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般的“语言气泡”与“思想光波”
——中西图像史中表达思想语言的一种形式
徐业承
仰赖通讯软件的功劳,手机俨然已成为人类“新器官”,无数音声文字得以迅速传播。每每回味微信里一页页的你言我语之时,一白一绿的“会话框”总会勾起我的疑问:它们从哪里来?
一个带有尾巴的图形框框,或圆或方,“尾巴”指向说话的人——这便是现代漫画里表达“对话”的经典范式。而即时通讯工具使用的会话框样式,无疑因袭了漫画中的“对话气泡”。
远古的玛雅连线
玛雅桑巴特洛壁画中的歌者(临摹)
早在公元600-900年间的一件玛雅陶画中,一位神明正向太阳神诉说着他的怨情。画面通过几条蜿蜒细线,将神明的口唇与一串玛雅文字相连,记录了他们晤对的内容。通过“玛雅连线”,确立了一种表示连接的形而上的关系,人的视觉和听觉也被调动起来,古老神明得而开口,显其音声。在更早的桑巴特洛壁画中,“玛雅连线”同样起到了同时表音、表意的沟通连接作用。当歌者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头顶的曲线显示了上下的“巫神连线”:通过某种咏唱或说咒来召唤拥有神力的大鹦鹉。玛雅人在图画中所使用的这种“连线”符号被认为是现代“会话气泡”表达法的始祖。但在玛雅文明之外,此后三四百年间的图画里,“说话符号”始终没有出现。
中世纪的卷纸标签
1898年,在法国的印刷世家普洛塔家族中发现了一幅名为“普洛塔木板”的残版画。据欧洲学者考证,这是距今为止最早的欧洲版画。值得注意的是,“普洛塔木板”的创作者使用了一种类似“卷纸”的标签。从15世纪开始,“卷纸标签”在中世纪绘画中获得了数百年的流行,大多用于记载《圣经》教旨,或是作品的题记。
《天使报喜》中的送信天使手拿“卷纸标签”(1420年)
这些形如卷纸或卷轴的“标签”上虽然书有哥特式的拉丁文字,但用来表示人物语言的用法仍然廖若星辰。直到16世纪早期,描绘语言的行为才在欧洲图画中慢慢流行开来。1506年,德国画家施特里格尔在《圣徒安妮和天使》中使用了“会说话的卷纸”:卷纸从人物的口中逸出,纸上用哥特字体书写了人物话语。
1506年,德国画家斯特里格尔在《圣徒安妮和天使》中使用了“会说话的卷纸”
从标签到气泡
此后两百多年,随着漫画的兴起、发展和定型,“说话符号”逐渐从严肃的宗教画中解脱出来,完成了从“卷纸标签”到“对话气泡”的蜕变。
伴随社会的发展,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成为了漫画主要表现的内容,“对话气泡”的地位日渐凸显。18世纪中后期,随着版刻需求的旺盛,英美讽刺漫画家对“卷纸符号”进行了平面化改造,用柔软的线条取代了刚硬的哥特式表达。从刊行于18和19世纪之交的政治讽刺漫画中可以看出,相当一部分“对话气泡”保留了纸带的遗风。相比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主题严肃的宗教画,政治漫画以其简洁明了、旨趣盎然的特性,完美匹配了时代先锋的传播需求。尤其是近代以来,卡通漫画勃然而兴,随着奥特考特等一批杰出漫画家的努力,这种图文互见的形式,在普罗大众中极有人气。进入20世纪,带尾巴的“对话气泡”在漫画作品中已经随处可见。
漫画《我在伊朗长大》
天才的艺术家们赋予了“对话气泡”与时俱进的新形式,表达维度极大拓展:以“尖叫气泡”来渲染愤怒或惊诧的情绪;或用“冰冻气泡”来揭示冷若霜雪的环境氛围;亦可借“虚线气泡”来传达附耳低言的窃窃私语。艺术家的巧思曼妙尽萃其中,俯拾皆是。
美国政治讽刺漫画:扬基涂鸦(1776年)
除了表达人物语言之外,漫画中衍生出了一类重要而特殊的气泡——“思想气泡”,用于表达人物的所思所想。“思想气泡”使用一连串的小气泡与人物头部相连,主体部分与“对话气泡”类似,使用球状轮廓,更多时候使用云状轮廓,叙述脑中浮现的思绪。可以看到,“气泡”从表达思想说出口的语言拓展出了默念的思想意识。
中国“光波”从雕版开始
西方有气泡,中国有光波。然而我们中国的情况颇有些不同。中国向来图书并称,《尔雅》有图,《三礼》有图,兵法有图,就是《论语》里的人物,也有《孔子徒人图法》为他们画像。鲁迅在《连环图画琐谈》里说:
古人“左图右史”,现在只剩下一句话,看不见真相了。宋元小说,有的是每页上图下说,却至今还有存留,就是所谓“出相”;明清以来,有卷头只画书中人物的,称为“绣像”;有画每回故事的,称为“全图”。那目的,大概是在诱引未读者的购读,增加阅读者的兴趣和理解。
“猴王之梦”(清顺治刻本《西游证道书》)
鲁迅说的“相”,指的是木刻书籍中的版画。他还说道:“中国木刻图画,从唐到明,曾经有过很体面的历史。”单就这体面的起点,当是自唐代佛经版画开始的。隋唐以前雕版尚未发达,到了宋元时期,雕版才被大规模用于印刷插图。古时的普通百姓识字少,阅读佛经有所障碍,但需求却旺盛,因此将经文变作图说,用形象通俗地解释经文故事的手法,就叫“变相”。
宋刻大字本《妙法莲华经》扉页(局部),释迦顶上有两束“光波”演示内容
刊刻于12世纪的宋本《妙法莲华经》,经卷扉页用明白晓畅的图画语言向世人展示了观世音的神通,即“法华变相”。“光波”来源于佛典中的“放光照境”。释迦佛从头顶的发髻中放出千万道毫光,作者择选出其中的两道进行了放大。其中一道光波为读者展现了东方万八千世界“六趣众生”(天、人、阿修罗、地狱、畜生、饿鬼)的情境,另一道光波中则影现了礼拜舍利塔、闻佛说法、佛陀涅槃等内容。
宋元以后,就绘画史而言,人物画所占的比重渐渐少了,山水画和花鸟画日益兴盛起来。但版画却恰恰相反,描绘故事情节的人物画愈发激荡生动。这其中,“法华变相”所使用的“光波”表达法对明清版画中的梦境描写产生了重要影响。
从《列子》的黄帝“华胥梦”、周穆王“君仆梦”、尹氏“蕉鹿梦”到六朝的《列异传》《述异记》,再到唐传奇,以至于临川四梦,“梦异”一直是古代文学表现的主要内容之一,到了明清小说,这一主题尤甚。鲁迅说:“表示做梦,从人头上放出一道毫光来,也无所不可。观者懂得了内容之后,他就会自己删去帮助理解的记号。”从存世的明清插图中,我们可以找见无数的“梦幻光波”。
若将“光波”读作云、烟、气,其实也未见得有错。对于人类来说,云是经验世界的终点,也是想象世界的开端。借助云气,作者创造出一种界隔,将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在同一幅画面中进行区分,这在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里可窥一斑。
精神的容器
光波和云气收纳了人类的想象,气泡的宝瓶里灌装了人类的思想语言。比参玩味,无论是中国的思绪云骞,还是西方的言语气泡,两者都有宗教艺术深远的影响。
究其根本,这些“容器”一方面是帮助读者理解的表达符号,另一方面符号蕴含的深层次语义,又能够为读者创造丰富的观受体验,从形式上证明了它对于表达人的精神世界的适合,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效果。中国的灵魂画师们用“光波”将思绪和梦境展绘于纸面,比起现代的“思想气泡”无疑要早了许多。然而自宋至清七八百年,“光波”一直以一种固化的样式在木刻图画中存在着,既没有与时俱进的脱胎换骨,也没有中西折衷的融汇合流。
现如今,人类已经身处网络时代,“气泡”仍在信息交互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随着时代的发展,它们必将以自身丰富多变的延展性在人文丛薮中开出新的生命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