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是吴燕
在中国人的所有亲属概念中,“奶奶”这个称呼最有亲和力。
她和亲昵、慈爱甚至童年的美好划上了等号。我和我外婆不属于相依相伴型,但伊留给我的印象是隽永,是美好,是永恒……这种感觉非但未随时光流逝而淡去,反而愈久愈香醇……名门之后 蝶变人生
外婆出身名门,她是淮军大将吴长庆的第四代孙女。她祖上吴老帅是清朝赫赫有名的人物,晚年受命平复朝鲜内乱,并留守汉城协理政务,后病故朝鲜。至今汉城和他的故乡庐江沙溪还保留吴武壮公的祠堂,流传着他文治武功的佳话。外婆就是在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长成。
外婆的父母,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母,我所知甚少,只知道是属于民族资本家和开明绅士范畴。所以外婆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中西兼有。她不但琴、棋、书、画、刺绣门门精通,还接受了西方一些先进的思想和文化,这为她在未来的家庭生活乃至大革命动荡年代的某些判断和人生抉择增添了非同寻常的勇气。据说我的外曾祖父因为生意上受骗破产,而后开枪自杀,外曾祖母亦追随殉情。对于这件事,外婆一直讳莫如深,于是也成了我探寻家族历史的一个谜团。
在那样一个封建年代,女性情感世界的美好显得异样苍白。外婆的婚姻生活很不尽人意,她嫁的虽然是门当户对的张府二少爷(淮军将领张树屏第四代孙张茂和),但由于生活方式、受教育内容和个人志趣相差甚远,俩人婚姻生活并不幸福,特别是在外公纳妾之后,外婆和外公基本上就貌合神离了。
在母亲和舅舅们后来描述的张府大宅院生活中,外公就是传说中典型的没落地主形象:无知、自私、平庸,后来还和小老婆一起抽上了大烟。他俩在大宅院终日吞云吐雾,将张家几代人积累的财富挥霍殆尽。而外婆以她的聪慧和干练主持着一个大家庭的所有事物。她教子育女,善待下人,还和管家一起开源节流,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封建大家庭。
大革命的到来,终于彻底瓦解了这个没落的大地主家庭。外婆和外公离了婚(新社会实行一夫一妻制),她带着自己的子女投身革命。在39岁那年,已是六个孩子母亲的外婆考上了华东革命大学,后分配在蚌埠银行,成了新中国的一名国家干部。而外公和小老婆及子女留在肥西老家,土改后成了地道的农民。
我常常想象在那个滚滚洪流,大浪淘沙的革命战争年代以及大时代背景下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人和事。也许有无奈,也许有激情,但肯定离不开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在社会变革的历史潮流中逆流而上,需要胸襟和勇气。在痛苦和抉择中实现化蛹成蝶的人生蜕变更需要智慧和才干。我想:帮助外婆向上的力量不仅有少时接受的西方开明教育,更有她对封建家庭生活的极度失望和对美好自由新生活的向往。
音容犹在 笑貌宛然
外婆有六个子女,我的大舅、二舅、大姨、二姨参加革命早,都在大城市工作。我母亲排行第五,还有一个小姨,据说刚解放时俩人太小,只能上学,后来都当上了新中国的人民教师。外婆在退休以后就经常在几个子女家轮流小住。
我对外婆有确切记忆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我上小学,刚懂点人事。外婆从北京小姨家过来,她的样子在小城巢县显得非常特别。我记得她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了,可是她鹤发童颜,神态安详,走路轻盈,气度不凡。
外婆最喜欢穿一件白色真丝乔其纱衬衫,浅灰色派立丝裤子,白色真皮运动鞋。那个年代,老太太这身打扮很是鹤立鸡群。她每天的生活也与众不同。早上晨练,晨练的内容是一路陈氏太极外加四十分钟站桩。每次四十分钟站桩最让我惊叹,因为站完后,外婆的手掌心会发红甚至冒热气。下午她一般写写书法,有时也读书、看报或刺绣。
外婆很疼爱我,我最喜欢吃她烧的一道菜叫“西湖糖醋酥鱼”。这道菜需文火炖二三个小时,吃时鱼骨头是酥的,鱼肉却一点不变形,非常好吃。我记得外婆那次来还亲手为我裁制了几件的确凉衬衫,有粉红的、粉蓝的、苹果绿的,样式简洁、可爱,她还在领口和门襟绣上精美的花朵,我穿起来像个小公主。现在回想,那几件彩色绣衣亮丽了我的童年。
外婆再次来巢我已上初中,记得那时正值我大哥要结婚。外婆为了要表达心意,花费大量时间为他们绣了一对枕套,一床被面,还有一块桌布。那套绣品非常精美,现在世面上已经看不到这种手工刺绣了。我大哥那儿至今还珍藏着外婆的两幅刺绣画屏。一幅题名《蝶舞》,上刺绘五彩牡丹和蝴蝶,看起来栩栩如生,旁边还绣有文字,现摘录:“公元一九八五年五月,北京中山公园,时牡丹未谢,越明春,乃绣于蚌山之下,老妪已七十六矣!”。另一副绣屏题名《咏梅》,不但绣面精美,意境高远,旁边还配有外婆即兴抒怀的一首七言绝句:“桃李芬芳杏未红,冲寒迎雪笑东风。枝头怒放花如火,幽香飘动近黄昏。金陵吴氏,时作七十七岁。”
我之所以如此细致地让大家用心品味这两幅绣屏的内容,是想和大家一起分享我对近八十高龄外婆生命状态的惊叹。她的才情、她的心境、她的生命意境非常人能及。她是那样乐观、自信、知情、识趣、快乐、逍遥。
天人合一 静美如初
过了四十以后,我常常思考人生。其实想得也简单。那就是:活着时什么样的状态最美好,离开时该有怎样的姿态。我从少时起就一直很喜欢泰戈尔的一句诗:生如夏花之绚丽,死如秋叶之静美。我想我外婆的一生用这句诗来形容非常贴切。她活着时安静娴雅,气度从容,处变不惊,不仅顺利完成大革命时期的身份变更,还以圆融的处世之道安然度过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潇潇洒洒,简简单单,是家庭、单位、社会最和谐一分子。
外婆离世的情形最让我叹服和无限神往。伊是在八十岁那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八九年的一个早晨离世的。那天和无数个早晨一样,外婆在北京天坛公园晨练,她的晨练内容一般是四十分钟站桩,再来一路陈式太极。那天早晨外婆是在打太极的过程中突然倒下的,据医生说是练功时气息不畅所致。
于是在我浪漫的头脑中常常会出现一个画面:风和日丽的北京天坛公园广场(这是古代皇帝祭天的地方,因为解放了,人民才有机会在此晨练),我的外婆,一个八十高龄,鹤发童颜,容颜可亲的老太太正如行云流水般施展中华武术——太极(我外婆功力深厚,她打太极有半个世纪之久),突然,画面定格,这位老人完成了生与死的对接。安静、完美、高尚、纯粹地走了……
研究生命科学的人认为生命的存在和消逝是有理可循的,生命存在的美好源于人内在的智慧和修养,生命离去的安然离不开科学的养生之道。外婆之所以活得美好,走得洒脱都源于她个人的智慧、修为和养生。她的人生跨越新旧中国三种制度,笑看历史风云变幻,经历革命、战乱、天灾、人祸。她八十年生命旅程尽显一朵生命之花的完美绽放和凋谢。
伊人乘鹤西去,芳洇似水流年。外婆如果还在的话,她应该112岁了,在她仙逝33年后,谨以此文纪念怀想,祝她老人家在另外一个世界快意、逍遥!
最忆是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