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盈利吗?”在书店行业工作了12年的孙谦自嘲不能免俗,因为,这是一路上她最经常向各家书店老板提的疑问。
从3月14日至3月30日,孙谦与3位书店从业者,沿着东南沿海,开着一辆用来装书的面包车,走访了18座城市的51家中小型书店。
他们来自于“全国中小书店联盟”,这是2018年5月孙谦成立的线上社群。群里最初只有几十人,而今有400多位民营书店老板和出版人,不断有人离去,却有更多人涌入。在虚拟空间里,他们讨论最多的一个问题,仍然是中小书店在当下究竟如何生存。
什么是好书店
3月30日晚上,最后一站,南京。孙谦在分享会上提及上海之行所见的一家书店——
曾经,卖书送咖啡,收益甚微;后来,卖咖啡并赠等值图书,却换了一番天地。买咖啡的人多了,书也卖得动了。
一路行,最大的城市就是上海。孙谦当然知道“上海的书店太多了,就算待上一个礼拜,也不可能全部探访完毕”。那么多书店,各美其美,孙谦一行的初心是发现更多好书店,因此特地挑了几家从未去过的书店——不广为人知,却各有独特体验。
比如,上海第一家办理租书许可的乐开书店。女主人叫“蜗牛”,真名是赵艳苹,2011年离职创办乐开书店。坚持了4年后,受困于租约、不归还书的租书者以及其他压力,她被迫关店。
2018年暑假,赵艳苹与素来支持她的丈夫开了一辆“书车”行走中国。车是租来的,车上载着书与家人,历时58天,行驶9000公里,将书带去了许多原本没有书的地方。
如今,新店终于开张。赵艳苹选择开在杨浦区一处众创空间,“我们选择的图书,都是值得被一读再读的书”。
到底什么样的书店才是好书店?在“全国中小书店联盟”的群里,有过多次争论。
“有人说只要能赚钱的书店就是好书店,但也有人说,好书店应该担负一定的社会责任。”孙谦对记者说,“如果靠着卖盗版书或者只卖畅销书赚了钱,又怎能称为好书店?”
从郑永宏和康海燕2002年第一次踏上宁波到枫林晚书店正式开业,也就21天。夫妻俩跑去宁波的旧货市场买来铁架,搭结构、拧螺丝,搭起了三面墙的书架。在杭州枫林晚书店的表哥调来了第一批货,由于手头实在没多少钱,第一批书连书架也没摆满。
刚开业时,有开过2年书店的老板进店逛了一圈,留下一句劝告,“你这店开不到几个月就得关门”。郑永宏却格外有信心,“只要把书进好,这些爱书的人一定都会过来!”
门口书架上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排汉译名著,为他们吸引来第一批忠实书友。23平方米的小书店里,除了书架,连个座位也没有,但不少书友站在书架前挑书看书,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
康海燕用之前在杭州书店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印了一叠宣传单。夫妻俩壮着胆子,跑去宁波新华书店门口发,也骑了2小时自行车去宁波大学,往学生的车篮子里塞。有宁波大学文学院的教授循宣传单找来,也因为教授的推介,2003年4月,枫林晚书店第一次有机会进入宁波大学的书展。
郑永宏犹记那天,他一手扶着自行车把手,一手小心翼翼扶着后座的3包书,骑到宁波大学,半天时间书就被抢购一空。不少学生兴奋地告诉郑永宏,“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好书”。光是那天,郑永宏就挣了4000多元。
很长一段时间,宁波爱书人中流传这样一句话——“外面找不到的书,在枫林晚都能找到。”甚至,夫妻俩为了扩大规模搬离第一家店面时,房东几度挽留。
然而,在南京的分享会上,孙谦抛出了一个问题——“有谁知道或者听说过枫林晚书店的?”举手的人寥寥无几。尽管最早创办于杭州的枫林晚,22年内在不同城市开设了多家店;尽管,台下观众已是爱书人。
一家书店,如果仅仅凭借选品的眼光和对书的热爱,没有低价甩卖的资格,没有连锁复制的资本,没有“独家”的教辅资源,能坚持多久?就算坚持得久,又能活得多滋润?
“你们盈利吗?”孙谦问乐开书店的赵艳苹。
“可以啊,很少,但当你不需要很多的时候,足够了。”赵艳苹笑了。
被绑架的情怀
在苏州的分享会上,孙谦与一位写作者起了争执。这位写作者用2个月写出一本书,这本书目前放在“慢书房”里卖。“他一直称赞老板有情怀,在他看来,这个社会需要更多像慢书房这样有情怀的书店。但我觉得他似乎并不知道这些书店的难处。”孙谦始终觉得,情怀是书店老板自己的,不该被绑架。
“如果书店有一天遇到困难,濒临倒闭,您会来支持吗?”她最后忍不住问。
“那可能就没办法了。”对方不再作声,中途离席。
实际上,慢书房的3位老板中,有一对是夫妻,丈夫另有工作;另一人是苏州人,自述“房子和车子都有了,生活没有压力”。慢书房还在经营民宿“书舍”,有4间客房对外营业。
书,可能只关乎风花雪月;而书店,更与柴米油盐相关。
孙谦一度以为书店的日子很好过。她曾在好几家书店工作,做过采购经理,当过运营总监,领着团队辟了12家新店面,“离职后我才发现,一切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去年给一家书店做顾问,从装修、设计到选品、上架,历经大半年,每个环节都得盯。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北京,为了尽量节省成本,她在没有暖气的工地,和工人们一起干活,手冻裂了几处。
电商的崛起,一度把实体书店挤压得喘不过气。眼见进店大学生一天天减少,2007年,枫林晚书店不得不关闭宁波大学旁边的店面。
孙谦这一路,听闻不少书店老板直言,他们书店的货源,直接来自电商平台。
当然也有例外。在无锡开了两家店面的百草园书店,迄今经营20年。父业子承,现今的老板刘石峰出生于1986年,团队几乎全是“90后”。
倘若看店面,在无锡广电大厦的一楼,百草园仍是传统书店的样子,没有咖啡,没有吧台,也很难看到电商平台上的畅销书,取而代之的是文学、艺术、哲学类书籍,书架高至天花板。采访那天,一批线装书刚刚到店,整整齐齐摆在门口。然而,记者采访了一下午,店里只来了一位女士买书。刘石峰说,百草园书店的常态,是一整天也卖不出一本书。
倘若看百草园的微信公众号,虽坐拥350万粉丝,在全国书店公号中首屈一指,可内容与书店本身着实有些割裂。以今年4月的文章标题为例,“女人越贵越好看”“经典音乐:一曲《再回首》,愿时光不老,我们不散”……刘石峰的父亲刘征宇介绍:“我们最早的时候,经营QQ空间,后来又做微博,现在做微信公号,我们的公号从2013年开始做起。现在看来,不过是赶上机会了而已。”
刘石峰眼看着自家书店旁的一家家书店倒下,最后只剩他们一家;而百草园书店最困难时,也曾交不起房租,只能把书全部移到仓库里卖。
生存危机相对小一些的,一般是什么书店?
刘石峰难忘,刚毕业时在无锡博物院工作,曾向同事介绍过家里是开书店的,后来某天,同事走进百草园,感慨居然是——“原来是这种书店,我还以为是学校门口那种卖教辅文具的小店呢!”
开在苏州地铁站里的东大书店,顾客精准定位在0—18岁,装修毫不出彩。凭借出售课外指定读物和文具,东大书店开成了刚需书店。
书店盈利吗?孙谦照例问。
回答令人吃惊——700平方米,年营业额高达800万元。老板坦言,在开店之初便决定,先要开一家赚钱的书店,实现商业价值后,再开一家心目中的好书店。
走得慎之又慎
孙谦一行是从广东佛山出发的。至于起点为何是佛山,原因看似简单——佛山先行书店的老板石头,正是孙谦的同行者之一;他们开的面包车,也是石头曾经用来送书和杂志的车。
更深原因则是,建店已有24年的先行书店历经5次搬迁,但初心不改。再往深了说,“先行”,先天下而行,敢为人先、百折不挠。
2013年,枫林晚书店搬迁后,店面从一楼沿街的好地段变为二楼拐角隐蔽处。随之而来的是急剧下降的客流量。郑永宏第一次想到转型——让书店成为爱书人的文化体验空间。
为了请来嘉宾,郑永宏去微博挨个私信,或托朋友介绍。书店还尝试过开微博,聚集了5000多位粉丝,但微博在2017年年底停止更新。
康海燕保留着一本册子,记录了许多书友的联系方式。出版社来了书单,她便将推荐书目发给书友。多年下来,夫妻俩熟知很多书友的阅读习惯,“在进书时我们就知道,哪本书哪位书友肯定会买”。
对于这些老书店人来说,每一步都走得慎之又慎。有佛山本地的商场找石头,想要合作开店,谈了2年,石头还是不敢轻易做决定,“生怕稍有不慎,砸了坚守多年的牌子”。先行书店的最后一次搬迁是在2016年,石头在家附近买下一套房,重新装修作为书店,然后才觉得,“没有那么多压力了”。
孙谦也问过刘石峰,为何不多开几家分店?
刘石峰觉得,百草园书店的品牌已有20年,他必须为品牌负责,“店面数量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我爸说我们就是一家小书店,做好分内事就好”。
新书店的步子迈得更大。在温州,“無料书铺”的核心团队里,有人做过金融,有人做过建筑设计,但没有一人之前来自书店行业。开业仅仅一年多,书店版图在温州已铺开,3家直营店,4家与民宿、餐饮携手的合作店。
开业至今,“85后”创始人张潇一直坚持书要封面朝外向顾客摆放。“有店员提出过反对意见,但一段时间后发现的确这样放更合适。”他有他的一套逻辑,“其实很多顾客来到书店,并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书,但当下很多书都经过仔细的装帧设计,这对他们而言,更加一目了然。”
孙谦一行从这家店学到一个新词——共建人。所谓“共建人”,概念与众筹有些相似,比如共建人缴纳了1万元资金,那书店可能提供给共建人1.2万元消费额度,共建人能像主人一样在书店招待朋友、办公休闲。
以创新的态度,不纠结于情怀,将自身流量转化为商业价值,这的确可以成为民营书店生存与发展的路径选择。
郑永宏觉得,眼下或许是实体书店发展的好时期。在宁波,这两年新开了十几家书店。
放眼全国,2016年中宣部等11部门联合印发《关于支持实体书店发展的指导意见》;北京从2018年起,实体书店扶持资金每年增至5000万元,每年扶持书店150家;2012年上海率先出台扶持实体书店政策,2017年印发《关于上海扶持实体书店发展的实施意见》……
而在许多书店接连迎来新生的同时,也有不少悄无声息地离去。
盈利与否,这个问题,在绍兴的南方书店已经没有发问的必要——店门紧闭,门上贴着的水费催缴单上,打印日期是2018年10月29日。
孙谦一行离开南方书店,在游人如织的鲁迅故居,只见“三味书屋”开着,可柜台上摆着的是杯垫和书签,却没有书。
书与人的互动
行到中途,有成员不得不提前离队。记者问起原因,孙谦无奈告知,“她所在的书店有人突然离职,她必须去交接工作”。
孙谦听过太多书店老板抱怨,书店难留人。“更多员工只是把在书店工作当作一份养活自己的职业。”孙谦在书店工作的12年里,见过太多并不热爱书店的人,“他们可能在书店工作不超过半年,余生也不会在任何一家书店看到他们。”
学计算机应用基础专业的康海燕,1998年一毕业就去了表哥所在的杭州枫林晚书店上班。家乡小学的校长劝她回家教计算机,给她开出2000元的工资。彼时的她在书店,月收入仅有800元。
像康海燕这样的,只是极少数。张潇印象深刻,开店之初,他去享有盛名的日本茑屋书店考察,刚刚翻完一本书,10秒内就见店员上前将书摆正。张潇发觉,招来的店员很多并不适合书店,做不到几个月就纷纷离职。毕竟,相比于其他零售业,书店不是一个能够快速盈利的行业。
孙谦将今年3月的行程称为“第一季”。意思很明显,未来还有后续。
“让书店在整个书业的行业链内拥有更多话语权”,是全国中小书店联盟创立的初衷之一。孙谦说,多年前的书店倒闭潮,压垮了一群批发商。当下,很多新开的民营小书店,根本无力从出版社拿书,甚至连开户都没有资格。
这个4月,在世界读书日来临之前,宁波枫林晚书店将举办《书见》的新书发布会。这本书讲述了26座城30位书店人的故事。孙谦说,这是全国中小书店联盟的一次尝试,新书由全国百家书店联合首发,包销1500册。她希望,为中小书店和出版社搭建合作平台,探索保护书价和推广好书的一条路。
对于书店来说,更多时候,是忠实书友陪伴他们撑过困难的日子。
有一批从小在先行书店买设计类书籍的书友,长大后成了设计师,当2016年石头买下店面后,自告奋勇来做装修设计。更有书友,特意在先行书店附近买了房子,为了孩子能够常去书店。
2013年,因为付不起突然上涨的房租,郑永宏夫妻只能临时找了新店面。搬店当天,20多位书友自发赶来搬书。由于两个店铺离得近,所有人站成一条长龙,挨个把书传递到下一位手中。不到半天,5万多本书全从老店搬到新店。
也是在多年后,郑永宏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在他们为房租焦头烂额时,有位书友托人找关系帮忙寻合适店面,但一句也没提起过。
郑永宏印象格外清晰的,还有坚持在书店订购《全宋笔记》的书友们。尽管,12年间,订购人数从20降至1。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成果《全宋笔记》,2006年第一编首发,直到去年,第十编才在沪亮相。
有一位老先生,如今年近九旬,12年间,年年盯着出版的日子,时不时给枫林晚书店打来电话。
“现在终于买齐了。”郑永宏笑着说。(张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