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下雨了,今年的清明也不例外。清晨,小雨蒙面,弄湿了衣服,寒气浸透了胸部。
眼前的景色与氛围恰好契合了节日的心情,岳父的音容笑貌随风潜入夜,出现在了我的睡梦里,我看着他,他绽放着招牌式笑容,咧着嘴眯着眼,一边吃着红烧肉,一边喃喃呓语:“再来一碗。”岳父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骨灰安葬在了南京,妻说,她和岳母已准备好祭祀用品,周末赴南京祭奠岳父。
记得就昨日傍晚,我与儿子遛街,儿子诧异地问了一句,“天上那是真的月亮吗。”是哦,只见一轮圆月高悬,又大又圆又亮,好似一副美丽的画卷。我嘴边不由自主吟出:“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记得五年前,岳父吃完了最后一碗红烧肉,驾鹤西去,如今天上月圆,人间月半,你我的相逢是缘。缘起缘灭,梦中变幻,随着纷纷丝雨,勾起点点思念,一抹感伤,却上心头。岳父在世时,我和他生活上有磕绊,想法上有冲突,可我还是要感谢他,感谢他最终默认了我所做的一切选择。
我跟妻是1998年相识,至今也有23个年头了。算起来那时的妻只有18岁,正如冰清玉洁的出水芙蓉一般,她天庭饱满,五官端正,相貌甚美。妻高二年级便考上了我们同一所大学,她是专科生,我们宿舍相近,这给我日后与她接触创造了极大便利,此处简言之,我们寝室同学经常组织她们寝室的同学打牌、打羽毛球、吃饭之类活动,日久生情并相知相恋。缘分的确是个奇怪的东西,不是两个人的相互爱慕,也不是彼此性格投缘,只是一份前世协议中未尽事宜的续签,你终究会感悟其真理。那时候的妻在我看来还未脱去孩子的娇气,人情世故也似懂非懂。这一点在我们往后的交往中确实也给我造成极大的困扰,甚至打起了退堂鼓。可唯一不变的是妻对我一如既往的信任与依赖,无论是生活、学习、思想上总是毫无隐晦地完全交给了我,这使我们在相识的那一天起,便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同时也让我走进了另一个家庭。
我的老家在长江北岸的巢湖市,2002年考上的安徽工程大学,也正是在妻的家乡,她们家在长江八号码头吉和街,老芜湖市人都知道那时的吉和街有着芜湖周边最大的服饰批发城,每天人潮汹涌,热闹非凡,也是寸土寸金之地。我们两家有着基本相似的家庭背景,岳父母是芜湖宽幅布厂下岗职工,我家父母是巢湖毛巾厂下岗的,我上大学那会儿正是我家最艰难的几年,父亲的早餐生意不做以后,靠打工赚取微薄薪水,一年下来,省吃俭用也仅够交我的学费。而我岳父凭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自己的聪明才智,下岗后做起了金银首饰生意,赚到了第一桶金,后来他又发现很多配钥匙人的货源质量差,好货源又紧缺的商机,一番打听探路后,做起了钥匙胚锅底等五金批发生意,一度客户遍布方圆百里周边城镇,甚至更远的客户需要打包托运。那个时候的岳父还是用心做生意的,不过操劳的事还是岳母做得多。
我上大学那会儿朋友多又爱交际,花销也少不了,家里给的生活费也时常捉襟见肘,便通过朋友认识了一些做装修的老板,发现给他们画图纸收入不错,特别是电脑效果图一张就好几百,我自学的劲头更大了,没几天就把客户需要的图纸做了出来,我的信誉也逐渐打开,收入也多了起来。我跟妻做的更加起劲了,她给我打下手,帮我做点平面图纸。夏天天太热,妻索性直接把我带回家,在她的空调房里干活。那时她只跟父母说是同学,借用她的电脑,我便死皮赖脸的有活做就去她家,一坐一天,关键是饮料茶水两顿饭免费供应,岳父只是问问我做的啥,或是打打岔寒暄几句,其他一概不问。记得那时我饭量大,吃饭时岳父总是不停叫我加饭吃菜,还买来门口的特色卤鸭,我也就来去更加自如了,虽然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那时候的妻在家啥事都挡在我前面,我倒成了蹩脚小媳妇。
我跟妻就这样简单又真实地相处着,她也总是跟家人邻居介绍我是同学。后来才知道,因为姑娘条件还不错,岳母希望找个本地的,而不太看好江北人,那时我们江北人被他们称为江北漂子,有种不讲究之意,看不惯我们赤膊睡觉,觉得不雅还脏了棉絮,还有晚上不洗屁股的恶习(这一点我一直不理解,男人真的需要吗)。而岳父却对我一直和蔼可亲,有事使唤我也不当外人,在他看来,我俨然也成为了未过门的女婿半个儿,这使我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对岳父也多了一层亲切感,只是幸福来得太早太突然。
时间久了,岳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也在外面也在打听着心仪的亲家,可妻害怕母亲的阻挠,仍然称呼我们的关系是最亲密的同学之情,岳母也就只能默认着发生的一切,这期间我便很少再去她家。妻也不愿跟我分开,有时候假期便也就住进了我家。我知道当时的岳母只能压制心中的怒火,无力挽回女儿的心。而岳父似乎没有太多想法,多日不见我去还会询问我的近况。人是不能没有感恩之心的,我感谢那时岳父真诚地微笑,让我再去时心情舒缓了许多。可对岳母我从未心生怨恨,天下母亲都是同样的心,何况她对我一直也是宾至如归。
岳父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在那一带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的开锁能手,上门开锁费用就更加高了,要是徒手开保险柜别人还会抓只母鸡来,开锁的工具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掏、钩、夹,有时也会无功而返,而客户也会支付上门费用。这块收入成了岳父的私房钱,收得紧也从不跟岳母报账,岳母也就每天怂恿着他买菜,每次我来,岳父更是拿出私房钱斩烤鸭、下馆子、吃早点,还时不时地发我一只精品迎客松香烟,也从没跟我提过伙食费,这份情让我每次想起,都想感谢他老人家。
几年大学的生涯,对妻我没买过礼物没送过花,保持着同学之谊。那时的妻更爱的是我每天叨叨地说着不停,天南地北,笑话小品,我感觉到了她对我的仰慕与依赖,同时也满足着我的虚荣心。妻比我早毕业一年,我开始帮她找工作、讨薪水,初入社会便尝到了人间冷暖,生活不易。她毕业后,我又去她家频繁了。
似乎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岳母逐渐从不情愿中慢慢接受了现实,盘算着让我接手他们家的生意,货源、进价、质量经常跟我提起,我主动帮着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岳父也慢慢开始显露出长辈的威风,常常责怪我做事不够老成稳重,有时候责骂重了,我便低头不语,心想着毕业后我也要干出一番事业,怎么会委身于别人的成就之下,我对这份产业也就从没放在心上,只等着早日飞出去。
四年后,终于等来了我的毕业季。人啊,有什么样的梦想就有什么样的人生,我们果真梦想变现实了。那天,浙江一家报社来人在我们大学系里招人,他们要求找一对谈朋友的男女同时入职,好安心工作。系书记便打电话找到我们,我们随即赶了过去。来者小平头,40来岁,络腮胡子,皮肤黝黑,鼻梁上架着一副棕色眼镜,后面一双小眼睛发着诡异的光,一口陕西普通话,说快了还有点结巴;随从开车是一瘦小伙,皮肤白净,衣着讲究,皮鞋裎亮,这一对搭档怎么看起来都不像个好人。他们已经从系书记那了解了我的全部情况,看见我们后,啥也不说,要我们上车直接去浙江,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一下子全懵了。跟妻一商量,机会来了不管咋样也得试试,于是上车先去岳父家。
车到家,岳父母已经惊愕地等在了门口。这二位一下车,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活脱脱是电影《黑衣人》里的一对男主角。岳母端茶倒水,黑胖子递出介绍信,开始跟岳父介绍了自己身份与单位发展前景,要求现在就带我们回浙江,二老一下子也傻了,这阵势这操作谁也没有遇到过,可事已至此,岳父也只能将信将疑地答应了下来,只是不停地叮嘱我,保持电话联系。
话赶话,事赶事。越着急越出错。他们本来计划下班前赶回浙江单位,可伺机路况不熟,又没有现在的导航仪,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居然开错了路,驶向了黄山方向。岳父电话一个接一个打给妻,妻也不知如何回答,电话里传来岳父的责骂声,就差没报警了。到了晚上七时许,终于到了浙江德清。此处的引路人正是我后来单位的领导和同事。
自从如来佛派来了唐三藏,孙猴子就不属于花果山了。请原谅我吧,这是我自私的选择。往后的日子岳父母再也不提此事,他们更多顾及的是女儿的感受,俗语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父母在不远行,我们都没有履行好做人的孝道,这是我以后藏在心底的缺憾。
又过了几年,工作稳定后,有了些储蓄,我们在浙江贷款买了房,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这时家里开始催婚了。那年我29岁,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妻倒是啥事都依我,没有主见。岳父母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一切由我们自己安排,妻知道她母亲一直心里闹着别扭,索性不从芜湖出嫁,毕竟两家相隔五十公里。我能理解当时岳母的心情,这是人之常情,可终究他们真心为了孩子愿意承受所有,他们是天下心地最善良的父母。
两岸三地,我的婚宴办了三次。在巢湖是我家,我姐把自己的家装扮成了妻的娘家,我从她娘家把妻接回了我家。娶亲那天我们按照老家闹新娘习俗,一大早,在一帮同学朋友的安排下,鞭炮四起,红包漫舞,我姐和姐夫配得合得恰到好处,终于把新娘背上了车,录了像也拍里照,记得那天妻穿上白色的婚纱很美。
岳父母没有参加巢湖的婚礼,接新娘过门算是给岳母嫁女儿一丝安慰。接下来我们辗转芜湖,岳父非常重视女儿的终身大事,准备请帖请柬、红包礼糖,在冰冻街的军分区大酒店订下了宴席,连多少年都不往来的亲戚也都参加了婚礼,大家给我送上新人的祝福。这是岳父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那天他笑得最开心。
从此正式改换称谓,随妻叫岳父老爸,岳母老妈,往日的隔阂逐渐随着岁月流逝烟消云散。岳父对家里的生意开始不太花心思了,平时常常沉溺于麻将、康乐棋等娱乐活动,岳母为此没少跟他拌嘴,加上新兴的电子锁日新月异,岳父越来越缺乏兴趣,生意开始不如以前了。因为钥匙胚的款式繁多,质量参差不齐,家里存货跟不上需求,只有跑一趟义乌市场了。
所谓富贵险中求,不说险不险,那时候从芜湖跑一趟义乌,可不算容易的事,通往义乌的火车没有开通,好几天才有一班长途汽车,翻山越岭颠簸一天一夜才能到达,一路上还要经历车匪路霸。有次岳父带上我和钞票前往义乌市进货,车过杭州便要跋山涉水,山路十八弯,转得整个人晕晕乎乎。突然,车转过一处九十度弯,司机一脚刹车,只见前方两个壮汉挥手示意停车,岳父拍拍我,让我不要紧张,那时候所谓车匪路霸已经“斯文”了很多,按照他们的要求,只是下车在路边一处餐馆就餐,至于多少钱一份就不要跟他们讨价了。岳父轻声告诉,不要说话,要什么给什么,一场虚惊后总算安全到达义乌市。
一下车,我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告诉了岳父,岳父责骂我一顿:“出门正事第一,厂家都没找到,吃什么饭。”我只能默不作声。那时候,义乌市的五金小作坊很多,每家货品也各不相同,我们先找到一家多年的老客户安顿下来,第二天再去一家家跑作坊,一直到晚上才凑齐了我们需要的货物,分货、记录、点钞、货运有条不紊,岳父显露出一个成年人出门办事的稳重和细致,他说:“年轻人总说没事,没事挂嘴边就真的有事了”。出去办货我学到很多,后来一直影响着我的工作。
再后来,我和妻有了孩子,家里的生意只能维持了。岳父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医生多次告诫他不能抽烟喝酒,还要少吃油腻。岳母对他管控得也很严格,可烟酒还是没有丢掉,常常因为吃不到红烧人大发雷霆,岳父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为了照顾好他,岳母着实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而岳父更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身体每况日下,最终自己都不愿去医院了。
2015年10月26日,岳父走到了人生的终点。那天中午,他背着岳母偷偷出去吃了一碗红烧肉,下午他突然感觉胸闷,前后只有15分钟,连救护车都没来得及叫上就安静地离开了,岳父死于心肌梗死。我们得到突然离世的噩耗,冒着倾盆大雨开车赶回了家。岳父的一生用自己的智慧改变了命运,作为男人他是成功的,作为丈夫是自私的,可作为我的岳父,我喜欢他率真的性格,做事的缜密,以及对我的宽容。明天是清明节,我因为照顾即将中考的儿子不能去南京缅怀他,只好写下这篇文字,感恩感谢我们二十年的缘分,如果时间能倒流,我多么希望能让你每天吃够红烧肉啊!
如果,没有如果。
2021年4月2日于浙江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