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程还在持续出新,家长报班率不断上升,新员工在加速入职,名师在不断涌进,这些数据看起来都不错。春晚上,我们的竞品公司在小品里的植入广告甚至一度还上了微博热搜。从业人员都觉得这个行业迎来了发展的大好时机。
2020年8月底,我在北京某影视公司做完了一个纪录片项目。长期熬夜改稿,使我身心俱疲。考虑到保命要紧,在尾款未结的情况下,我主动辞去编剧职务。清闲下来二十几天后,丽姐发来一个“头部在线教育公司”的内推链接。
丽姐是北京人,入行很早,曾在某知名导演工作室供职。我们认识两年多,她为人很仗义,常介绍一些私活给我。她这次发给我的链接里,是一个“动画编剧”职位,主要负责给3到8岁的孩子写冒险故事。我不太了解在线教育行业,只知道因为疫情迟迟不散,催生了很多人居家学习的需求。
2018年开始的影视寒冬,已经把很多像我这样的底层编剧折磨得神经质了。我们不仅很难接到活,还要和上游影视公司倒闭后“回流”的大量编剧竞争。狼多肉少,加班成了常态,还常常遇到无良甲方不给尾款。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姐,你们那里加班多吗?”
丽姐发来一串语音:“你放心,基本不加班。这里福利待遇都不错,发展势头也挺好,你发份简历,我把你推给项目组长。”
我之前写过一段时间的少儿动画,对儿童兴趣点相对了解,所以很顺利通过了笔试,进入面试环节。公司在北三环附近,我换了两趟地铁才到。丽姐是编剧组长,她和项目组长一起来面试我。项目组长是个姓柳的大哥,身材微胖,戴着黑框眼镜,表情略显严肃,倒是工牌上精修过的照片比真人更帅一些。
丽姐因为上司在旁边,不想表现得太偏袒我,只问了我一些专业问题。项目组长倒是事无巨细,跟我聊了将近40分钟。中午快下班的时候面试结束,项目组长起身说:“你先等等,我向上反馈一下,下午就能出结果。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叫我柳哥吧!”
柳哥离开后,丽姐的话才多了起来:“听柳哥的话头,你面试是基本稳了。”
“我这‘三无’人员,有个收容站要我不错了。”我开玩笑。
丽姐摇摇头:“不过你也做好思想准备,给孩子写,比影视剧本的限制更多。”
我问:“那姐你现在不往影视方向发展了?”
“私活倒也接一些,但我喜欢跟着兴趣走。”丽姐笑了笑,“我女儿一岁半啦!有了孩子,你自然会对教育孩子感兴趣,况且我生完孩子,身体不如以前了,受不了影视行业那种强度了。”
丽姐还要回去处理事情,离开时又嘱咐我:“下午是HR面试,工资尽量往高了要,千万别客气!”
下午2点多,我接到HR让我去“二面”的电话。重新坐回面试室,HR聊过一些注意事项之后,让我报一下期望薪资。我想着横竖要跟对方拉锯一番,索性报了一个自认很高的数字。没想到HR根本没压价,直接就点头认可。看她那波澜不惊的表情,好像还是我报低了,一种乡巴佬进城的感觉涌上心头。
HR最后问我“什么时候方便入职?”我说“随时都可以”——当时距国庆节只有2天,一般的公司都会让新员工在假期后再来。但HR却直接把我的上班日期定在了次日。
离开公司大楼时,我唯一的感觉就是这家公司真的“不差钱”——后来我才知道,整个2020年,仅仅头部4家在线教育企业的融资规模就超过了100亿美元,还有无数小公司在扎堆入局。资本在短时间里造出了一个规模将近4000亿元的市场,而我也成了1000多万从业人员之一。
次日上午的入职培训,我熟悉了公司的组织架构。公司在全国十几个城市都有分部,业务涵盖了学前启蒙、从小学到高中的辅导课以及成人教育培训,企业微信里的员工有好几万人,我粗略算了算,半数都是老师。
整个在线教育行业里,小学到高中的项目立足于各个年级的课本,有教学大纲的限制,多数公司都采用辅导班模式,老师在线上辅导学生,一对一或者一对多,形式有直播课和录播课。这考验的是老师的教学能力,很多公司不惜重金请来名师坐镇,学生和家长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为了应试和升学。
这些项目都用不到编剧,只有学前教育中的启蒙课有我们的发挥空间。各大公司有专门的研发部,设计“学习环节”——毕竟小孩子更喜欢看故事,所以需要编剧设计具体情节,在故事中“输出知识点”。
为了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几个头部在线教育公司的主要IP形象往往被设计成某个颜色鲜艳的动物,比如猴子、斑马、恐龙、老虎等,所以外界一直戏称在线教育行业就是“动物园聚会”。
我们公司的启蒙课分为多个科目,每个科目里又有实景故事、动画故事、绘本故事等一系列衍生项目,项目内容互有关联,组成一套完整的知识体系。我所在的组有70多人,负责其中一个小项目,编剧、导演、分镜师、动画师、剪辑师,一应俱全。
公司内部的管理层级不复杂,每个科目的负责人统筹科目全局,但我们一般见不到TA。再往下就是各个项目组长——比如柳哥管理我们全项目组,丽姐作为编剧组长,管着包括我在内的4位编剧。
领完“入职礼包”和电脑等设备,丽姐把我带到了工区。我向其他编剧简单自我介绍之后,丽姐递给我一份文件。我打开一看,密密麻麻写着60多条剧本“注意事项”。
“主人公不能有明显缺点”我还能理解,但是“故事中不能出现剪刀、斧头等锋利物品”,“不能出现汽水、可乐等不健康饮品”,“不能玩呼啦圈、跳大绳等危险游戏”等等我就越看越觉得离谱,好像现在的孩子都是易碎的瓷器。
眼看我眉头拧起,丽姐笑着看向其他编剧:“哈哈哈!你们看,他这表情跟你们刚来时候一模一样!”
大家都开始笑,一个编剧拍拍我肩膀:“转不过弯来吧?很正常,慢慢来。”
“这么多限制,我们还能写什么?”我非常疑惑。
丽姐说:“你得变一变思维了,要多考虑孩子和家长的接受能力。”
下午,我看了很多故事剧本和成品视频,结合整个线上付费流程,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限制——虽然是孩子在学习,但花钱买故事课的是父母,很多限制事项未必是孩子不喜欢,只是父母不喜欢。父母们的关注点是故事能“有效”教给孩子多少知识点,他们害怕孩子在故事里学到一丁点的坏习惯,所以但凡出现一些稍微危险的道具或者稍微消极的台词,我们就会收到父母们的反馈或举报,这就倒逼着我们内容产出方进行自我审查。我们通过App直接面对付费用户,所以故事主题必须正能量,体现真善美,既要满足父母的要求,还要让孩子觉得精彩。
方法总比困难多,我觉得这倒是一个新的挑战。
国庆结束,我正式开始写剧本。同组编剧多是影视行业出身的年轻人,多少都有被甲方压榨的经历,同病相怜,吐槽模式一开,没几天就混熟了。公司的工作氛围很好,晋升机制相对公平,上下班不打卡,丽姐不管我们是否迟到,柳哥也只是关注每周的工作结果。
到了周五,全组要开“剧本会”,我本来以为是柳哥带着各环节负责人,针对本周的剧本逐句发表意见。然而等我坐定后,发现“教研”的同事也来参加了。
在这个行业里,教研才是一切的源头。公司所有的项目都有教研的存在,他们负责把控教学大纲,拟定教研稿,确定知识点。他们归教研部管理,跟每个项目是平行关系。即便柳哥作为项目组长,也无法实际管理参与项目的基层教研。
我们组的教研是两个高高瘦瘦的小姑娘,看起来挺温柔,但一张嘴,火力十足。最后轮到我的剧本时,每一段都被提出了批评意见。我第一次写这样的剧本,确实没有太把教研稿当回事,她们大概觉得没受到尊重,何况我刚来,有必要敲打敲打,便没给我留情面。
我想着自己初来乍到,得收敛点,面对批评先忍忍。我的剧本故事进展到主角要去姥姥家办事时,教研稿里要求台词要解释“姥姥就是外婆”,但我写的时候觉得这是句废话,就省略了。一位教研就不满意了,她双手一摊:“这里又没按教研稿的知识点写啊!”
前面的批评也就算了,到这里我实在是憋不住了:“五六岁的孩子又不是傻子!有必要解释‘姥姥就是外婆’吗?”
那个教研振振有词:“有的地方叫姥姥,有的地方叫外婆,我们的用户可是全国都有的!你都得照顾到啊!”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丽姐及时替我解围:“按你们的逻辑,有的地方外婆还叫‘姥娘’呢,难道我们要挨个解释北京怎么叫、南京怎么叫?”
教研对丽姐有一定惧意,声音变低不少:“我倒也没这么说……不过要是有家长反馈呢?”
我平复好情绪,避开教研的视线,看向柳哥:“一集故事总共也就四五分钟,我个人觉得没必要加这句,柳哥认为呢?”
柳哥考虑的事情比我们多,他只能寻找相对的平衡。他对教研说:“先删掉这句吧!如果成片有影响,到时候再补画一个镜头就行了。”
教研做了最后的挣扎:“那就先这么定吧,我回去和我们组长再商量商量!”
会议结束后回到工位,我回想会议过程,感觉自己有点冒失,就悄悄问丽姐:“姐,今天我是不是没控制住?”
“你这都算好的了。”丽姐坏笑,“我刚来时候都被逼得爆粗口了,以后你免不了跟教研吵架的,不要多想。”
“都说要给孩子做教育,可那些知识点,孩子们真的喜欢吗?”我有一丝迷茫。
丽姐安慰我:“其实你仔细想想,教研也没错的,你跟他们慢慢磨合好,相互都知道对方底线,以后就好办了。但也不要太忍让,把握住最核心最有趣的知识点,你的大方向就没错。其余的知识点只是凑个数是给父母看的,只有故事才是给孩子看的。总之要记住,我们是编剧,一定要给孩子把故事写精彩,不然你来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随着时间推移,我逐渐理解了丽姐的话——教研关注的是知识点是否有效传达,编剧关注的是故事是否精彩有趣,思维逻辑不一样。有些知识点编剧觉得尽人皆知,加进剧本影响故事的流畅度。但教研认为不能脱离教学的本质,一定要加进去。双方都想体现自己的专业性,矛盾便由此产生。但大家都是认真负责的人,吵归吵,最后总会找到一个平衡点。
我们的每集故事做出来很快会上线,一周左右就能得到家长和孩子的反馈数据。有些故事写得精彩,孩子和父母都很喜欢,我们也会很开心。有的故事反馈不太好,丽姐和柳哥会带我们迅速反思问题,拿出优化方案,重新制作。那时候全组的工作状态是最好的,大家各司其职、互相讨论,争取要做出行业内最好的产品。
美好的事都不会持续太久,转折出现在12月份。
我们创作部门总是埋头苦干,后知后觉,而销售部门和分析部门处在第一线,眼看着这个行业杀成了一片红海,业内严重“内卷”。各个公司拼命烧钱扩大用户规模,最狂热时,头部企业一天投入的广告费就超过千万,地铁站、公交站铺天盖地都是在线教育的广告,不少综艺节目也有在线教育公司赞助。很多公司的初中、高中辅导班为了留住用户,甚至开出百万年薪从公立学校挖主讲老师。
我们儿童启蒙课的同类竞品也越来越多,原创的故事隔一周就被同行复制抄走。公司的法务部也很无奈,行业内互相抄来抄去,想打官司,光认定初版故事出自哪个公司就得费很长时间。
想留住家长,无非两条路:提高课程质量,降低课程价格。提高课程质量太耗时间,降低课程价格便成了首选。“体验课”从“29元”变成“1元”只用了半个月时间,有的小公司甚至拿出了“0元10节体验课”的方案——寒假就要到了,父母给孩子报班的需求增加,假期之前是推出新课程的黄金时间,绝对不能错过。
12月初,柳哥召集全组开会,宣布上面安排的工作任务:在1月中旬提前做完未来3个月的故事课。
集体沉默了片刻,动画组长先开了口:“也就是工作量翻一倍?”
“加班吧……”柳哥也很无奈,“我马上修改排期,这两个月大家辛苦一下,反正加班费也挺多。”
丽姐是个对自己作品非常负责的人:“那……质量怎么保证?”
“尽量往好了做,好歹做到及格线以上吧!”
柳哥的意思是,上面的领导为了争取时间多抢用户,放宽了质量要求,这对我们创作者而言,不是好事。
散会后,丽姐要求我们尽量写好剧本,先做好编剧自己的事。那之后,我们基本每晚要加班两小时,周六也照常上班。丽姐每天深夜还在和动画师讨论分镜头,给我们的剧本提意见。动画师和剪辑师的工作本来就耗时间,经常半夜一两点还在往工作群发文件。每天早上我们互相看对方的脸,都是肉眼可见的憔悴。
这样干了半个月,全组人的感觉都不对了,因为成品质量实在是跟之前差很多,画面配色变乱、人物动作僵硬了不少。
例行的成品分析会上,各个小组长的发言基本都在抱怨。柳哥虽然也对成品不满,但他不能跟着大家一起抱怨,只是在不断安抚大家。
丽姐摇头:“柳哥,这样不行啊,这种产品我们怎么拿给孩子看?”
“也还凑合,没我想的那么差。”柳哥苦笑,“先把数量凑齐,把用户吸引过来再说,质量上我们后期慢慢优化吧!”
“我们是能等,可孩子能等吗?”丽姐和柳哥争执起来。
柳哥难得发了一次火:“你和我是投资方还是董事长?我们影响不了决策层啊!你吃着这碗饭,首先要对公司负责,其次才有机会对孩子负责!摆正位置行不行?”
丽姐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跟柳哥争辩了。看到大家都不太开心,柳哥岔开话题,聊起了月末的团建去哪玩,气氛才活跃了一些。
当天下班的路上,我问丽姐:“以前每到寒暑假都是这样赶时间吗?”
丽姐感叹:“今年才变味的,你没赶上好时候啊。去年资本还没大量进来,每个公司的体量刚刚好,我们做事都是精益求精,没现在这么赶的。咱们公司这3个月又招了将近1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2021年新年刚过,因为剧本量增大,我们写不过来,丽姐申请调来了实习生小孟。小孟22岁,比我高一头,是个阳光大男孩,就坐在我旁边,特别喜欢跟我聊体育,满脸都是没经过社会毒打的稚气。他整天对我们哥哥姐姐地叫,组里人都很喜欢他。
小孟虽然没啥经验,但写剧本非常卖力气。公司实习生的福利待遇比正式员工差很多,他已经大四,眼看着这两年不好找工作,好不容易有个实习机会,就想着在公司努力干到6月份,在学校拿到毕业证就能签正式合同了。
但组里的氛围已经开始变了。为了尽快完成任务,所有组员都很疲惫。柳哥天天在群里喊话,让我们上午要早点来。后续各个环节的审核速度也在加快,一些成品上的小瑕疵大家也没时间处理。
对编剧而言,最大的变化是剧本会上——教研终于消停了。她们也在加班,剧本会上还要讨论以往两倍的剧本量。我们没加的知识点,她们也不再坚持,我们改掉的知识点,她们也就象征性地批评两句,场面一度非常和谐。大家的工作热情明显下降,相互之间突然默契起来,凑合着别出大错就行。
那段时间,我发现加班严重的还有升学辅导班的售课老师们。我工位附近就有一个小学老师的工区,打水路过的时候,常听到他们的话术,感觉售课老师们都快被业绩考核逼得魔怔了。
我们公司里,主讲老师只负责讲“精品课”就行,但售课老师不仅要负责讲一些“基础课”,还要直接面对家长,尤其是只报了“体验课”没有报“大课”的家长。他们的任务就是与家长交流,争取让家长给孩子报课,这是他们业绩考核指标之一。
随着竞争加剧,各个公司的售课话术发展到后来已经变质了,基本是看人下菜碟。有时候说孩子虽然现在不错,但毕竟底子薄,再不学就跟不上了;有时候会说辅导班的名额很紧张,再不赶快交费就错过最佳时间了;有时候也会适度打压学生,让焦虑的家长赶快续费。坚持初心的售课老师要面对业绩不好的现实,迷失自我的售课老师就彻底沦为工具人,网上甚至还爆出某公司的老师指导家长贷款买课的事情。
这些事给我的直观感觉,就是这个行业已经开始畸形了。
我们组卡着时间点完成了任务。月会上,柳哥和我们项目组得到了科目负责人的大力表扬,大家虽然在应声鼓掌,但我看丽姐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兴奋。
这批急着上线的故事课,家长和孩子的反馈都不太好,我们最开始还想制定方案,赶紧优化一遍,别砸了招牌。没想到上面又给我们组开了一个新项目。新项目开发的主要理由很滑稽:竞品公司都有,所以我们也要有。
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不管家长对旧项目如何评价,我们已经不想看反馈了,反正优化遥遥无期,再看也是徒增烦恼。
课程还在持续出新,家长报班率不断上升,新员工在加速入职,名师在不断涌进,这些数据看起来都不错。春晚上,我们的竞品公司在小品里的植入广告甚至一度还上了微博热搜。从业人员都觉得这个行业迎来了发展的大好时机。
多数人都没想到,这已经是最后的狂欢了。
春节过后,我们虽然不加班了,但大家的工作状态一去不复返,连小孟都没刚调来时那么上进了,天天跟我“展望东京奥运”。
新开的项目犹如鸡肋,毫无创新可言。丽姐很不甘心,和柳哥想出一套不错的方案,但上面只求平稳,虽然肯定了方案,但还是建议“等以后再说”。这让丽姐也泄气了,隔三差五请假在家陪女儿。
到了4月底,市场上的启蒙课程已经大面积同质化,故事逻辑基本一样,我们慢慢丧失了优势。上面的领导终于重视起这个问题,下决心停掉新项目,对旧项目进行“2.0优化”,并且对故事和画面都提出了更高要求。
这个决定唤起了全组的工作热情,短短几天,大家就恢复了年前的状态。丽姐也满血复活,针对新版故事的世界观,我们在5月份反复讨论,修改了一遍又一遍,小孟也更加卖力,每天都能提出不少新点子。教研开会时终于又跟我们吵起架了。
5月中旬一天,我和小孟吃午饭时,他压低声音问我:“哥,能借我点钱吗?快离校了,最近得租个房子……”
他看好的房子月租2300,押一付三,外加一个月房租作为中介费。刚毕业就要拿出1万多元,小孟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一身窘迫,四面楚歌。我用支付宝转给他5000元:“哥也不怎么富裕,但你也不用急着还。”
小孟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连连说等正式签了合同一定早点还我。
正当我们干劲十足的时候,这个行业却“凛冬将至”。而在这个充满信息差的社会里,最后知道的,永远是我们这些基层员工。
投资机构在3月初就有计划地避开了在线教育行业,跟着,网上传出了要求在线教育企业“假期不开课、不让上市、不让做广告”的流言,已经上市的公司的股价因此大跌。
去年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即将实施,里面的第33条要求幼儿园、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对学龄前儿童超前进行小学课程教育。如何界定“超前”看起来很模糊,但一家老牌教育公司在5月底嗅到了危险,在行业内率先宣布放弃旗下3到8岁的业务线,上千名员工随即被裁员。这次裁员在行业内引起不小震动,我们公司内部也出现了短暂的慌乱,但因为后续没有其他公司跟着这样做,我们便认为只是“友商”的战略调整。
6月中旬,教育部成立了校外教育培训监管司,意图已经十分明显。各大公司在不断安抚员工的情绪,当时的具体政策尚未落地,从业人员都抱有侥幸心理,判断就算监管,也不会那么严格。
6月底,我们组终于拿出了一整套故事课的优化方案,上级也迅速通过。月底的团建活动,柳哥眉飞色舞,给我们加油,强调要努力做出新成绩。
小孟也顺利拿到了毕业证,高兴地去人事部签了正式合同,回来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哥,最多两个月,我就能还你钱啦!”
7月份,刚开始很平静,编剧们也静下心,进入了优化剧本的写作阶段。
但是平静背后往往酝酿着巨变,到了7月24日,《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出台,压倒行业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下。我们还没回过神,裁员大潮就汹涌而来。
先是一些小公司开始裁员,几家头部企业资金链暂时没断,还在谋求转型,我们公司也一直在稳定人心。但到了8月初,企业微信里的员工突然以每天1000多人的速度开始消失(大多数是教研和老师),同事们都察觉到不妙。最慌的是小孟,他天天在知乎、脉脉上刷着裁员的消息,连奥运会都懒得关注了。
丽姐在私聊群里告诉我们“别慌”,不一定所有项目都会砍掉,先做好分内的事。柳哥整天被上面叫去开会,我有一次在厕所见到他,见他一脸焦虑,问他情况,他摆摆手:“什么都别问,我现在也给不了你确定的消息……”
一周后,几家头部企业开始分批次裁员,网上传出的大量图片里,员工们低头排队离职,看起来凄凉得很。触景生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8月6日,又是周五。我们照常讨论新写的剧本,但开会的人心思已经不在工作,各自都在盘算着未来。某个故事情节我们讨论了很久,始终想不到解决办法,快下班的时候,丽姐说:“大家回去再想想,周一再讨论吧!”
但是到了周一,工区的人刚来齐,柳哥就在工作群发布了最后的消息:“公司决定高中以下的项目基本全停,留一部分人善后。我们组整组裁员,下午大家依次去人事部签赔偿协议,这个行业算是完了,大家赶快找出路吧!”
话虽这么说,但其实3年以上的老员工因为裁员成本太高,不会放在裁员的第一梯队里,柳哥是能留下来的。
消息很突然,有的人愤怒,有的人抱怨,等情绪发泄完之后,工区陷入了奇怪的沉默。相熟的人们凑近脑袋窃窃私语,不爱社交的人在盯着电脑发呆。大约1个小时后,企业微信上的各个内部大群里,大家都开始缅怀过去,复制粘贴着“江湖再见”。接着人们开始恐慌,聊起了转行面临的问题,很多同类职业的互助群链接纷纷出现,覆巢之下,大家只能抱团取暖,至于能否自救,那便各看机缘了。
当天中午,丽姐请我们吃了散伙饭。很多时候,离职的那一刻才是友谊的开始。现在大家终于卸下伪装,回归真我,该爆粗口的爆粗口,该倒苦水的倒苦水。
丽姐说话很爽直:“实话告诉你们,周末柳哥找我聊过了,公司最近会搞一些转型的项目,像我这种小组长可以选择转岗的。”
“那姐你留下了?”一个同事问。
丽姐果断摇头:“我是跟着兴趣走的,现在对这行实在没兴趣了。”
我问:“姐,你女儿快3岁了吧?”
丽姐点点头。
“你会给她看咱们做的故事课吗?”
“去年的故事课做得非常好,我有空儿会给她看看。”丽姐停顿了片刻,“但是今年的课,我自己都不想再看了。”
即将各奔东西,我们几个谈天说地,气氛前所未有的轻松。但是整个过程里,小孟非常安静,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丽姐好奇地问他在想什么。
小孟叹了口气:“我才入职1个月啊……下个月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我下季度的房租就没着落了……”
丽姐安慰他:“别急,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能给你推荐。”
这次行业裁员,最倒霉的是小孟这样的。他们兜里本就没几个钱,满心欢喜入职,1个月后突然失业,马上就跟大量失业人员竞争,虽然择业期有2年,但偏偏又交了1个月社保,再找工作时,“应届生”的身份也没有了。
小孟谢过丽姐,又落寞地看着我:“哥,对不起,你的钱我暂时还不了……”
我见过太多管杀不管埋的事,内心相对平静,跟他开玩笑:“我教你个办法呗——你明天删了我的微信,我其实连你电话号码都不知道,根本没地儿找你去。”
大家笑罢,丽姐举起酒杯感叹:“能遇到就是缘分,萍水相逢,以后互相能帮什么就帮什么吧!”
下午我们去人事部,离职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人事部竟然开通了叫号业务,一人领一个号,我等了一下午还没轮到,可谓是盛况空前。第二天上午我才顺利办了离职,协议上的赔偿金都是按法律走,公司没有为难我们,相互之间都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我签完协议回到工区,发现整个楼层空荡了不少,大家都在整理东西,互相告别。退出企业微信时,最后看了一眼,短短一周,公司已经裁掉了将近1万人。
离职后第五天,我加入了一个200多人的编剧互助群。受经济下行影响,今年的工作岗位本就不多,加上突然这么多人失业,看大家最近的求职反馈,福利待遇明显下降,有的公司就是明着告诉你要大量加班,竞争程度比我想象的更糟。有的人说要离开北京了,回老家去考公务员或者考教师编制,但想想,估计这条路的难度也是地狱级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裁员前那个大家没想清楚的故事情节,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梦里的我十分高兴,兴冲冲去找丽姐商量,路上摔了一跤,就醒了。回到现实,我才想起,这个行业基本不存在了。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后记
政策出台后的二十几天里,在脉脉上铺天盖地都是在线教育失业者的帖子,很多人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有些资金链断裂的公司已经给不出赔偿,开始逼迫员工转岗,取消福利待遇,提高业绩指标,变相逼迫员工自动离职。很多人甚至遭遇暴力裁员,大家边找新工作边忙着成立维权群,每天不是正在申请劳动仲裁,就是在去劳动仲裁的路上。
丽姐早已不愁生活,准备回家陪孩子一段时间再说。她说今年哪个行业都不好干,她看来看去,暂时没有什么合适的渠道给我们推荐。柳哥本来调去了高中的项目组,但最近也在微信上跟我们说,本来以为高中阶段不属于义务教育,可以幸免,但政策已逐渐收紧,公司又要开始裁员,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批了,他也马上要离开公司了。
小孟入职只有一个月,拿到的赔偿金很少。他最近一直奔走在求职路上。前不久,我跟他聊了聊,他好像变了个人,时而灰心丧气,时而又觉得事在人为,冷不丁还蹦出一句:“哥,好像自从疫情开始,我们每天都活在历史里。”
我们每个普通人,都是时代的一粒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