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胞记者李英

从处级干部到车福工、饼干弟弟

我1995年从深圳去美国,当时在国内深圳市妇联工作,已经是处级干部了。

当我决定出国时,家人和朋友很不理解,特别是我母亲,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坐在主席台上讲话的女儿要放弃有着大好前途的一切,到一个语言不通的地方从头再来。可我想重新探索人生,挑战自己,寻找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在寻找中实现人生价值,就这样,来到美国。

石蔚静近照。

到美国后,我的落差非常大,为了养活自己,我先到姐姐所在的衣厂打工,做“打脚”这道工序,就是给裤子、裙子车边。90年代中期,纽约衣厂生意很好,一周7天都有活做,有时,一天要做12-14小时。做了几个月,虽然经济上得到保证,但我精神上却很苦闷,日子过得不舒心,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于是,我想我必须去学英文,找新的出路。机缘巧合,有个工友说华埠有家餐馆茶市一位点心工要回国探亲,需要找人替班,问我想不想去。平日只要上几个小时的班,周六、周日则做全天,正好可以一边学英文一边能赚钱保证基本的生活需要,我马上就答应了,成了一个“点心妹”。到了酒楼,我非常认真地做起了“点心妹”,对这份工很尊重。一个月后,我从替班,变成了正式员工。

在那家酒楼,我做了一年。整整一年,周一到周五上午11点到下午三点上班,上班前或下班后,我就去中华公所、法拉盛或者曼哈顿中城上英文班,周末两天都在酒楼工作,一周工作7天没有休息过一天。我的妈妈从旁人那里听到我的情形,她说:“我的膝盖都在流泪!”

屡遇贵人,终于找到最爱的职业

人的一生中总会碰到贵人,在某个时刻,给你提供机会,帮你实现愿望,但你自己要勤奋,要努力,踏踏实实工作,不要想走捷径,时刻为自己的理想做准备,这是我的人生体会。

一年后,我的英文基本对话没有问题了,下一个机会来了。那时,酒楼有很多老侨来喝茶,其中有一位侨团主席问我:“你看上去挺斯文的,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在深圳妇联工作前我当过老师,于是,我告诉他,“我曾经是老师。”他说:“你有没兴趣到中华公所侨校教书?我们在找中文老师。侨校下午有课后班,还有周六、周日有周末班。”这样的工作让我更有时间读书,我很高兴地答应了。他介绍我认识了侨校校长,校长一看我的简历,就收下我。之后的六年,我成为一名中文学校的老师,在中华公所、人力中心中文学校都当过老师,这六年里,我也读完了学士和硕士。

担任“阿兹海默症关爱服务“华人外展经理,与病患及家人茶会联欢。

我在国内是中文系毕业,中文专业在美国除了当周末的中文老师没有更多的选择,而且收入也不能完全保证生活。很多人告诉我学会计,英文单词少,易学,又好找工。但我不愿意在与数字打交道中过完人生,我选了信息系统专业。本科毕业后面临找工作,我发现办公室IT工作还不是我最喜欢的,这时又一个契机来了,可以说,这个契机改变了我的人生,我遇到了一个一生中最感恩的人!

2000年,我在报纸上看到纽约大学社工学院教授卢文华与狮子会合作筹款,用募捐来的款项资助双语社工就读纽约大学。当时我对社工了解得非常少,但报纸上说社工可以帮助新移民更好地立足新环境,这正是我最想做的事!我即刻电话联系了卢教授,跟她介绍了自己的背景,她一听就很感兴趣,马上约我面谈。面谈之后,她说:“你是个非常合适的双语社工人选,如果纽约大学录取你,你获得奖学金是没有问题,但是,你必须通过入学申请。”于是,我申请了,完成了必要的入学考试,被录取了,我选了一个16个月的硕士课程。读硕士期间,我报读了卢教授上的所有的课程, 她是我成为社工的第一位领路人。经过16个月的学习,我以3.5的优良成绩获得了硕士学位。纽约大学社工学院的学习,使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都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并了解到社工这个职业的精髓——给别人力量Empower,怀有同理心 Empathy,这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

华策会布碌仑分会成立30周年筹款晚会。

“给别人力量”是指社工要让个案对象“扔掉拐杖”,自己走,让他自己选择什么是自己最需要的,而不是社工把认为他需要的给他。“同理心”是换位思考,指从他人角度考虑问题。从硕士毕业到现在,16年来,我一直以极大的热情投入这行,我在帮助别人的同时也提高了自己,找到了真正想做的工作,最大限度地实现了人生价值。

当一名名副其实的社工,服务新移民

我的第一份社工工作是在下东城社区服务中心华裔精神服务,之后到王嘉廉社区医疗中心服务了四年,2008年到华策会布碌仑分会当主任。从做个案到做行政工作,主任这个位置对我来说转变挺大的,但社工专业训练很好地帮助了我从事行政工作,社工职业让我在社区有更广的人脉,并知道遇到各种情况该如何处理,如何寻求各个部门、组织、机构、社区、医院等的帮助 。

华策会是一家综合性的社会服务机构,主要是帮助弱势群体的,如老人、儿童、残疾人。我刚上任时,就遇到一件事,有个妈妈打电话来求助。他的儿子在外州突然去世了,留下三个孩子和没有工作的妻子。家中唯一的经济支柱倒了,不仅一家人生计一下子没了着落,儿子遗体从外州运回纽约办后事的钱都没有。我评估了案子之后,马上进行紧急状态介入, 而后,在征得家人同意的情况下,找社区机构,帮助家人处理后事,还在社区发动捐款,一个月内,我们筹到了2万多元,不仅解了这个家庭燃眉之急,还让他们在半年至8个月内基本生活费不成问题,年轻的妻子可以缓口气,找工作,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人力中心中文学校朗诵比赛颁奖仪式。

受2008年爆发的金融危机影响,我在华策会布碌仑分会当主任那几年,纽约市政府给我们的经费一直删减,我带着长者会员到市议会门口去示威,但无济于事。没有钱,就要解雇员工。我舍不得解雇员工,每解雇一个,我的心都非常痛苦,最后我受不了了,选择自己离开,去了布碌仑信义会医院任职华人社区专员。

在美国生活的华人,面临的最大困扰是语言问题,生病住院时,无法与医护人员沟通,常常让我有“凄凉”的感觉。在信义会医院那3年,我了解到华人家庭对医疗服务的需求,也学到了“安宁服务“如何帮助病患及家人走过人生最后和最困难的阶段。

两年前,慈善机构“阿兹海默症关爱服务(CaringKind)”需要一名华人外展经理。近些年来,随着纽约华人社区人口日趋老龄化,我常常在报纸上看到寻找走失老人的新闻。这些新闻虽然占的位置不大,但每一个小新闻背后都是万分焦急和无奈的家人。很多老人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走失;很多时候,家人在警方的帮助下找到了老人,但也有个别不幸的事件发生。这些走失的老人, 百分之九十五都是阿兹海默症或相关失智症的患者。全美现约有500万人口罹患老年痴呆症,纽约市就有约25万,亚裔人口约占纽约市的14%,但具体华裔患者人数目前还没有准确的统计数字。面对阿兹海默症,华人社区存在三大问题。第一,对阿兹海默症不了解、不太重视。第二,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自己得了阿兹海默症。第三,家人无法为患者提供合理和有效的照顾,又不知如何寻求社会和社区的支持援助。于是,我决定到阿兹海默症关爱服务工作,利用自己社工的专业知识和经验,在华策会工作时在社区建立的人脉关系,在医院工作时积累的医疗知识和对华裔病患家庭需要的了解,在这个领域做些探索,走出一条路来,以帮助更多华人病患和他们的家庭。

当了16年社工,你问我最大的挑战是什么,我想有两个:一是尽量不让负面情绪干扰自己,二是不要期待帮助过的人感激你。当社工,面对的基本都是有各种问题的人,工作时间长了,常常会出现两种情况,要么变得冷漠了,要么变得容易受伤了,受到个案对象情绪的影响。

虽然我一直用社工角色的准则要求自己,但这些年,自己情绪也有高低起伏的时候。例如,我碰到一个个案,一位从中国嫁到美国的女生,先生是家里的独子。结婚第二年,发现患上子宫癌二期,动手术有可能把子宫拿掉,婆婆知道后,逼儿子与媳妇离婚。她在纽约没有亲戚朋友,面临着手术后没人照顾,出院后没地方住。我接手案子后,帮她联系庇护所,手术后,介绍她去医院心理科让临床社工给她提供心理咨询和支持,她的病情逐渐稳定了,在慈济志工的帮助下,还找到了一份工。慢慢地,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圈,看着她独立起来了,我非常高兴。谁知,一年后,慈济的志工告诉我,她癌症转到肺部已经是晚期。在她生命的最后一个多月,我几乎天天去看她,她去世时才30岁。虽然我建立了比较强的情绪调节系统来防止负面情绪影响自己,但面对这个案子我还是流泪了,我心痛!当时,我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我的心理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个事实。

再说说第二个挑战:别人有困难找到你,当你提供了许多帮助,比如:帮他申请到政府福利,找到了工作,申请了房屋,或是找到了住所,之后,人总有一种期待,希望别人对你有感激之情。可是当你帮他做了九件事,八件做好了,有一件没做好,之前的好他都忘了,反过来指责甚至谩骂你,你还是蛮受打击的。

这些我都经历过,我常常提醒自己,你是社工,做这些事是你职业范围,不是在做好事,能不能得到别人的感激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需要的时候,你给了他帮助;在他困难的时候你和他相伴,使他不再孤独,并提供给了他可选择的东西,让他自己决定如何能过得好。

中文学校的石校长

我还有一个身份——纽约人力中心中文学校校长。我国内的亲友常心疼地跟我说:“你不要再打两份工了,年纪大了不用那么辛苦呀!”实际上他们不知道,我并不辛苦,这是我的兴趣所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我乐此不疲。

中文学校从老师到校长,基本上是半个义工,没有热忱是坚持不下来的。我在人力中心中文学校20年了,深知在这里长大的孩子学中文不易,因此,我把教中文当成是在孩子的心中播下“文化火种”,而不是一门生意。

2009年在华策会布碌仑分会时,在153小学新年庆祝活动中与学生合影。

怎么让孩子对中文不反感,怎么让孩子把学中文的过程变得有趣,这是我一直在思考和摸索的。我常常跟学生说:“我是校长也是学生,我也在做功课,我的功课就是让你们不怕来中文学校。”于是,我们举办了很多有趣的活动,如作文造句造词比赛、朗诵比赛、绘画比赛、每周一书活动,我们还组织学生参加《侨报》举办的“美国少年儿童中文大赛”,鼓励孩子们用中文写出自己的经历。每个周六,当孩子们来到学校,我看到很多孩子从不会一句中文到能听能说能写能读,我很欣慰。中文学校给我带来的是动力,不是压力。

我是社工,我是教师。我对自己这两个角色挺满意的,我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兴趣,我在不断地成长,充实我自己。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人生价值的真正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