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妞妞出生后不久被诊断患有绝症，带着这种绝症，度过了非常可爱可怜短的一年半时间。

作者简介：周国平，当代著名学者、作家。1945年生于上海。196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系，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父亲与女儿的感情，常常被赋予了更温柔的含义。我一直坚信父亲对于孩子的任何感情都不是与生俱来的，不像母亲，怀胎十月，再加之上天赋予的母性光辉，孩子落地之后往往和母亲更加亲昵。但是我们为什么还常常讲“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呢？似乎我们也默许父亲对于女儿与生俱来的宠爱了。

“我盼望生个女儿——

因为生命是女人给我的礼物，我愿把它奉还给女人；

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溺爱的父亲，我怕把儿子宠骄，却不怕把女儿宠骄；

因为儿子只能分担我的孤独，女儿不但分担而且抚慰我的孤独；

因为上帝和我都苛求男儿而宽待女儿，混小子令我们头疼，傻妞却使我们破颜；

因为诗人和女性订有永久的盟约。”

周国平给出作为一个普通的父亲的诗意的答案。我猜想他爱妞妞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很爱妞妞的妈妈，“爱屋及乌”；也许是因为作为一个哲学家，他对于新生命的诞生更加有灵感；也许是这个社会给了他伟大父亲的身份，他正努力成为着；也许是因为血缘关系真的有强烈的魔力……但是无论哪种原因，或许什么原因都没有，我都感动于他对妞妞的爱，感动于他因为深爱而要加倍承受的痛苦。

可是反过来看，妞妞对于父亲，不也是没有任何原因的爱吗？妞妞不知道，她的到来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多么意义重大；但是妞妞一定能感受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给爸爸妈妈带来的欢欣快乐，尽管这夹杂着痛苦的快乐日子只有五百多天。妞妞对父亲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呢喃，踉踉跄跄走出的每一小步，无不在赞颂爸爸妈妈的成就。

五百多天，这个家庭的五百多天，不，还要算上妞妞在雨儿妈妈肚子里的两百多天，是怎样在欢喜、挣扎、快乐和痛苦交织中度过？

妞妞的到来，一开始，是上天的恩赐。

“‘是女儿就好了。’我说，想起夜里做的一个梦，梦见我伸出手掌，一只羽毛洁白的小鸟飞来停在掌心上，霎时一股幸福之流涌遍我的全身。”这是等待妞妞到来时欢喜不已的父亲写下的最真挚的感情。新生命的诞生真是有着神奇的力量，让素未谋面的两个个体紧紧联系在一起。母亲是这段情感的中介，在父亲和未出生的孩子面前，扮演着传达者的角色，与孩子有最直接的接触。父亲却不同，他只能靠着孩子母亲的描述和自己的想象来勾勒、触碰这个素不相识的小个体，这就不难解释在父亲心里，为何妞妞是这样纯洁可爱的小天使了。

妞妞的到来，到后来，成了炼狱，成了一家人的苦难。

“让妞妞瞎，还是让她死？一个父亲的本能的反应是：不，都不！他紧紧搂住他的女儿，既不交出她的眼睛，也不肯交出她的生命，结果是两者俱失。他的确极不明智，可是让我原谅为人父母者在这种情境中唯一可理解的态度吧。苦难者有权拒绝荒谬的选择。”这是周国平在面对妞妞的病情时的挣扎无奈与痛苦。

在肿瘤带来的病痛面前，妞妞强大，爸爸妈妈弱小。

妞妞是下凡的天使，来人世间走了一遭

妞妞一边面对痛苦，一边在黑暗中感知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很美好，她不懂得残酷，也不懂得生命脆弱而短暂，她只懂得音乐、玩具、人们的响声，还有那时不时要折磨一下她的疼痛，疼痛过后，世界依旧是鲜活的世界。她对于生的渴望，有超出所有人预想的强大力量。而爸爸妈妈，在成人的世界里，没办法纯粹地快乐下去，因为他们清楚，生离死别那么近，近到任何选择都来不及做。被父亲视若珍宝的妞妞最终会离开世界，这是人世间最残忍的分别。小宝贝是最纯真无邪的洁白羽毛，死亡是最肆虐的龙卷风，当羽毛遇上龙卷风，力量悬殊的较量最让人怜悯。更何况那是深深爱着妞妞的父亲啊，如何能不痛苦万分！

“爱是痛苦之源。爱的越深，痛苦也越烈。”“大爱者大痛苦，有的人肩负着大痛苦前行。小爱者小痛苦，有的人被小痛苦摧毁了。可见爱者必痛苦，痛苦者却未必毁灭。”

爱有的时候难以言说，可是痛苦却很容易感知。每个人对于痛苦的看法以及承受能力也不尽相同，可是对痛苦的看法并不会因为年纪的叠加而更加透彻，对于痛苦的承受能力也不会和成熟度成正比，这是因为痛苦的程度常常和爱的程度相关联。在爱面前，痛苦更加痛苦。无论是情爱还是亲人的爱，痛苦都不会改名换姓。

如果这样想，我也能理解了妞妞走后，周国平和雨儿的婚姻没能走下去的缘由。他们肯定相爱过，肯定深深爱着妞妞，以前是，以后更是。可是痛苦是缠人的催化剂，如果生活在一起是无穷无尽的痛苦，那么分开也没什么好诟病的。

我很深刻的记住妞妞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个场景，因为他的父亲，用无言的绝望写下了这段文字：

“没错，她想说‘开开音乐’。我去打开音响，把音量调到最低限度，屋里回响起摇篮曲的旋律。妞妞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挨近她的雨儿的手腕，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她的手松弛了，全身猛烈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呼吸。汽车毫无必要地向医院飞驰。妞妞在我的怀里，她的小脑袋无力地垂到了一侧。

妞妞死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七日下午五时。”

再见了，一九九一年的可爱的妞妞。周国平作为一个父亲，和妞妞在那一刻道别。而芸芸众生，却开始重新遇见妞妞，遇见周国平。在妞妞身上，看到自己孩儿的影子；在周国平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

也不知这世间，还有多少没来的及报的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