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奖结束后,候选人未能到达,哀叹声不断。

随着天才陷入夹缝,开始反思电影人和艺术家的生存现状,开始好奇他们神秘的内心世界和行为准则。(莎士比亚)。

这种由同情及悲痛所引发的探讨,说到底不是坏事。

在这之前我们有缘采访到导演程青松,聊了聊他的五十年,借由此,也“窥探”了他作为电影行业长达数十年见证者的内心。

1

程青松,导演,编剧,作家,2005年公开出柜,金扫帚奖创办者。以上标签够显眼,却也不足以描述他,——最近他在忙着宣传自己制作的现代舞《水·问》。

所以与他的会面,理所当然与《水·问》有关。

《水·问》发布会在北京香格里拉文化艺术公社举办,那地方偏远,开场前我和摄像走散,我问他在哪,他回我:在一片荒地。

所谓热闹的场合容不下艺术,我是这么揣测和理解的。

(《水·问》剧照)

到现场便碰到了程青松,作为主人,他在门口掌控全局,招呼客人。顺道还引导我欣赏挂在墙上的巨大海报。

他问我:有注意到海报的摄影师么?

我查了查,那个摄影师,已经离世了。

留我一个人身处震撼和静谧中。

真正和程青松聊天是在发布会之后了,他肉眼可见的忙,期间不间断地和朋友打招呼,和工作人员对接工作。

直到聊起艺术以及人生,他终于沉静了下来。

艺术家的根骨往往自小便展现。

贾樟柯中学起展现文学天赋,写小说,写诗,张艺谋二十出头在工厂萌生摄影欲望,而程青松的自我掌控感似乎更早些。

五岁时,他就自作主张要改名字。

有点夸张,五岁的孩子,不说懂事,大抵连事是什么都一知半解。程青松原名程闯,父亲带他看了一场《沙家浜》,其中十八壮士被称宛若青松,他便记住了,回到家就和父亲讲,要叫青松。

程青松爸妈都是教师,通达而开放,立刻就带了儿子去改名。于是有了今天的他。

2

要说主见和特立独行遗传自基因,却也不准确。程青松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从小教中文的父亲就带他们玩游戏,这游戏也是够学术,父亲给一个词,三个孩子用这个词造句。

哥哥妹妹都毫无兴趣不想玩儿,就他感兴趣。从小他就是特殊的一个。

看电影,回来父亲要求孩子们叙述电影剧情,也只有他做的最好。

是比普通人拥有更丰富的艺术触觉,也拥有更庞杂的内心世界。

感知的触角伸的远,敏感细腻,共情力强,所以在文学方面有天赋,这点倒和他的好朋友贾樟柯如出一辙。

所以念书时作文被传颂不在话下。

从5岁就要求改名字开始,就想得到他是个有主见的人。年少时的有主见,往往容易衍生出一种行为,那就是叛逆。

所以他是个叛逆的人么,我得到了非常肯定的答案。

有多叛逆,初二的时候,他被老师冤枉,要叫家长,在那个年代被叫家长还了得,估计会被爸妈锤掉半条命。

于是他策划了一场自杀,来解决这件事。

先是离家出走,制造自杀的假象,然后坐车去找奶妈,请求收留,想的蛮顺利,没想到在路上被叔叔发现,通知了父母。

是个小人精儿,也是个熊孩子。——拥有捅破天的想法和执行力。

所以他成年后所作的一切都可以被解释了。

——许多人天性如此,一根反骨走天下。为所爱赴汤蹈火,不喜欢的就去你妈的。

假自杀失败后,他就很少说话了。没什么理由,只是不想说。像经历一次逃亡后留下了后遗症,安静了,沉寂了,窝到更深更广袤的内心世界中去了。

直到升高中,他才又变回程青松。

因为他遇到了一个特别喜欢的男语文老师。

男老师有才华,很帅。期末考试时,他把写满自己爱的日记贴在了试卷后面,男老师看到了,却什么都没说。

依旧会在班里朗读他的作文,偏爱他。

直到现在,他仍会感慨,在那个闭塞的年代遇到了一位好老师,没羞辱他,把他的日记交给学校,没开除他。

现在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认识到自己的性取向,遇到良师,是好事,只是青春终会散场,他毕业了。

3

1985年,程青松17岁,第一次考北京电影学院,理由是,从小就喜欢电影。当年和他一起考试的还有王小帅和娄烨,但是很可惜,他第一次考试失利了。

于是回家参加工作,面对四个可选择的单位——新华书店、电影院、粮食局和税务局,可想而知,他选了电影院。

于是在1986年,因为对电影的热爱,去了电影院,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放电影工作。

这十年,是他生命中最宝贵的十年。

因为他遇到了刻骨铭心的初恋。

当时他在电影院工作,负责把每天影院收到的票款存进银行,惯例和银行工作人员打交道,就在那时认识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

喜欢他,最初因为对方有非常修长且干净的手指,点钞,填写存单,盖印鉴,熟练而轻盈。

喜欢一个人哪需要什么一板一眼的理由,一瞬间就注定了的。

随后两个人相识,了解,发现共同点,——都喜欢刘文正和费翔,然后相恋。

在八十年代,两个男孩子的相恋,可谓惊世骇俗。

他们在长江边的小镇,把自己拥有的所有的疯狂与激情,都如数给了彼此。

他陪程青松在电影院放电影,程青松陪他在银行上班。

87年的时候,程青松去成都考中戏,对方送他从云阳到万州乘大船,因为难舍难分,他们又坐船回云阳,然后再从云阳到万州,考试的一个月,两人互写了三十几封信,程青松还用空白磁带录音给对方。

足够热烈与惊心动魄。

那一年程青松考中戏,专业分过了,文化分不足。

次年他们决定一起去长沙考点考中戏,——因为只有通过大学离开小城,才能永远在一起。

两人拥有充足的对彼此的信任与强烈的逃离之心。

但这还不够,一切都在对方母亲的打击下,成为泡影。

对方母亲是县农行的行长,一次来小镇检查工作时,发现了他们的恋情,于是火速用权力把初恋调回县城。

此后他们只能不断地请假见面,程青松习惯在清晨坐船到县城,在男友吃中饭的时间约会,而后再坐船回到小镇电影院上班。

当年他全部的积蓄,都用来坐船了。

也想过逃离,私奔到广东打工,但还是被对方母亲发现,然后强行分离。

再后来,对方结婚了。而程青松也终于考到了北电。

说共闯天下的两个人,有一个掉队了。

后来对方写信给他:你已经永远离开了这座让我们伤心的小城,而我,将永远在这里。

每次读到这句话,程青松都泪流满面,而这封信也被他永久的珍藏。

前几年,程青松回老家过春节,多年后与对方再见面。对方喝醉了,给他听手机里的歌,全都是他们年轻时共同热爱的歌。

对方说自己儿子的名字来源于当年他们喜欢的那首刘文正的《诺言》,程青松也见到了那个男孩,送了他一本《小王子》。

程青松对少年说,我是你爸爸的一位老朋友。

老朋友,老朋友。

其实一切或许在程青松进入北电,及初恋结婚时,就结束了。

两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失去了产生交叉点的可能。

4

程青松考上了北电,那是在1995年,那年他27岁。

当年他专业课成绩名列前茅,但文化课太差,按理不会被录取,但北电爱才,也因此他被特招进去。

这是天才们的特权。

张艺谋当年也是被特招,他起初被拒绝的理由就更滑稽了,因为年纪太大。

最后还是他黄永玉和电影学院副院长吴印咸,将自己的作品和求学信转达给了当时的文化部部长黄镇,黄镇做主送他入学。

——真天才从不会被埋没。

程青松还没入学,就遇到了贾樟柯。

那时他还在备考,住在贾樟柯同学室友的房间,贾樟柯大二,正在拍自己的纪录片作业,讲的是一个人考电影学院的历程。

这不正好眼前就有一个,于是贾樟柯就拍了程青松。

就此结缘,成了好友。

后来贾樟柯在学校放他的短片纯女作《小山回家》的时候,还是程青松写了关于贾樟柯的第一篇报道,发表在戏剧电影报上,叫《我们都是一群电影民工》。

此后一直到现在,程青松都讲:我一直是贾樟柯电影的观察者。

在北电的四年,程青松如愿系统地学习了电影艺术。

从99年开始,他就陆陆续续开始做金鸡百花电影节,北京大学生电影节,长春电影节等盛会的导演,策划和撰稿。

是个十足的电影人。

但他骨子里的叛逆其实还在,安分这件事自始至终和他无关。

05年,事业顺风顺水的他,竟然公开出柜了。

13年前,真勇士。

当时各大门户网站和媒体都在报道,程青松的朋友们急得要死,和他说,可以帮忙撤掉新闻,他本人却很淡定,表示不用撤,我就是我,没什么。

很多年后,他和郝蕾在法国出席活动,郝蕾感叹道,每个人都说你我特立独行,但其实我们所做的事,其实在很多地方就是正常事。

的确,由本性及真我促使所做的一切,原本就是活着该做的事。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勇气和气度。

5

出柜了,很多人说:程青松真敢。

这算什么,09年他又做了一件大事,创办了电影金扫帚奖,以圈内著名电影人的身份,“抨击”同行。

一时间受到千夫所指。

为何会创办这个奖?

因为烂片太多了。

那不怕得罪人么?

不怕,只想说真话。

可是被批判的当事人不会这么想啊?

那就别拍烂片啊。

无言以对,句句在理。其实他代表的,是真正抛开资本运作,专注电影本质的电影人。

当然在表达失望和愤怒,除此之外,也是在做能做的努力,去尽力矫正电影圈的失衡。

但好在观众也会成长,没那么好骗了。像今年,IP和小鲜肉效应几乎失效了,他笑着说:观众的审美提高了,谁也不想浪费自己的钱。

好的艺术终归会被认可。

这里所指的艺术,是广义上的,并非单指电影艺术。

所以在我问到在所谓编剧、作家、导演、制片人等多重身份,如何选择时,他明确表示了以上几种身份的共同之处。

艺术是共通的,我明白。

有后半句话留在我心里,我想说:艺术家也是共通的。

——拧巴,叛逆,有足够强的自我掌控和驱动力。

——有足够坦诚的真我意识。

以及,他们都在逆着千万人行走。

程青松的老朋友贾樟柯现在有事没事研究天体物理学,还写几万字的论文。

张艺谋拍摄《影》的时候,把美术设计的同事逼到瑟瑟发抖。

都这么大年纪了,享受地位带来的掌声不好么?

不好。

程青松也是一样。

年轻时敢爱敢恨,年纪大了照样叛逆,动辄杀敌一千自损不知道多少。

至于胡波,则是当着千万人的面,告诉所有人,许多人事无法妥协。

金马奖落幕了,闹出好多事,也因此人们似乎第一次这么关注电影及电影盛世。

喧嚣散去,普罗大众又回归到生活中去了。

但仍有许多人面对人烟散尽的战场,转身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