同事,大家都不怎么待见他,正是因为他喜欢男人的事被人知道了,才辞职自己出去单干的。”
黑眼镜男人抬头,眯眼盯着高个子男人的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既然他是你曾经的同事,那他死了你感觉如何?”
高个子男人发现这人话里有话,冷哼一声说:“我能有啥感觉?我就是来看热闹的,哪知道赵涛会死在这里。”
“屠宰场离这儿至少有七八公里,尸体刚被人发现的时候你就在这里了,难不成你比警车还快?”黑眼镜男人戴好擦干净的眼镜,意味深长地说。
周围人的目光迅速落在高个子男人身上。
红鞋女人抱着双手在黑眼镜男人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准是杀人凶手回来看犯罪现场了。”
高个子男人察觉到了那些异样的目光,立即变得紧张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黑眼镜男人,鼻子里喷出烟来,说:“今天是星期天,我还不能在家休息吗?难道屠宰场就不能有双休了?”
黑眼镜嘶了一声,说:“意思是你住这附近?”
“我媳妇非要搬到这里住,不行吗?”高个子瞪着黑眼镜男人说,“你要不信,可以去居委会问一问我是不是这儿的业主。”
黑眼镜男人尴尬地笑了一笑,说:“误会一场,毕竟以前没见过你!”
高个子男人不好气地说:“你没见过的人多了,难不成每个你没见过的人都是杀人凶手?”
黑眼镜男人话锋一转,说:“你说赵涛喜欢男的,想来你应该见过那个男的。”
高个子男人十分迫切地想要洗脱自身嫌弃,一脸认真地说:“既然如此,那也没啥不能说的了。在我知道赵涛喜欢男人后,就好奇两个男人之间是怎么谈情说爱的,于是问了赵涛。
聊着聊着赵涛就跟我说起了那个男的,他说那人名叫郑冲,就住在这条胡同里,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说完人群中飞出一声惊呼,却不知这声惊呼是谁制造出来的,听起来像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看了一眼赵涛的尸体,接着说:“赵涛钱包里还有那男的照片,你们要不信,可以翻他钱包出来看一看。”
没人敢动尸体丝毫,都离得远远的。
黑眼镜男人点头说:“看来你没有说假话,至于赵涛的钱包里是不是真有你说的那张照片,还是等警察来再说吧。”
这时人堆里挤出一个头裹白风巾的中年妇女,她走到高个子男人身前,立马表现出骇人的愤怒,展示出自己深不可测的口腔,对着高个子男人唾沫横飞,仿佛一条鳄鱼正在张开夺命的下颚。
她指着后者鼻子骂道:“放你娘的屁。”
高个子男人瞬间蒙了,脸上仿佛敷了一阵青烟。他擦去脸上腥臭的口水,对白风巾妇女破口大骂:“你这泼妇,我怎么惹你了,怎么上来就对着我满嘴喷粪?”
“我儿子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白风巾妇女的脸已被赤红浸染,她咬牙切齿地说,
“又不是只有你儿子叫郑冲。”
高个子男人说着退了两步,踩在另一人脚尖上,后面那人啧嘴推了他一下。他还没来得及站稳,白风巾妇女又骂:“胡同里哪个叫啥名我清楚得很,郑冲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儿子。”
高个子男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沉默支撑自己跃过白风巾妇女的愤怒,而周围早已布满戏谑的目光。
白风巾妇女对他不依不饶,又说:“你今天不把这个事说清楚,别想从我手里走脱。”
红鞋女人走过来拉住白风巾妇女劝道:“张婶,你别气了。外面这些人,啥事都能拿来造谣,等警察来了看看赵涛钱包里是不是真有你儿子的照片不就完了?要是没有,你再告他诽谤也不迟。”
高个子男人一听,沉睡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起来,笑着说:“那万一有呢?”
白风巾妇女撇开红鞋女人的手,仍是怒不可遏。她径直走到赵涛尸体前蹲了下来,回头对高个子男人说:“我儿子是个怎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待会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张开你那张造谣的嘴。”
人们似乎都知道她要做什么,却无一人阻拦,都一脸期待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愁着脸,在赵涛的尸体上摸索了一会,终于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钱包来。在钱包里翻了半天,才在夹层里找到一张照片。
她取出照片,转过身将其举过头顶展示在众人面前,恶狠狠地盯着高个子男人说:“这分明是个女人的照片,哪里来的男人,哪里来的郑冲。”
6
人们端详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确只有一个女人,但那个女人并不是周晓芸。
院子陷入了寂静,警笛声越来越近。秋日的阳光燃烧在院墙上,胡同沐浴在明亮之中。
寂静过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盯着照片上的女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对高个子男人说:“那不是你老婆吗?”
有人躲在人群中大声地说:“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他老婆,看来他还不知道,他上班的时候赵涛正搂着他老婆在床上快活呢!”
这骇人听闻的话语仿佛快要击穿高个子男人的耳膜,他回头搜索着声音的主人,又惊又怒地说:“是谁说的,有本事给我出来。”
话音落下,躲在人群里的那个人便和他的声音一样销声匿迹了。
白风巾妇女望向高个子男人,摆出一副正二八百的高尚表情,说:“听见没,和赵涛偷情的压根不是什么男人,更不是我儿子,而是你家里的那个女人。”
院子里一片哗然,高个子男人的眼皮仿佛沉睡了过去,他整个人怔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他挪到赵涛尸体旁,呆呆地望着照片中的女人,仿佛深陷在了自己的思绪中,一言不发。
不一会,他从白风巾妇女手中夺过照片,放在眼前端详了半天,然后像个疯子一样放肆大笑起来,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放肆的笑逐渐转变为苦笑。
他用白浊的双眼瞟了瞟人群,摇着头扔了照片。
高个子男人扔摇着头,自言自语,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人们纷纷为他让路。他像是充满肃穆气息的景物,不露痕迹地往院外流动。
两侧的人都听清了他的自言自语:
“不可能,他给我看的照片明明是一个男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原来她是为了你才搬过来的。”
“狗男女。”
“淫妇,我饶不了你。”
他心不在焉地往院门那里一步一步挪去,一不小心绊在一根发黑的猪骨上,摔了一跤,爬起来对他而言仿佛变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他的脸有如一张僵硬的面具,将院子里所剩无几的仁慈都挡在了外面。但他最终还是爬了起来,佝着身子从蔓延至院外的石梯上走了出去。
白风巾妇女回到了人群中,站在浓妆女人的身旁,向周围的人哭诉:“我就说他肯定是在说谎,我儿子都快结婚了,今天这事要是传出去,这婚还咋结啊!”
人们的眼神像是围墙上向外延伸的黑色铁刺,每一只眼睛都有如一颗小珠子,圆鼓鼓地闪闪发光。几张嘴巴几乎没有破绽地鼓动,用无尽的叹息向白风巾妇女传达含糊的安慰,无人能听见院外高个子男人无声的啜泣。
一阵充斥着血腥味的秋风过后,红鞋女人瞟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说:“现在看来,照片上那个女人有很大的嫌疑啊。”
黑眼镜男人扶了扶镜框,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刚才那个大高个也有很大的嫌疑。”
校服男生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黑眼镜男人说:“你有没有想过,那大高个到底是怎么知道赵涛钱包里有一张照片的,难道真是赵涛自愿给他看的?赵涛要真是因为被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才从屠宰场辞的职,那他为啥还要跟大高个聊那些对他来说比较敏感的东西,又怎会把照片给大高个看?”
他顿了一顿,唔了一声,接着说:“赵涛要真在乎自己的性取向,就不会跟大高个说那些,更不会向一个关系不怎样的人说出自己的婚外恋。”
校服男生点头说:“那人说他是来看热闹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哪有自己同事死了还能这么波澜不惊的,甚至还能笑出声来。”
黑眼镜男人说:“只是他为什么要说钱包里的照片是郑冲呢?难道他真不知道自己老婆和赵涛有一腿?”
“你的意思是说,那大高个早就知道自己老婆出了轨,他之前的种种行为不过是在演戏?他想要嫁祸给自己的老婆,来个一箭双雕?”校服男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惊道,“这……真不敢想象,要真是这样,那也太可怕了。”
黑眼镜男人摇头说:“不对,要真是这样,他又何必出现在这里?我看一定另有隐情,毕竟周晓芸的死和另外一具尸体没法解释清楚。”
校服男生点头说:“也对。”
黑眼镜男人沉思了一会,突然灵感爆发般激动地说:“我想只有一种可能,赵涛欺骗了大高个。如此一来,大高个便很难怀疑自己的老婆会和赵涛有奸情。”
这时一个拿着相机的青年一边对血泊里的照片拍照,一边平淡地说:“你们这些‘侦探’就别在这里破案了,还是赶紧回家,免得警察来了还得费力赶你们走。”
所有人都望向那名拿相机的青年,黑眼镜男人仔细看了那人几眼,这才说:“你也不是胡同里的人。”
拿相机的青年不慌不忙地对现场进行拍照,拍完血泊后走到立柜旁,对着立柜上的黑白照片拍了几张照片,紧接着从领子里扯出一张证件挂在胸口,对黑眼镜男人说:“我是《Z城日报》的记者,拍几张照片而已,这应该不妨碍你们看戏和‘破案’吧?”
黑眼镜男人看了一眼自己左手里还未关闭相机功能的手机,笑了笑说:“你随意!”
话音落下,记者似乎发现了什么,猛地蹲下身去,歪着脑袋朝立柜下猫了一眼,随即伸手从柜脚旁拉出一本巴掌大的黑色册子。那册子像是一个小巧的笔记本,上面沾了不少血渍。
记者眼前一亮,急忙翻开笔记本,如获至宝般用相机猛拍起来,一页也没有落下。拍完照后又将笔记本合上放回了原位,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朝黑眼镜男人晃了晃自己的相机,露出僵硬的笑容,说:“我先走,就不打扰你们分析案情了。”说完装好相机,一脸兴奋地走出了院子。
7
跟随记者的脚步走出院子——警笛声又近了。
躲在院墙后面,透过院墙的缝隙往院子内看去,静静地偷听。
秋天的冗长分枝辽阔,一切植物都有如寄生虫般过于茂盛,仿佛使人置身于不同寻常的夏日之中。
秃头胖子看着风衣大汉的尸体,思忖许久,突然一脸严肃地告诉周围的人:“其实那大汉我见过。”
众人纷纷向他投去惊奇的目光,一张张冷淡的脸上烙下夸张的表情。黑眼镜男人盯着秃头胖子说:“你知道他是谁?”
秃头胖子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我昨晚的确见过他!”
“哦?”黑眼镜男人的耳朵动了动。
“昨晚他向我问过路。”秃头胖子说,“当时他戴了个帽子,路灯都熄了,胡同里很暗,没能瞧见他的模样。”
红鞋女人问:“那你怎么确定地上的大汉就是你昨晚看见的那个人?”
秃头胖子指向大汉的尸体,说:“胡同里虽暗,但他风衣背后那个铜纽扣总是一晃一晃地发出暗光,像是一只长在他背上的眼睛。而且昨晚那人的个头和这大汉的对得上,高出我至少一头。”
大汉后背大椎处的风衣上的确有一个歪斜的铜纽扣,其间的绣色有如眼珠一般,直勾勾地盯着秃头胖子。
院子里的人是如此的全神贯注,他们的视觉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敏锐无比,一张张沉默紧绷的脸都对准了铜纽扣,齐刷刷地。
黑眼镜男人仿佛变成了一个感觉灵敏的侦察者,向秃头胖子表示了自己的疑惑:“为什么你现在才说?”
秃头胖子将眼睛眯成两道细小的缝,解释说:“我才注意到那个铜纽扣没多久,而且刚才疯子也在,我不敢随便说。”
他好像十分羞愧似的,朝众人尴尬地笑了笑,又说:“你们也知道那疯子总是不讲道理,万一我那句话不对劲得罪了他,鬼知道他会怎么整我。当然,我不是怕那疯子,但少一麻烦事总是好的,现在那疯子走了,也不怕跟你们说了。”
浓妆女人轻咦一声,说:“这和那疯子有什么关系?”
秃头胖子往身后看了看,又往院墙外瞟了几眼,似乎在确定疯子没在附近。他没有发现疯子的踪迹,这才对身边的几个人小声地说:“昨晚我遇见那个大汉的时候,他已经喝得天旋地转,一身的酒气,脸红脖子粗的,走路也走不稳,一路都是扶墙过来了。
哎,醉得简直没个人样。他一遇见我,就问从哪能走出胡同。虽然我当时对他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给他指明了方向。哪知他没朝我指的方向走,反倒往胡同深处走去了。”
秃头胖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突然打了个冷颤,接着说:“胡同深处不正是我们现在待的这个院子吗?哪能想到那醉汉一走错路,今天就变成一具尸体躺在这儿了。”
在他身后,一个得了白癜风的女人听了之后倒吸一口凉气,抠着脖子上的白斑,惊道:“难道这醉汉就是周晓芸说的那个跟踪她的人?”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将众人的目光从秃头胖子身上拉到了白斑女人身上。人们以各种奇怪的姿势呼吸着,嘈杂的人声变得无比混乱和昏昏沉沉。一阵阵冷颤缓缓从人们的身体内迸出,流过秋日摇晃的阳光。
红鞋女人瞪大了眼睛,说:“什么?有人跟踪过周晓芸?”
白斑女人解释说:“周晓芸有一天来我家借鞋样,说是要做一双布鞋,还顺便在我家吃了一顿饭。就是那个时候,她跟我说最近总感觉有人在跟踪她,但每次感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还说只要赵涛不在家,一到晚上,院子里的墙上就会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影四分五裂的,她猜是有人站在围墙外面,只是她每次打灯往围墙外面一照,又是什么都没有。”
“然后呢?”红鞋女人一脸好奇。
白斑女人叹了口气,说:“我当时只是以为她和赵涛天天吵架,加上工作太忙,所以精神压力大,产生了幻觉,哪里有多想?我随便安慰了她两句,就没多说什么,她也没再跟我提过这事儿。”
“你当初就该让她报警才对,扯什么精神压力大,现在好了,人连命都没了。”浓妆女人的眼睑泛着红色,对白斑女人展示着彩色的嘴唇。
白斑女人垂着头,陷入了沉默,羞愧落在了她的脸上,并流露出一种不安的征兆。
黑眼镜男人见状,拍了拍白斑女人的肩膀以作安抚,说:“这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白斑女人无动于衷地收下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慰。
黑眼镜男人转而看向秃头胖子,说:“对了,你继续说,那疯子又是怎么回事?”
秃头胖子似乎沉浸在了白斑女人的叙述中,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懵了片刻,回过神思索了一会才说:“那醉汉还没走出去多远,咱胡同里那个疯子就从醉汉对面走过来了。不知他是又发疯还是忘带什么东西,一看见那醉汉往胡同深处走去,他又折返回去了,紧跟在醉汉后面。”
黑眼镜男人严肃地说:“你确定是住咱胡同里的那个疯子?”
秃头男人使劲点了点头,一副十分肯定的模样,说:“我不会看错,那人是个瘸子,个子和我差不多高,瘦得跟电杆似的,除了疯子还能有谁?”
“意思是你怀疑疯子是杀人凶手?”黑眼镜男人说。
秃头胖子连忙摇头说:“我可不是这意思,我只是把我昨晚遇见的事说出来而已,反正迟早也得跟警察说。”
他这时一定在想,反正当时他已经走到了胡同拐角处,那疯子一定不会知道他也在那条胡同里。
8
在这昏昏欲睡的秋日里,阳光形成通路从桂花树的叶丛中穿过,铺在周晓芸红白相间的身体上。胡同在白昼的迷宫中延伸逶迤,陷得越来越深,有如干燥剂一般吸收着空气中所剩无几的水分。
警笛声没入胡同,警车停在了胡同外,七八个警察火急火燎地下了警车,沿着一块块发黑的青石板飞奔而来,越过猪肉铺前的石梯涌入了院子。
院子里的人被警察疏散到了外面,警戒线将整座院子隔在了人群之外。命案现场被封锁,人们只得把眼睛放在围墙的砖孔间,继续观看院子内发生的一切。
警察们以尸体为中心,以血迹为重点,对命案现场进行了勘查与分析,在对现场进行拍照,固定现场并逐一检验后,三具尸体都装进了尸袋,被人抬出了胡同。
一名女警察在离开院子之前发现了立柜下的黑色笔记本,脸上的表情如同此前那位拍照的记者一样惊奇。黑色笔记本被装入了塑料袋,同她一起离开了院子。
趴在围墙上的一个小男孩歪着脑袋望着离去的女警察,对一旁的大人说:“刚才我看到的那个笔记本好像疯子的爸爸也有一个!”
大人吓得赶紧捂住了小男孩的嘴,用警告的口吻说:“你再乱说,回家我就缝上你的嘴!”
小男孩果真闭嘴不说了。
9
命案发生当天,胡同的业主群里出现了居委会发布的警告:
尊敬的业主们,本小区于今日发生了命案,在警方调查清楚之前,任何人不得随意散布相关消息,切记不造谣、不传谣,以免给他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其次,也请各位不要惊慌,特殊时期,警方会保证大家的安全。
对于到过命案现场的居民,请主动与居委会联系,配合警方调查,说明自身情况,千万不要有丝毫隐瞒,否则后果自负。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警方绝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因此,希望广大业主积极配合调查,对于个别拒不配合或阻挠干扰调查的人,必将受到道德谴责并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这条群消息使得胡同里的人都意识到有麻烦了。那些到过命案现场的人自首般纷纷去到居委会交代了情况,并配合警方调查。
一时间,居委会办公室门前排起了长队,直让人联想到商场搞活动免费领取一个鸡蛋时老太太们排长队的场景。
然而,森严的戒备还是没能抵挡住网络的传播速度。命案现场的相关照片和视频疯传于各种网络媒体,这桩命案迅速登上了各大网站的热搜,跟帖者数不胜数,给警方制造的压力愈发大起来。
奇怪的是,不出一天,这条热搜竟突然消失了。网民们纷纷觉得扫兴,表示一旦他们发有关这桩命案的帖子,删帖的戏码便会不断上演,明明刚才还能看见的文章,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不过,删帖的速度最终还是没能敌过网民发帖的速度,关于这桩命案的帖子几乎占据了整个网络空间。
当这场键盘战争彻底爆发时,《Z城日报》的一则新闻直接将战争推向了高潮。这期的报纸竟刊登了几张命案现场的照片,照片附文为:Y小区命案现场照片。
照片里都是被打开的笔记本,依稀能看见每一页纸上写了些什么,有的字却极为模糊。
《Z城日报》推测这些文字为杀人凶手的日记,并将其中的三篇日记整理成稿发在了照片下面,扬言只要找到笔记本的主人,便是找到了真正的杀人凶手。
10
三篇日记有如三首叙事诗,印在苍白的纸面上:
一、《2022年11月10日:追随》
一日匆忙,
回家成为我眼里的一个奇迹。
你曼妙的身影映在窗花上,
白昼的光点在白色毛衣上跳舞,
发光的是你。
发香的除了桂花,
还有你。
躲在世俗的院墙后静静看你,
书架下,
是活动在尘世里的简约肉体。
风,
无端乍起。
我沉沦于你无限的美丽,
你将无尽的沉默注入自己的身体。
当黄昏从尘埃中醒来,
我带着毫无破绽的悲伤,
从弥漫着沉重与空灵的房间离去,
随着你的影子,向街道两边倾斜。
市声,是太阳的摇篮曲,
黑夜带着别致的冷光,独自到来。
你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徘徊,
等待今日有限的事物过期。
然后,你跳舞,
仿佛放飞鸽子般放飞了时间,
向我展示短暂生命可能绽放的艺术。
你朝黑暗走去,
我在阴影中瞻仰你。
你走入光明,点上一杯咖啡,
安静地坐在角落里,
吸吮着甜美的汁液。
你不会知道,
你不能知道,
一个晃动的灵魂停在你身后,
欣赏你身上浓郁的香味。
你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
正徐徐向我展示令人沉迷的梦境。
你不要回头,
你不能回头,
我的影子,始终贴着你。
二、《2022年11月11日:背叛》
一些突然的事件发生了,
一路都是坏透的消息。
透过窗子,眼前还有细雨,
担心你不能抵御垂直落下的雨线。
时间的罪恶反复加深,
一切美好都长在了想象之中,
只能靠幻想虚以度日。
你随归入尘土的桂花,
日渐枯萎。
上午十一点,
我还在窗口,
白皮书在你手中跳动,
雕花格的门窗被日光烫成若干块。
院子里的金桂轻轻摇曳,
桂花香流水般灌盈鼻腔。
五根手指玷污了你完美的血肉,
细雨无法冲刷我的眼睛,
原来你不过是一副老旧的皮囊。
画面恶臭,刺入我的眼睛。
争吵后,
你原谅了他的背叛,
持久的呻吟冲击着我的脑髓。
你如此肮脏,
我不愿,绝不……
绝不再追随你。
我将要扼杀一切肮脏的种子,
洗刷多日的屈辱。
毁灭,
是你们最好的归途。
三、《2022年11月12日:失即得》
失即得,得即失。
你给过我幻想,
我借以走向黑暗在幽静中遨游。
如今,
你毁了这所有,
将青盐洒在回忆的伤口外。
人世间一切的不幸,
都换了衣裳,
在轻微的咳嗽中拥抱诅咒与赞美。
黑暗中,我切下曾玷污你的罪恶手指,
阻断求救的信号,摔碎生的希望。
白色毛衣不再一尘不染,
它覆上了美丽的血色,
红色的斑点只顾与我对视,
沉寂的只有死亡。
他们说,我是疯子,
不,绝对不是,
他们以为的清醒,
本就无比荒唐。
浸淫在炫黑中的我,
终于放弃了你这奢侈的收藏品。
11
三篇日记的刊登在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网民们对此议论纷纷,各种猜测和分析出现在各大论坛,甚至还有扯到科幻的,但更多的还是要求警方尽快破案。
一时间,这桩命案再次成为人们最为关注的热点。
我将报纸扔出窗外,惊奇之余忍俊不禁。
惊奇是因为我没想到自己的日记簿竟掉在了院子里。我想,笔记本一定是在我偷袭那个醉汉时掉落的,我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后脑勺竟能和铁钩差不多坚硬。
没错,一定是那个醉汉的挣扎导致了我怀里的笔记本掉落。真是可恶,我本不想杀他的,谁让他偏偏走错路,目睹了我在院子里的杰作。这多亏了条桌上的大铁钩,令那醉汉进了院门便再也走不出去。至于别人,他们只需安静地欣赏我留在那里的艺术品即可。
我之所以忍俊不禁,是因为他们竟想凭一本日记定我的罪。
不对,他们怎会知道那本日记是我的呢?一群愚蠢的人,真是可笑。
凋落的桂花飞入窗户,停在了铁围栏上。隔壁的夫妻又在吵架了,男人大骂他的老婆是一个淫妇,女人哭得连话也说不清楚。
看来,那个男人还不知道赵涛钱包里的女人照片——是我放进去的。
日子载着迷惘驶向下坡的轨道,一个万物沐浴在微风中的早晨,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
“开门,警察!”
我想,我有必要成为他们口中的疯子了。
(原标题:《如影随形》)
本故事已由作者:折柳刀,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深夜奇谭”获得合法
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