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54选自张瑞林自传《走过荆棘的旅程》

文/张瑞林

1987年,正月初六,凌晨4点。

弯月如钩,一汪清朗挂在枝头,柔和地凝视着睡梦中一座座稀疏而黑黢黢的土房子。大泽山俯瞰下的南关村笼罩在这片薄纱似的月光晨雾中,如梦似幻。

这一夜我和李云睡得都很轻。当李云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将如瀑般的长发从身后拢起,在朦胧的月光下起身,轻声推开房门进厨房烧饭时,我就醒了。夜静悄悄的,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划火柴、刷锅、烧水、往锅灶添火的声音。儿子躺在我身边,梦呓一般翻了个身,长长的眼睫毛微微翕动,为了不吵醒他,我有节律地轻轻拍动他。孩子温和而易睡,不用我们多操心,没几秒钟,他小而嫩的身子就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了。

弟弟去世后很久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问自己,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么呢?绝不是艰难险阻,病入膏肓,也绝非洪水猛兽,意外之虞,更不是荒凉寂寞,当头棒喝,而是难于忍耐的阴沉和一蹶不振。正如作家丁玲所说: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绝不是艰难险阻,绝不是洪水猛兽,也绝不是荒凉寂寞。而难于忍耐的却是阴沉和絮聒;人的伟大也不是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指示光明。

哀悼、懊悔、怀念、憧憬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我,终于说服自己去接受,去面对这个事实——我最爱、最疼、最牵挂的好弟弟已经离开我了。人生本就一出戏,有欢笑也有哭泣,有高峰也有低谷。试问谁能躲得过去呢?谁都躲不过去。不可否认,人生艳丽与华美,但也无法回避生命中的忧郁与黯淡。可还活着的人啊,只有默默去承受这一切,默默地承受那些命运与造化,承受那些数不尽的春来冬去。

看着睡梦中的爱子,我吻了小家伙宽阔而坚实的额头,他的脸上有我的影子,他的身上淌着我的血。我失去了至亲,甚至失去了我最坚实可靠的一片天空,可我还有一个令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割舍、不能放弃,必须要担负的家。眼前这个憨态可掬的小家伙,谁说不是我的天呢?

时光如白驹过隙,虽然中国的改革开放才刚刚起步,但我依然能明晰感受到一个日新月异、天翻地覆的大好时代已经到来了。在这样一个充满机遇和挑战的伟大时代,无数颗充满野心的胸膛在怦怦跃动。谁还有悠闲散漫的心情在苦闷的淫雨中煮酒烹茶,去温习那些旧日时光细腻而慵懒的情致呢?谁还能用昔日的敏感与多愁,整日去低回冥思那些飘零天涯的故人呢?那些曾经流下的温柔缱绻的眼泪,就随着旧日的阴霾在村前那条宽阔的河流汇聚吧,远走吧,飞逝吧!

轻轻推开堂门,屋里已是云雾缭绕,李云——我最爱的妻正坐在灶前的矮凳上,一下一下拉着风箱,她的眼神柔和得就像那团跳跃在锅底的火焰,温暖而明媚。见我推门进来,她吃惊而心疼地问:“怎么不多睡会儿,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你看,饭还没做好呢!”

“不睡了,拾掇拾掇,这就走。”我爱怜而又不舍地望着她。前两天,我嗅到农贸市场的商机,在平度,城郊的庄户人将自家种的蔬菜、粮食运到城里去贩卖,利润颇为可观。而东北与平度相比,在土壤墒情以及气候条件上都存在很大差异,东北所种的农作物品种不仅较为单一,而且产量也不算太高。经过反复调查核算,我跟李云商量自己先回趟东北,摸一摸当地行情,并适时推销平度当地的农副产品,如花生米、苹果、辣椒、大姜等农产品。如果顺利,我这一去一回合计着怎么也得二十来天。我一走,这个家的重担就要全部交托给她了。

“你先洗把脸,我给你盛点汤,先热热肚子。”李云说完站起来,拿起锅旁边的一把勺子。

我呆呆地望着锅底燃烧的柴火,李云自顾自去掀锅。锅内热水鼎沸,蒸汽氤氲。李云拿了一颗鸡蛋,在茶缸沿上轻轻一磕,熟练地打散了,又从上面浇了热水,一层软酥酥、黄澄澄的蛋花立即浮在水面,她又撒了一点儿白糖。看着她一大早为我忙活,一股暖流从我的心中缓缓流淌。

李云又给我煮了几个鸡蛋,用报纸包起来,掖在我皮包里,嘱咐我路上吃。皮包是我上周赶集时买的,这次是出门谈生意,总得有个做买卖的样子吧。既然自己要做“老板”,总得讲个门面,不能太寒酸,即使是皮包公司也得有个皮包,也要印几张时髦的名片。李云边为我收拾行囊边说:“这出远门就得吃好一点,可不能委屈了肚子。你看,我给你煮了一些鸡蛋,路上要是饿了,用热水烫烫,吃两个。日子还长着哩,千万别饿着肚子。”为了节省开支,我还特意带上昨天她刚蒸的白面地瓜面馒头,外加一罐咸菜。李云见了,就要把馒头和咸菜拿出来,她说:“带着,你只怕得吃凉的了,天寒地冻的,买点饼干捎着吧!”

我摇了摇头,说:“以前没东西吃,饥一顿饱一顿,不也扛过来了。现在日子稍微好点了,我可不能忘本。这叫什么来着,对,‘忆苦思甜’!”

“看你,肚子里的道道就是多!快吃吧,汤别凉了。你要不嫌沉,带着也行。我再给你找个茶缸,火车上还能喝点热水。”

吃完早饭时,天还未亮。我告别妻子,拍了拍仍在睡梦中的儿子,在朦胧孤寒的月色中,我拎着皮包去了平度汽车站。从平度到东北,最节省时间和金钱的方法是先乘坐汽车到潍坊,然后从潍坊中转,乘坐开往东北的火车。计划中第一个中转站是距离山东较近的沈阳站,其次是长春,然后一路往北,往东三省内陆探去,哈尔滨、佳木斯、鸡西、牡丹江、齐齐哈尔……

汽车在一路飞尘和颠簸中,好不容易到了潍坊车站,经过打听,我步行到相距两公里的火车站终于买到了一张无座火车票。当时火车全是没有空调的绿皮车,从潍坊到东北,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走走停停,需要差不多两天时间。

等了大约三个小时,我才从人头攒动的候车室挤上开往辽宁沈阳的列车。

列车静静地停在潍坊车站,有满面风霜的乘客兴高采烈地下车,又有心事重重者踏上远方的旅途。在时空错落中,离别和相逢、归来与远走在车站的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刻上演。

在这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怀中紧揣着皮包,那里除了馒头和印制的名片外,还有我和李云辛苦攒的两百块钱。我用疏远而平静的目光看着如潮的人流,看着候车室人们的告别,看着日头渐斜,感受春寒的严峻冷冽,如果我有兴趣,其实并不难从身边乘客脸上的表情和目光中猜测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但我不想跟他们交谈,不想跟他们攀交情,也不想跟他们结成旅途中的伙伴。我不是不能够全部信任他们,事实上我心底里并不排斥他们,我愿意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让自己沉静下来,重新整理自己的心情。马上就要去东三省了,一个幼年曾给我欢欣和鼓舞、让我久久依恋的桑梓之地,一个又曾让我饱经苦难和挫折却从未让我感到绝望的地方。

而今,我要归来了。

透过车窗玻璃,看着熟悉的山水田园、红墙砖瓦急速向后退去,此去经途我虽意志踌躇,但事情未竟,内心难免有些忐忑。

在过道上铺一张报纸,坐在上面,冷气“嗖”一下从屁股直往上蹿。好在屁股是热的,而且人体的热量是持续不断的,不一会儿,报纸都让我坐得很热了。我环顾四周,果然都是密密麻麻的乘客:有站着聊天的,也有坐着打扑克的,还有扶着座位站在一旁看报纸的。我伸不开腿,只好蜷腿坐着。想着列车还要三十多个小时才能到站,这样干坐着身体吃不消,我时不时扭扭腰,晃动两下腿。身边的人一拨又一拨地换着,我担心自己找的好位置被别人占去,还得费尽心思另谋他处,于是,我很少去厕所,也很少去车厢尾部接开水。车厢拥挤,也让小偷有了可乘之机。为了提防皮包被别人拿走,我一路上都没有好好睡觉。我坐在报纸上,倚靠着车厢,困了就闭上眼,怀抱着皮包,迷迷瞪瞪度过了一夜。天亮了,身子实在有些僵硬了,便收起报纸站起来,也不留恋,毅然寻找下一处所在。我那时觉得:站起来穿越人群,从一个车厢穿行到另一个车厢,也算我的“闲庭信步”了。

我曾经在一个车厢做过短暂停留。当时我旁边不远处有一位中年乘客,看起来仪表堂堂,颇有谈吐。他站在座位之间,四下打量着那些有座位的乘客。他看起来似乎在寻找什么,这让我内心产生了警惕和不安。过了一会儿,乘警到我们所处的车厢巡视,这让我稍微有了些安心。没承想,这位乘客居然跑到警察身边,指着当中的一位看起来很本分的老农民,信誓旦旦地说“列车要对号入座,但这个座位不是他的。”于是,信以为真的乘警就把坐在座位上的老农民带走了。在询问中,那位乘客惴惴不安地说:当时见无人坐,便坐上面休息一会儿,哪承想事情会发生到这步。但等他再回去也无可奈何,因为刚刚那个举报者早已稳稳地坐在了那个座位上。我从内心非常瞧不起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在了解事情始末之后,我就离开了那个车厢。虽然日后不一定会再与这种人有什么交集,但我还是从内心记住了他的样子。

阴云慢慢从天边堆积起来,一轮弯月躲到云后去了。夜空低垂,远处有稀稀落落的亮光,不知是星光还是灯火。列车驶过了平原、高山、大川、草原,也驶进了这茫无涯际的夜色中……车厢渐渐安静下来,除了偶尔有下车的旅客,车内响起了长长短短的鼾声,我抱着皮包,侧着身子,疲倦与睡意渐渐侵袭着我。天快亮时,我终于睡着了。可是,好像并没有睡多久,我又听到有人谈话、你推我搡的声音。我刚要站起来,却感到两腿发麻,手扶着车厢,努力支撑着两条颤颤的、不属于自己的腿,慢慢站起来。只见窗外天空蔚蓝如洗,几朵像华兹华斯笔下悠游自得的白云缓缓飘过,又是一个好天气!我试探着伸伸腿,来回挪动着走一走,不一会儿,麻木感渐渐消失了。

乘务员走到列车中间,高声提醒着:醒醒了!下一站沈阳站!我听到人群中间爆发出一阵兴奋的低呼声:啊,沈阳,总算是到嘞!

有乘客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个懒腰,招呼身边人,慷慨地给他让座。在对方诚惶诚恐的感激中,他解释说:“千万别客气,我下站到了,伙计,你快坐坐歇歇吧!这一趟可真累得够呛!”

“你看,距离到站还有一段时间哩!”又有人站起来,伸手去够列车上方的行李。

“没事,我坐够了,你别推让了,快坐会儿吧!”站起来的乘客微笑着回应。

“那我谢谢你了,兄弟!你到站了,真羡慕你,我还得受一会儿!”

……

自改革开放以来,短短四十年间,人们衣食住行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发展之快、之好,是我们这一辈人无法想象的。在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人们出行,选择的交通方式越来越多,人们惬意地乘坐高铁、动车,在自己的座位上躺着看书或睡觉,列车时刻表精准到用分钟来衡量。由此,在列车上需要让座的情形越来越少了,来自陌生人的关怀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下了车站,接连两天没吃过一口热乎饭,我从巷口的豆浆店很豪气地吃了一碗咸豆浆和三个烧饼。来不及多休息,我又马不停蹄联系当地供销社、商场、土产公司、果品公司等,找到这些单位的领导,诚恳地说明自己的来意。由于早年和东北的渊源,乡音未改,这让我们洽谈起来更增进了一分信任和好感。有的单位在看过我的生意方案后,知道我一个人大老远从平度赶来,热情地招待我,并签署了合作意向书,等秋冬农作物成熟之际进行实地业务合作,这等于生意成功了一半!但有的企业一听是来进行推销的,误以为我是去诈骗的,赶紧让门卫关闭大门,挥手撵我走。原来,当时在东北的部分区域,改革开放进程较慢,粮食供应还是走大集体的路子;当地思想不开放,市场经营上观念狭隘,因循守旧,致使80年代的东北部分城市的经济发展没有抓住机遇,发展水平滞后。谈妥几宗项目合作,涉及金额达数千元甚至上万元,我也不沾沾自喜,而是乘势追击,愈战愈勇。有时候谈完项目,天色实在已晚,合作方没有招待,我自己也不舍得花钱住小旅馆,就找个车站角落待一宿。有时对方虽然有招待,但我行程紧,压力大,索性就在火车站,甚至在火车上将就一夜,第二天继续跑项目。就这样,在此后的二十多天时间里,我按照计划陆续去往东北三省各个地方,最后一站是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呼玛县土产果品公司。看着一沓一沓的合作意向书,我心中喜滋滋地盘算着这一趟的收获。

回到平度的第二天,我们把儿子交给李云的大嫂帮忙照看,我俩骑着一辆自行车,下乡去平度周边的村庄了解当地花生、苹果等农作物的长势。晚上披星戴月赶回家,李云把孩子接回来,我们还要辛苦张罗晚饭,但这个美丽而善良的女人从不抱怨什么,尽管遇上我,生活曾一度对她亏欠。看着辛勤忙碌的妻子和牙牙学语的儿子,我顾不上疲惫劳累,利用这一段时间,根据往年的价格行情进行数字统计,制作一个详细的利润浮动报表,这样一边对照表格,一边拨着算盘。如此,农副产品的价格上下浮动在几个点之间可以获利,我都能做到心中有数。因我没有专门学过会计,做表并不专业,现在想想,当年自己手制的那些表格现在的专业人士也不一定能看懂。

由于是大宗农产品的销售,在物流方面,出于价格和安全系数的考量,我选择价格低廉的火车进行运输。一节车皮多少钱?几天可到?能运输多少吨的农作物?途中毁损怎么处理?我联系火车站负责人一一进行了询问;又联系当地包装公司,计算出包装费用;最后算出每吨农产品的价格后,因通讯不发达,我又给签署意向合作的单位发电报、写信,列明详单。

一转眼,秋天来了,秋意浓了。树木、天空、叶子、湖泊都褪去了夏天的神色,席卷进了秋天的旋涡。秋天有点凉,却不冷。农作物熟了,田野里散发着成熟的一丝一缕的玉米香、花生味,还有苹果的甜味。孩子们在地头没腰深的野草里捉蚂蚱、斗蟋蟀,带着黄色、粉红色头巾的农妇在一垄垄的玉米地里掰玉米,卖力地砍玉米和大豆的秸秆。驾着牛车的汉子吆喝着笨拙朴实的老牛来到田地,一筐筐黄澄澄、金灿灿的果实被装进一辆辆车里。

又是个丰收的季节!在与客户的履约上,我可以放心了。当温和的秋风催熟了最后一棵屹立在村庄头的高粱,毫无准备地,我的第一个客户——呼玛县土产果品公司的业务经理张成和业务员杜远来了。

我将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在今平度城扬州路和胜利路交叉口的商业宾馆,为了表达我的热情和诚意,我还邀请他们来我家做客。

张经理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血帅哥,他个子很高,额头宽阔,一张瘦削成熟的脸上嵌着一双蓝如宝石般深邃的眼睛。经询问才知他是中俄混血儿。杜远比张经理矮一头,性格温和,二十来岁父母就去世了,单位为了培养他就让他出来跑业务。但他讲起话来不像一般的业务员口若悬河,相反,他一说话就脸红,脾气温和,像邻家的小男孩。我试探着跟他开玩笑,他反倒不恼不急,慢慢地我们也混得熟了。

张经理能歌善舞喜饮酒,他酷爱山东的煎饼卷大葱,也很喜欢吃白面馒头和当时刚开始流行的火腿肠。微醺是歌唱最好的状态,他经常唱的一首歌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唱到动情处还要手舞足蹈,还会流泪。他还时常逗引我儿子咯咯笑,教我们俄罗斯语。他指着我家的锅灶,笑着说了一个单词,听来像“别了大气”(谐音)。看我一脸懵懂,他爽朗地笑着解释,原来,这是锅灶的俄语说法。他又指着电灯,问我这个俄语怎么讲,我摇摇头,他又很认真地说了一个词。我一听,这个好学,简单,别别扭扭跟着学——“嫩吧”,他听了还说我学得对。他又对我说在俄罗斯称呼姑娘和小媳妇往往都是一个词(“妈达姆”),很快,我学会了这个词,而且还学会了造句,我指着李云对张成说:“I love the妈达姆。”他对我竖起拇指,说我很幸运,娶到这样一位贤惠美丽的妻子。

虽然仅是几面之缘的生意伙伴,但这样的相聚时光让我感觉特别新奇和愉快,我们很快就成了知心朋友。接连一周住在宾馆,张经理的开朗大方和热情很讨人喜欢,我去接送他们的时候,时常看到张经理和服务员开几句玩笑。有时他们在我家喝到半夜,我扶着烂醉的他返回宾馆,宾馆已经关门了,可服务员也只是特意“刁难”他,让他唱几句俄罗斯民歌,便放他进去。

为了让他们放心,我和李云专门从城里租了一辆车,拉着他们两个人上山看苹果,下乡验花生,又去收购站探问价格。农产品的丰收和我们的诚意换来他们的满意和放心。他们还用东北话和当地老农们聊天,这宗生意眼看就水到渠成了。

可我因为资金问题一直满腹忧虑。没有资金我们就无法向农民收购这么好的农副产品,没有好的农副产品就没法做成这笔大买卖。在生意场上,很多冒险的商人为了降低成本损失,喜欢“空手套白狼”,自己不出一分钱而以中间商的角色就能赚个盆钵满溢。可我不愿意这样,诚实守信是母亲守了一辈子的底线,也是我为人处世最基本的原则。再说了,别看张经理大大咧咧一个人,他可是一个相当精明老练的生意人啊!

星汉灿烂,我们望着星空,肩并肩躺在床上,感到的却是旷世的孤独和满心的凄凉。看着身边儿子的呼吸沉稳而踏实,我和李云却辗转难眠。我怀抱着李云,下定了决心:不行,我们不能让眼看到手的肥肉就没了。我跟李云说:“一切看运气吧,明天我一早就跟张经理、杜远好好谈谈。我想了两个办法,看看他们能否接受。”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窗户上,金灿灿的光线唤起了满怀心事的我们。我洗了一把脸,觉得自己的眼睛又肿又痛,我望了一眼李云,发现她的眼睛也又红又肿。原来,这一夜,我们都在数着星星,谁都没有睡着。

吃过早饭,我来到宾馆,开诚布公地和张经理、杜远说:“真是不好意思!张经理,你看你们这边能不能把钱先汇过来。因为我刚开始做生意,没有资金进货。作为让步,我帮你们把这个业务做圆满,我薄利少取,就只赚你们一点手续费。张经理,您考虑一下。”

张经理看了看杜远,杜远轻轻点了点头,张经理爽快慷慨地说:“老张,你这样说就太见外了!你看这是什么!”他说完,就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装饲料的带补丁的麻袋。

“这是?”我很意外,张经理居然还带着样品过来。

“呵呵,你看!”他一边说,一边跟杜远打开麻袋包。

钱!居然全是钱!我一阵目眩。这是我此生第一次见这么多钱。当时人民币面额最大的就是十块钱,我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黑乎乎、油乎乎的麻袋包里面居然装的是人民币。而且这一麻袋包里面每一张全是十块钱,一摞摞、一捆捆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用尼龙绳像捆扎报纸那样绑着。

“没想到,这个破袋子里面居然装了这么多钱,看着真不像是装钱的呢!”我心底里暗自佩服他们这样“大胆”。

杜远接过话茬说:“我们来的时候,把这个麻袋包放在自己座位底下,因为袋子很脏,或许大家都觉得里面装的是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所以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一拨人来一拨人走的,也没人要,没人拿。”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但现在想想,或许原因并不尽然。当时多数人并没有受市场观念影响多深,社会整体道德水准极高,社会犯罪率极低。举个简单例子,那时候农村晚上家家户户都能开着门睡觉,“路不拾遗”“拾金不昧”是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

“既然如此,那预祝我们合作成功吧!”我笃定地说。

“爽快!”张经理拍拍我的肩膀,继续说,“老张,实不相瞒,我们看完你的报表就已经确定要跟你合作。但因为第一次和你打交道,摸不透你什么脾气,这次进货我们就带了十万块钱现金。这样吧,如果不够,我们再跟公司联系,继续汇钱过来。”

就这样,我们重新商定了价格,写了一个简单协议,我干劲十足,开始组织货源。苹果,他们要的是秋后小国光,这种苹果汁液充足、味道酸甜、瓤肉发脆,但老年人一般不喜吃这种苹果,现在市面上已不多见,但当时却是市场苹果的主打品种之一。在果园里,我们让果农分开装箱,苹果不能带一点伤疤,否则长途运输,会影响其他果子,最后往往会因为一个而烂成一大片。我、张总和杜远也分别到现场进行监督,保证质量。我们中午留在农家果园,跟果农一同吃饭。花生米,我让购销站帮忙代收和包装。每个麻袋装80公斤花生米。我提前去申报运货的集装箱,落实发货。

平度没有火车站,我们只好从平度汽车运输公司租赁他们的汽车,满载货物浩浩荡荡运往距离我们最近的即墨蓝村火车站。为了能顺利签订火车运输协议,我找到车站的吴站长和负责货运的一位姓王的同志。一切进展都很顺利,货物卸到站台,几天内就全部装进了火车皮里。张经理和杜远则乘着另一辆客运列车返回。车板交货,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扣除成本,我还有一万元的获利,我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万元户,我们村数得上的大富翁。有了钱,我一家人的生活都有了保障。看着沉甸甸的票子,我和李云反而内心平静。尽管,这是我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

万事也许仅仅只是开头难,现代社会,人心多少有些浮躁,尤其是年轻人在做事上缺少一种誓死成功的信念和一股实打实拼命干的蛮劲。很多年轻人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苦苦奋斗,苦苦创业,这边自己刚刚放弃,那边别人就做成了。其实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样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头脑很重要,坚持更重要,老祖宗传下来的经验真不是诓人的。而任何事,只要开了一个好头,结局通常都不会太差,因为首尾其实是呼应的。

此后,陆陆续续东北几个城市的客户分别和我有了业务联系。我始终坚持诚信为本,保证产品的数量和质量。因为质优价廉,赢得了客户长久的信任。在改革开放头几年,因为我的信誉和经验,我一直在做农产品的生意。很快,我有了自己储藏苹果的大型基地,花生米也由最初的代收转为自己设点收购,更加保证质量,同时也提高了效率,节约了成本,增加了利润。资金逐步累积,多到连一年前的自己怎样都不敢想象的程度。

后来,部分客户提出要求——进购大量的脱皮花生,并且相应提高价格点数。我核算一下,利润要比带皮花生翻一番。但在当时,社会上还没有发明花生脱皮机,客户的大量需求对我来说既是一件好事,又确实存在不少困难。为了解决这个工序难题,我开始苦思冥想。首先需要解决花生脱皮场地问题。经过考察测量,何家店花生市场场地广阔,商贩分布集中,于是,我果断在何家店发展花生市场;其次是如何搓花生,满足客户需要的问题,这也是最重要的问题。这一步攻关成功,事情就等于做成了。为此,我从农村雇了数十名农民,给他们按劳分配工资,多劳多得。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我设计草图,找了木工,让他们用木板制作了几十个简易的花生脱皮机器。

万事俱备,就差动手。头天晚上,我让工人将收购的花生用喷雾器洒上水,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塑料膜。经过一晚的浸湿,花生膨胀,花生皮开始变酥变软。工人们先用机器将膨胀的花生筛选一遍,然后热火朝天地进行振动搓皮。刚开始,工人们水分掌握不好,导致花生水分很大。为了降低水分含量,我找人进行实验,把已脱皮的花生收回以后,用水做出标准,这样严格的验收标准,此后收回的花生就不像当初那么潮湿了。劳动和工资挂钩,付出就会有收获。我按时给工人们结算工资,遇到着急需要钱的,我还会提前预支给他们。毫不夸张地说,当时工人们以为我工作而深感自豪。月末会计给我看工资表,工作麻利的工人一个月所赚的钱相当于普通工人两三个月所赚的工资。在收购过程当中,也有个别农民把质量差的花生夹杂在里面,以次充好,被我们收购人员检查出来后,一个是要减斤裁重,另一个还要降低收购价格。在收购时,工人们按照当时平度统一去皮收购的方式,即每袋子的花生要去除每只尼龙袋子半斤的皮重,虽然每只尼龙袋重量最多就二两,但这是当时社会上普遍的行业规矩;不像现在,大宗农产品的称重要过地磅,收购方式相对公平、合理。

收购农产品时,我和员工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搓花生,缝麻袋口,装货车……几乎每位员工所干的活,所吃的苦,我都领略过。我对自己有准确定位:我既是一个老板,又是一个农民。我是农民的儿子,对农民怀有最朴素的感情。除此之外,通过劳动,一能让我增强对行业的了解,二能让我增进与员工之间的感情,形成创收合力。收购苹果时,我和员工们在山上的果园吃饭、住宿。冷风吹、蚊虫咬,顶着星星摘苹果,看着月亮装货箱,每天起早贪黑,我们仍充满干劲,从无怨言。我还和农民一起摘辣椒,手被辣得生疼,暖烘烘的辣椒味直往鼻喉里窜,呛得我喷嚏连连。风吹散了眼角的泪,沙子打在脸上生疼,雨水淌过每一个流过汗的胸膛,所走的每一步路,所受的每一分累,每个人都通过踏踏实实的劳动一步步迈进美好幸福的现实生活。劳动累了,我也给农民们讲几个段子,缓解沉重的劳动带来的疲惫感,在哈哈一笑中,我们很快将筐、篓、麻袋都装满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增进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和信任。每一个人都深信双手可以创造财富,看着工人们因为踏实劳动改善了自己的生活条件,看着我们的艰辛劳作获得了客户们一致认可,回望曾经所吃的苦,所受的累,也就不算什么了。

有句朋友圈很流行的话,说得非常务实,也很精彩:我们现在所吃的苦都会累积成我们来日享的福。没有谁随随便便就能成功,也没有谁能轻轻松松出人头地。“不劳而获”是最可笑的想法,“守株待兔”是最愚昧的方式,“坐吃山空”是最可悲的浪费,而“行尸走肉”是最狼藉的生活。

温暖的春风吹绿了南关村河湾的杨柳,绿油油的叶子闪耀着四月暖洋洋的日光。高远白茫的天空下,碧绿的河水静静流淌,麻雀鸽子成群飞翔。老母鸡扯着嗓子“咯咯嗒,咯咯嗒”,惊得一群毛茸茸的“黄球儿”四散翻舞。灰猫在阳光下伸懒腰又跳至水泥围墙上面沿直线漫步:好一幅悠然自乐的春景图!

这年春天,由张成经理引荐,我和李云受黑龙江省呼玛县土产果品公司邀请,到位于黑龙江漠河县的公司进行参观。我们到车站成功购买了两张卧铺票,一上车才发现车厢内乘客寥寥无几。我惬意地躺在卧铺上,在心里想象着列车疾驰而过,呼啸穿越整个华北平原的情形。

这趟旅行对我来说究竟没有多少新奇可言;而对李云来讲就不一样了,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出远门。李云坐在我对面,她正透过洁净的车窗遥望窗外景色的变化,眼睛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昨夜还是参天大树的风景,今晨就变成了平坦如茵的草原;昨夜还是一马平川,今天就变成了起伏不平的丘陵和连绵不绝的高山。看着她惊奇的目光,我坐起来,来到她身边,充当她的导游,根据我去年来考察调研的经历,为她实地讲解这里的风俗人情。

远远地,我们看到大片洁白的羊群和穿着民族服饰、挥舞羊鞭的牧童,还有两个成年人,看样子是夫妻,男的在扎着帐篷,女的在挤羊奶。李云依偎着我,满心向往地轻声说:“如果将来,我们老了,能够像他们那样无拘无束地生活,一家人过着逐水而居、无忧无虑的日子,该多好啊!”我一只手搂过她瘦弱的肩膀,毫不怀疑地说:“会的。只要你愿意,我就愿意放弃一切,陪你来这里。”

虽是春天,可东北的夜要比华北来得早。

我们到达漠河时,虽五点来钟,但夜晚已经降临这个小城。天边挂着一弯下弦月,疏疏落落的几颗星星,缀在广漠无边的苍穹里。空气是凉而潮湿的,风吹在身上,颇有几分寒意。幸亏我们早有准备,李云在薄衫外又套了一件长及膝盖的棉袄。

未出车站门口我就望见了张经理和杜远的身影,他们挥舞着手臂向我们示意。一见面,张经理就问我们:“怎么样,冷吧?”

我笑而不答,李云点点头:“确实比我们那里冷多了!不过幸亏听了老张的,早有准备。”

“张总,咱先让他们上车暖和暖和,咱们车上聊!”杜远不像初次见面时那么拘谨了,看来企业让他成熟了不少,他很礼貌地为我们打开车门。半年多未见,一路上我们侃侃而谈,就像刚分别不多时的老朋友那样让人感到亲切和自然。

在车上张经理就已提前告知我们公司已经安排了晚宴,为我们接风。等我们到达旅店,发现包间餐桌已经坐了五六个人,经介绍,我才知道坐在主陪位置的正是果品公司的一把手。我们逐一握了手,寒暄了几句,席间又相互敬了酒,诚挚感谢他们盛情邀请。酒酣之际,张经理取过一把吉他,大概是等不及想要表演一番了。他为我们倾情演唱了当红歌星毛阿敏的《永远是朋友》,我们不禁随声哼唱着。我还用东北话跟他们交谈,谈及故土和人情,除了张经理和杜远,席间诸位老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跨越千山万水又相逢的竟然是老乡!

清早,我和李云照例起得很早,我们顺着黑龙江河岸,欣赏旷达而美丽的异乡风光。与黑龙江一江之隔的就是俄罗斯,站在此岸远望对岸,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和高高大大、手拿酒瓶的俄罗斯男人清晰看见。他们的边防哨所建在河岸不远,手持长枪、头戴高帽站岗的俄罗斯士兵,目光炯炯、一脸严肃。在张经理的引导下,我们还来到了黑龙江北端的荣边乡、白银纳村。

一进村庄,我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了。

我们去的那天夜里恰逢鄂伦春族的集会。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没想到如此热闹,到处都是身着民族服饰、头戴毡帽的少数民族朋友,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到处都是歌舞畅饮,到处都是笑语喧哗。彬彬有礼的当地少女穿梭其间。碗盘传递,觥筹交错。我们受到当地人热情的欢迎,我们不仅品尝了他们当地的美味佳肴和美酒,与他们一起载歌载舞,媳妇李云还跟当地一位叫阿依罕的小姑娘建立了亲密的友谊。

据资料记载,鄂伦春族是我国东北部地区人口最少的少数民族之一。“鄂伦春”是民族的自称,意为“使用驯鹿的人们”。他们是典型的狩猎民族,因此他们的衣食住行及歌舞等方面都显示出狩猎民族的特点。在现代生活中,有刀有枪的鄂伦春人一般以打猎和捕鱼为生,而汉族与鄂伦春族的和谐相处,再加上彼此通婚,互通往来,他们渐渐被汉族同化,本民族中一些不好的民族习惯逐渐被剔除。

在生存条件恶劣的战争年代,我们用少量白酒就能换来他们丰盛的食物;几粒止疼片就能换取他们辛苦猎来的走兽飞禽。由于生活作息不规律,鄂伦春人五六十岁便为高寿。

令人深以为憾的是,鄂伦春族没有自己本民族的书面文字,但勤劳智慧的鄂伦春人还是在长期的狩猎生产和社会实践中,创造了丰富多彩的精神文化。他们利用口头创作了音乐,运用天生柔软的形体创造了独具特色的舞蹈和赏心悦目的造型艺术。由于游猎民族动荡不定的生活方式和近现代社会战争频繁密切,鄂伦春人在历史上人口一度下降为四千人左右。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实施正确的民族政策,再加上国家对少数民族积极的政策扶持,鄂伦春族的经济社会得以飞速发展,民族人口数量增长较快,而且整个民族的素质都有了极大的提高,涌现出了不少硕士、博士及高学历研究人才。据2010年全国人口统计中,鄂伦春族人口已增长至近万人。

在返途中,在张经理的陪同下,我们还去了一趟哈尔滨。很多人都以为哈尔滨最美的季节在冬季,因为冬季的哈尔滨,漫天飞雪,冰雕晶莹剔透,是一座久负盛名的“冰城”。实际上,春天的哈尔滨也不逊色。氤氲着雾气的松花江辽阔源远,游客在岸边散心,望着平静不起波澜的河面总能心境开阔。哈尔滨的建筑中西合璧,格调鲜明,故而又有着“东方小巴黎”“东方莫斯科”的美名。其中最具西方特色的就是哈尔滨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了。据悉,圣索菲亚大教堂也是目前我国保存得最完整的拜占庭式建筑,这座诞生近百年的建筑宏伟壮观,古朴典雅,充溢着迷人的色彩。教堂前面的广场有音乐的优美旋律与建筑的智慧之光。松花江畔的太阳岛成了哈尔滨的一道亮丽的风景名片。

在哈尔滨道外区矗立着一栋三楼高的大型购物商场——承德商场,现在该商场经过数十年发展,规模比之前更大,还建立了子商场,每个商场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还时不时打折扣。当时承德商场的总经理是一位姓马的人,身材魁梧,非常热情好客。他邀请我们参观商场,并请我们吃烤牛羊肉,以最高的礼节感谢我们的食品供应。在马经理的热情安排下,我们还去参观哈尔滨水族馆,观看滑冰表演,欣赏冰雕故宫。几天的交往,我们相互友好,相互信任,很快又签订了来年果品和花生米供货的协议。

作者简介

张书林,笔名张树林,山东平度人。李园街道南关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平度市工商联合会副会长。平度市作协副主席,青岛市作协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新西兰诗画摄影社荣誉副社长,新西兰文联文学部部长,新西兰作家协会会员。

自幼热爱文学,多年来业余时间笔耕不辍近百万字。作品曾发表于《时代文学》《参花》《教育博览》《中国新农村月刊》《山东青年作家》《齐鲁英才》《新韵》《春泥》,新西兰《先驱报》《信报》,美国《新报》。出版散文集《时光的渡口》和长篇文学《走过荆棘的旅程》等。

2020年7月由山东青年作协,青岛作协,平度作协在青岛平度市成功举办了“新时期青年文学创作暨张书林新书研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