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卖茶,也卖简单的点心与菜饭。玩鸟的人们每天在蹓够了画眉,黄鸟等之后要到这里歇歇腿 喝喝茶,并使鸟儿表演唱歌。商议事情的,说媒拉纤的,也到这里来。
他是越来越有钱了!可是他那点事业,哼,洋人只要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哼,皇上没啦,总算大改良吧?可是改来改去,袁世凯还是要作皇上,袁世凯死后,天下大乱,今儿个打炮,明儿个关城,改良?哼!
咱们大清国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
顶大顶大的工厂!那才救得了穷人,那才能抵制外货,那才能救国。
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
谁愿意瞪着眼挨饿呢!可是谁要咱们旗人呢!想起来呀,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
这是怎么啦?民国好几年了,怎么还请安,你们不会鞠躬吗?
有皇上的时候,我们给皇上效力,有袁大总统的时候,我们给袁大总统效力。
我年轻的时候,以天下为己任,的确那么想过!现在,我可看透了,中国非亡不可!
现在,泰裕茶馆的样子可不像前幕那么体面了。假若有什么突出惹眼的东西,那就是“莫谈国事”的纸条更多,字也更大了。在这些条子旁边还贴着“茶钱先付”的新纸条。
一句话说错了,什么都可以变成逆产!你看,这后边呀,是秦二爷的仓库,有人一瞪眼,说是逆产,就给没收啦!
我是这么看,咱们死,咱们活着,还在其次,顶伤心的是咱们这点玩艺儿,再过几年都得失传!咱们对不起祖师爷!常言道:邪不侵正。这年头就是邪年头,正经东西全都得连根烂。
老师们也不愿意耽误了你们的功课。可是,吃不上饭,怎么教书呢?我们家里也有孩子,为教别人的孩子,叫自己的孩子挨饿,不是不公道吗?
我从二十岁起,就主张实业救国。到而今……抢去我的工厂,好,我的势力小,干不过他们!可到好好的办哪,那是富国裕民的事业呀!结果,拆了,机器都当碎铜烂铁卖了!
改良,我老没忘了改良,总不肯落在人家后头。卖茶不行啊,开公寓。公寓没啦,添评书!评书也不叫座儿呀,好,不怕丢人,想添女招待!人总得活着吧?我变尽了方法,不过是为了活下去!是呀,该贿赂的,我就递包袱。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
可是,眼看着老朋友们一个个的不是饿死,就是叫人家杀了,我呀就是有眼泪都流不出来喽!松二爷,我的朋友,给他化了一口四块板的棺材;我自己呢?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
老泰裕开了六十多年,九城闻名,地点也好,借着这个老字号,做我们的一个据点,一定成功!我打算照旧卖茶,派小丁宝和小心眼作招待。
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
用不着相面,咱们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
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晌,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
卖女儿,无论怎么卖,也对不起女儿!你糊涂!
我看哪,大清国要完!
官厅儿管不了的事,我管!官厅儿能管的事呀,我便不多嘴!
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一看见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
死马当活马治,那是妄想!死马不能再活,活马可早晚得死!
我开过几十年茶馆,也没听说过!可是您圣明:茶叶煤球儿都一会儿一个价钱,也许您正喝着茶,茶叶又涨了价钱!您看,先收茶钱不是更省的麻烦吗?
我偏偏教体育,我饿,学生们饿,还要运动,不是笑话吗?
你说我爸爸白喝了一辈子的茶,我送你几句救命的话,算是替他还账吧,告诉你三道皇现在比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更厉害,砸了你的茶馆比砸个砂锅还还容易!你别大意了!
这是我的茶馆,我活在这儿,死在这儿!
看多么邪门,好容易有了花生米,可全嚼不动!多么可笑!
当初,我开的好好的公寓,您非盖仓库不可可。看,仓库查封,货物全叫他们偷光!当初,我劝您别把财产都出手,您非都卖了开工厂不可!
我也不比您强啊!自食其力,凭良心干了一辈子啊,我一事无成!七十多了,只落得卖花生米!个人算什么呢?我盼哪,盼哪,只盼国家像个样,不受外国人欺辱。
我没得说了,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