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鸡鸣时的夫妻对话
男人总像小闹钟,隔一段时间就得由夫人上上发条,不然就待在原地不动。《国风》中有两首有关“鸡鸣”的诗,就反映了这一点。
按《诗经》的编排顺序,第一首诗见于《郑风》,叫《女曰鸡鸣》,是这样写的: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女的说鸡鸣,鸡叫了。看这一句就知道,诗采取了对话的体式。说鸡叫了,言外之意是该起床了。这就有中国的老观念:生活要勤奋,闻鸡则起,不能恋床。男的又怎么说呢?“昧旦。”
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昧旦”就是天亮了;男的也说,是,天亮了。还有一种解释,“昧旦”就是天色还早的意思,是男子的口吻,口说昧旦,其实就是不愿意起床,是赖床的漫应之语。我觉得后一种理解较好。
导演姜文将起床称作日常的危险
这就有了戏剧冲突:女的说该起了,男的说,哎呀,还早呢。这是家庭生活的常态,到今天也有。有点家庭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叫早,往往都是女的叫男的。这似乎还是一个民族特征。女的,论起勤奋来,总是胜过男人一筹!
接着又是女子的话:“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子”就是你,“兴”就是起、起床。女的又说,你去看看夜。男的抬头一看,噢,天上有明星,就是启明星,也就是太白星,这颗星星出现,天就快亮了。男子看见繁星都隐落了,就剩一颗启明星光灿灿的。
诗篇接着说:“将翱将翔,弋凫与雁。”还是女子口吻,是催丈夫趁早去打雁。“凫”跟“雁”是两种潜水鸟,也都是候鸟,脚都长着蹼,雁比凫个头要稍大一些。就是现在,秋天、春天还能看到排成行的大雁,不是南飞,就是北翔。在古代,射猎是生活必要的补充部分。改善生活,调调口味,经常采取打猎的方式。有时是打野猪、野兔之类,有时就是射击天上的大雁。
东汉画像砖《弋射收获图》
诗篇说到了射雁的方式,就是“弋”。这种射法很难。射雁可以用弓箭,可用一般的箭射,打小鸟可以,打大鸟就不合适。为什么?它飞得很高,体型大,力气也大,被射中后扑楞楞一飞,就不知道飞出多少里,那样找回来就不易。所以古人就发明了一种叫做“弋”的打雁方式,也叫弋射。
什么是弋射呢?古代文献有记载,不过不是很详细。大体是用细细的丝绳拴在箭头的尾部,然后把丝绳的另一端拴系在线轴上,并且固定在地面上。这是以前的了解,现在就不同,要详细得多了。因为考古发现了弋射的工具,而且有学者专门研究,写了文章。据研究,弋射大体是这样的,射击的箭头不是尖的,而是平头的,古代叫做矰。因为不是用箭头刺穿飞鸟,而是用箭头撞击迎头飞来的鸟,即当鸟正面飞过来时,算计好了速度、角度,把矰射上去,使其与飞鸟发生碰撞。箭头一碰撞,就会下坠,它后面拖着的丝绳就会绕上雁的脖子,这样连撞带拖,就可以把飞鸟打下来了。这就是诗篇说“弋凫与雁”的“弋”。
古人靠打雁补充生活。打雁为什么要早起?可能是早起人少吧。大雁很警觉,人多嘈杂,是会吓跑它们的。前面说射猎,下面就说了吃法:“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弋言”的“言”字是一个虚词,是说男子打雁回家后,女子负责烹饪。这个“宜之”,本义不是指烹饪。“宜之”实际是讲配料。古人吃饭绝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而是非常讲究的。做什么肉,就得加什么佐料,吃什么肉,跟什么饭相配,也有一套规矩,讲究搭配,搭配得好,就叫做“宜”。所以,“宜”在这里可以解释为烹饪,又不是烹饪,而是烹饪的法则。“宜之”,准确说是用恰当的方式给你烹饪。中国是美食大国,这可不是浪得的,源远流长,积累深厚!
2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然后就是“宜言饮酒”。菜做好了,我跟你一起饮酒。哦?女子还饮酒吗?看起来古代是饮的。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如果男的喝点酒,女的也稍微喝一点。当然不是酗酒,这是一种情趣。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耍钱,在家喝酒,也还是妻子陪一陪好。这也就带出了下一句:“与子偕老。”夫唱妇随,这种日子过下去,就可以白头到老。以上都是对话的意味。不过,诗人在这段结尾,加了一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不是男的说的,也不是女子说的,是诗人禁不住加的一句话,其实是对和谐夫妻的赞美,赞美他们像琴瑟。在艺术手法上,这叫做点染。
实际上诗到了第二章,就是以女子勉励的内容为主了。第三章更是发展了女子的鼓励。“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一词中的这个“知”字,在解释上是很令人困惑的。现代学者有人把这首诗解释成男女偷情的作品,就是因为“知子之来之”句中的“知子”。照这样的理解,诗句是说:你来我这儿,我就回报你。言外之意是你不来,我没法回报你。两口子不这样说话,于是就成了偷情者的言辞了。可是,如这样解释,下文的“与子偕老”就没法解释了。古代的学者,解释这个“知子”也多是瞎解释。
到了北宋的大文豪欧阳修,对“知子”有一个新说。他说“知子”是一个名词,就是了解你的人、你的知己,女子说你的知己来了,我就用杂佩——古人身上喜欢佩玉,还有用丝绳串上的一些小件工具之类,叫“杂佩”——送给他们。既然是丈夫的知己,做妻子的也不怠慢,尽量帮助维系友情。这是贤内助的表现。
欧阳修的说法在现有的解释中应该是最顺畅的。按照他的解释,下面的“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也都好理解了。不过,还需要解释的是“问”字,你们好朋友关系和顺,我就用杂佩“问”,这个“问”,不是问话,是赠送,与前后的“赠”“报”一样。下面的“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意思虽有点重复,但也使得诗篇气韵充足。
男人外边总要有朋友,一个男人上炕认识老婆,下炕认识两双鞋,小中农的形象,没大出息。诗中的女子实际是鼓励丈夫交友,“有朋自远方来”的那点美意,看来在孔夫子之前,就有人提倡过了。这就是见于《郑风》的《女曰鸡鸣》。
3恋床不起,男人爱犯的懒
有一首诗叫《鸡鸣》,见于《齐风》,亦即齐国地界的篇章,格调上滑稽一点。诗是这样的: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这也是对话体,女子说得多,男子说得少。也是女子提醒丈夫鸡已经叫了,而且朝廷上人都到齐了。看来这个家庭地位不低,丈夫不是大臣就是君主。女子说鸡叫了,诗篇读到这里还没什么,到了男子回答,一出口,就把诗篇弄成了喜剧的格调。男子答了一声:不是鸡鸣,是苍蝇的叫声。真有他的!懒人有懒法,总能找出各种的理由、借口,《西游记》的猪悟能不就是这样?取经队伍里要是没了他,少了多少噱头!汉代人解释这句说:有时候苍蝇嗡嗡的叫声,与远方的鸡鸣很像。经生的耳朵与诗篇中男主人公听到一处去了!
可是女子觉得这个理由不行,就又接着说:“东方明矣,朝既昌矣。”男的也不含糊,说不是东方天亮,是月亮在闪光。反正还是找借口,就是舍不得那床。
看男子这样敷衍,女子就有点语重心长了,说:“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开始动之以情,说你看,各种昆虫都起了,薨薨薨薨地叫成一片——这透露出诗写的可能是夏天的光景——朝廷上的人不仅多,而且都要散会了;我很愿意跟你一块儿睡觉,可是你耽误了朝会,大家会恨你,还得弄得我也受连累,人们当然要说我没有催促你啊!诗意大体如此。
不难看出,诗人采用了一种漫画式手法,重点突出懒惰男子的狡黠、耍赖。这是与《郑风·女曰鸡鸣》的差别。《郑风·女曰鸡鸣》重在突出女子的贤德,对丈夫的勉励;这首诗则重在突出男子的懒、猾。
不过,对此也要妥善理解。诗人也只是采取了漫画手法、讽刺的调子而已。不是说诗对男人懒惰怀着仇恨态度,说不上。我们在生活中,要治一个人的酒后无德,喝高后的胡说八道,最好是把他喝醉时的尊容录下来,等他清醒时让他自己看。
其实诗篇也采取的是这样一种治懒惰的手段,用一种喜剧的方式,把男人那点子常犯的颟顸,为贪图片刻的小睡而搪塞甚至说瞎话,把这样的毛病用漫画夸张地展示出来,目的是让男性自己看看,以此来纠正男人爱犯的懒惰老毛病。这导致这首诗与《郑风·女曰鸡鸣》在格调上的大相径庭,然而在劝诫男人勤快上,又是一样的。
从上面的两首诗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古代生活中的好妻子,在家中所起的积极作用。诗篇反映女子妇德,不是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表现日常生活中的起早这样一个细节,来显示一个家庭的和谐与上进。家庭要过得好,按照古来的理解,离不了一个“勤”字。那么,谁来在这个“勤”字上经常给男人上上发条呢?诗篇的回答:女性。这些观点,儒家不讲,法家不讲,思想家很少讲,但是诗人讲。所以说,要了解整个的中国古典思想,多读读诗篇是有益的。诗人与思想家不同的地方,是不像思想家那样把眼睛只盯着什么原则、概念,诗人观察复杂而有趣的生活,发现生活中很多美好的东西。在这方面,诗人确实是很灵光的。
这就是我们讲的《诗经》里好家庭离不开的好妇德。当然,关于家庭,《诗经》还有反映,后面再讲。
*本文选自《大邦之风——李山讲〈诗经〉》第五讲《家有贤妻》,标题为编辑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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