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三国时代有多热闹,后三国时代就有多落寞,不止一次有人和我说过,曾看《三国演义》看到前三国时代的那些老一辈儿的人一个个凋零殆尽,就顿起弃书之念了。
三国时代作为最令人血脉贲张以及浪漫的时代之一,在那个“生民百遗一,念此人断肠”的曹孟德、那个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那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相继去世后,似乎就变得枯燥无味,就变得黑暗血腥,再不复之前的浪漫与激情。
后三国时代,在很多人眼里就如同后世阮籍嵇康等竹林七贤那样感慨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后三国时代的曹爽等一干人,换成前三国时代的任意失败的群雄,似乎结果都好看许多——若是那个败亡曹操之手的袁绍,他也曾“汝剑利,吾剑何尝不利”,他若是曹爽,何来“富家翁足矣”之语;若是那个“可有蜜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称帝的袁术,就凭着袁术那如狼似虎的野心,在绝对优势下,又如何会轻易放弃在手的玉玺和天子…
更不用说刘备曹操孙权这类枭雄了,后人有诗篇说得好——“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真的是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啊!
当年刘备曾经怒斥过此辈求田问舍的“富家翁”——喜欢求田问舍的名士许汜去看望另一个名士陈登,结果陈登对这个人很冷淡,独自睡在大床上,叫他睡地上就可以了。许汜很恼火,于是去询问刘备,刘备说:“天下大乱,你忘怀国事,求田问舍,陈登当然瞧不起你。如果我,我将睡在百尺高楼,叫你睡在地底下,岂止相差上下床呢?
曹魏这边如此,蜀汉那边也不好看,蜀汉刘禅几乎完全将诸葛亮的出师表忘光了,全不记得汉室倾颓的原因“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刘禅就像汉灵帝一样,重新起用“常侍”们,黄皓这种宦官于是又一次隔绝内外,针对大将军姜维的朝廷斗争日益尖锐——活生生的东汉末年2.0。
再往后,但凡刘禅有一丝一毫先主之豪迈骨血,也不至于会有姜维的“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的悲愤,姜维和那些拔刀砍石的蜀汉将士的悲哀,几乎耀然纸上。
孙吴那边又如何呢?相似的,也很不美好。自打孙权晚年昏聩,二宫之斗之后,整个孙吴画风就整个不对了,各色权臣轮番操纵孙主(各家大族架空孙氏皇权),这种缺乏能者把控局势的内耗过了很久,终于得到改善之后,又迎来了个暴君孙皓。
孙皓继位之初,只要有人敢看自己的眼神不敬或者言语不恭,马上就发飙,所谓“大者即加威刑,小者辄以为罪,或剥人之面,或凿人之眼”,残暴不仁的孙皓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孙坚、孙策乃至孙权时代的仁德与清明,“岑冒险谀贵幸,致位九列,好兴功役,众所患若,是以上下离心,莫为皓尽力”。
如果趋炎附势,那就可以位列九卿,如此自己暴虐且又主动隔绝内外,又怎么能听得到江东子弟的呼声,史书上的评价再中肯不过了,必然是上下离心。
像上文举的例子不过是后三国时代的几个片段,这几个片段无一不是令人窒息,后三国时代的画风就是这样的灰暗,但是,俗话说得好,越是黑暗越是灰暗,出现的火星就会越耀眼和惹人瞩目。
后三国时代最耀眼最接近前三国时代的一幅极为浪漫的画面,便是高贵乡公曹髦明知不可为,非要一试。那一刻,他像极了祖宗曹操“诸君北面,我独西进”,让人热泪盈眶。
曹髦祖宗就是曹操,准确来讲,曹操是曹髦的曾祖父,有趣的是,曹髦少时就被人夸赞“才同陈思,武类太祖”。
读史至此,宿命之感油然而生——《三国志》里面太祖曹操少年时意气风发,洛阳制五色棒维护汉家法度,打得洛阳权贵肝胆欲裂,但自己也因此丟官回乡。登极魏王之后的曹操回忆起这段往事,还不忘告诫儿子曹植,说自己至今不悔。这么易燃易爆炸且硬核的曹操曾经非常燃的在陈留起兵,与诸侯共同举兵,意图匡扶汉室。
但曹操很快就发现诸侯各怀鬼胎,盘踞不前,眼睁睁的看着董卓这个国之大奸徐徐撤退,曹操出离愤怒了,怒极反笑的曹操指着众世受国恩的诸侯们哈哈大笑,尤其是对那个自少年时就自诩士族领袖的四世三公的袁绍——笑绍曰:“董卓之罪,暴于四海,吾等合大众,兴义兵而远近莫不响应,此以义动故也。今幼主微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国之衅,而一旦改易,天下其熟安之?”
“既然如此,诸君北面,我自西向。”易燃易爆炸的曹操说出了这句话,豪情万丈,魅力无限,虽千万人,吾往矣,宁死也要让董卓知道汉室不是无人。
当年意气风发的曹操留下了如此豪情万丈的话语,令人无比动容,那是中平六年,也就是公元189年,当年的曹操不会也不可能会想到,在甘露五年(曹魏),那是公元260年,六十九年后会有一个和自己当年一样愣的曾孙,也要虽千万人,亦当逆旅,宁死也要让奸贼知道孤儿寡母的曹家人还没死绝,有血性的太祖曹操还有后人。
曹操的这位曾孙曹髦,正是不满被奸臣司马昭所制,他追思过往曹氏先祖,越来越对司马昭的跋扈不能容忍,于是曹髦决定奋死一博。
奋死一搏的背后,他也清楚自己九死一生,但是他相信,比起什么都不做的苟且偷生下去,到最后和汉献帝一样被迫禅位,自己这么做就算是死,也不会有一点价值。
于是就有了史书《三国志》上这样的记录——“天子(曹髦)既以帝(司马昭)三世宰辅,政非己出,情不能安,有虑废辱,将临轩召百僚而行放黜。……召侍中王沈、散骑常侍王业、尚书王经,出怀中黄素诏(衣带诏)示之。沈、业(叛徒)驰告于帝(司马昭),帝(司马昭)召护军贾充等为之备。天子(曹髦)知事泄,帅左右攻相府,称有所讨,敢有动者族诛。相府兵将止不敢战,贾充叱诸将日:“公畜养汝辈,正为今日耳!”太子舍人抽戈犯跸,刺之,刃出于背,天子崩于车中。”
天子曹髦,举刀率士,称有所讨,就算满朝公卿尽皆北面,这一刻,他与独自带领孤军西进的曹操形象重合。相府兵将无不胆寒(止不敢战),关键时刻一句“公畜养汝辈,正为今日耳!”于是,太子舍人成济抽戈犯跸,刺之。就这样,那个武类太祖的曹髦死了,以一种极为少见的天子死法退出了历史舞台——刃出于背。
身为臣子的司马昭,在围观群众那么多的情况下,直接派人当场格杀了那个 武类太祖的皇帝!曹髦用自己的死,坐实了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
死于天子辇傍,被刃出于背的曹髦用自己的血与性命给司马家选了一个非常恶毒的诅咒——明帝时,王导侍坐。帝问前世所以得天下,导乃陈帝创业之始,用文帝末高贵乡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
虽然曹髦死后被禠夺皇帝名号,只留下“高贵乡公”这爵位。但又有谁会认为他给曾祖丢脸了呢?他用他的死和他的果断与决绝,给灰暗的、充满了阴谋的后三国时代,增添了一丝前三国时代的斑斓色彩与浪漫主义。
参考史料:《三国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