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杨贵堂
寥寥几句台词的路人甲
《红楼梦》前八十回中,赖尚荣仅露过一面,还是给柳湘莲做引线用的。说起来是宴会的主人,实际上像个群众演员。
第四十七回,石头十三年九月十四,因赖尚荣得了州官的实职,——赖嬷嬷说是州官,续书中说是县官。小说家言,姑妄听之。——不日即将上任。赖家设宴,花园子里请堂客,外面厅上请官客,其中就有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的主子以及薛蟠。几个现任的官长和几个世家子弟作陪,其中就有柳湘莲。
这一回的回目是,“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回中主角一目了然,一个薛蟠,一个柳湘莲。赖尚荣登场亮相,竟是为了留住柳湘莲: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习交好,故今日请来作陪。不想酒后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湘莲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开完事,无奈赖尚荣死也不放。赖尚荣又说:“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才一进门,虽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来,你两个见了再走,与我无干。”说着,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那小厮去了没一盏茶时,果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说着,一径去了。
就这么一次正面亮相,三段直接引语,再无音讯了。这里,赖尚荣的表现,可以用二字形容,得体:一是作为主家,挽留客人,尽东道主义务;二是拎出宝玉,留住湘莲,能够抓住关键;三是说话圆熟,干脆利落,深谙其中关系。
赖尚荣与柳湘莲素习交好,宴席之上,薛蟠表现不堪入目,柳湘莲正为此生气而求离席。对此,赖尚荣不会不清楚。然而,自贾珍至薛蟠,均视柳湘莲为优伶一路人物,赖尚荣自然深知,当然不会早早地放他走,所以拿宝玉作挡箭牌——
“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
一句话,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需要注意的是,在这里,宝玉是作为堂客,在赖家花园入席的,不在官客之列。这个,我们随后还要说到。
赖家的破花园子
九月初三,赖嬷嬷进荣府,提前邀请贾母并邢王夫人、奶奶和姑娘们,到凤姐房中时,话是这么说的:
“……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也不是,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这样荣耀,就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摆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去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
赖嬷嬷口中的“破花园子”,到底怎么样呢?第四十七回有交代:
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
到了第五十六回,从探春口中,再次谈及赖家花园:
平儿进入厅中,她姊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事故。……探春道:“……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赖家不仅有楼房厦厅,还有这么个“破花园子”,有好几处还“惊人骇目”。探春改革,兴利除弊,还是从这里得了启发。
当日,凤姐爽快地答应了赖家之请:
“别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是没有贺礼的,也不知道放赏,吃完了一走,可别笑话。”
赖大家的笑道:
“奶奶说哪里话?奶奶要赏,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
嚯,嚯,这声口,咋和薛姨妈一样一样的——贾母保媒,成就薛蝌邢岫烟一对姻缘,谈到谢媒钱之时,薛姨妈笑道:
“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稀罕。”
端的都是凡尔赛。
而这,正是当时社会结构的真实反映:皇上是最大的主子,居金子塔顶,之下是一层又一层的主子、奴才,直到匍匐在最底层的蚁民……金字塔型的社会结构,也会出现有限的流动,这就是个人的升降,家族的浮沉。
赖嬷嬷与焦大
同样是辈份高、有体面的奴才,赖家升上去了,焦大沉下去了。
第四十三回,凤姐要过生日了,贾母出主意,让大家凑份子。众人在贾母房中讨论攒金庆寿之事,赖嬷嬷可以坐在小杌子上,而尤氏、凤姐却只能地下站着。凑份子,当然要看身份论等级:
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份位虽低,钱却比她们多。你们和她们一例才使得。”众妈妈听了,连忙答应。
在荣府,赖嬷嬷是奴才。但在赖家,赖嬷嬷却是当仁不让的主子,如贾母一样的“老封君”,当日李纨、凤姐正是这么说的——到底是李纨说的,还是凤姐说的,也不用分辨了:
“……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凤姐曾这样夸晴雯:
“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
而这晴雯,正是赖大买来伺候赖嬷嬷的,只因贾母见了喜欢,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
赖嬷嬷如何在自家教训孙子,曾亲自转述给李纨、凤姐等人:
我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哪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不仅如此,赖嬷嬷还指住宝玉,把宁荣二府的主子评说个遍:
“……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得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其实,那天是李纨领探春等众姊妹到凤姐处讨论诗社的事,宝玉似不在场。《红楼梦》前八十回也是未定稿,也不用过于较真儿。话说赖嬷嬷临走,还替周瑞家的讨了个人情,让她的儿子得以在贾府留用。
相比之下,宁府的焦大,辈份高,功劳大,但与赖嬷嬷相比,待遇可是天壤之别。焦大之功,是从尤氏口中补叙出来的:
“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
然而,焦大却因一顿醉骂,被塞了一嘴马粪:
“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有脂批云:
有此功劳,实不可轻易推(摧)折,亦当处之(以)道,厚其瞻(赡)仰(养),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作(非)酬功之事。所谓叹(汉)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领者,我知之矣。
可见,从一开始,就有人为焦大鸣不平。直到上个世纪,大先生还称焦大为贾府里的屈原:
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鲁迅《言论自由的界限》,收入《伪自由书》
赖嬷嬷如此风光,不仅在于自己辈份高,关键是还有两个有出息的儿子:老大赖大,荣国府大总管;老二赖二(又有“赖升”、“来陞”等多个称谓),宁国府大总管。而焦大呢,仿佛是个老单身。
奴才秧子与正根正苗
赖嬷嬷曾对赖尚荣言称:
“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
奴才秧子赖尚荣,在二十岁上捐了个前程,乐了十年,三十岁上得了个实职,不日即将上任。那么,贾府的正根正苗,都在做什么呢?
文字辈以上就不说了,只说玉字辈及以下吧。
宁府当家人贾珍,爵封三品,职务威烈将军,还当着贾氏宗族的族长。但除了在此后老太妃薨逝期间随班守孝外,好像只在府中高乐,并无出门履职的记载。其子贾蓉,第十三回中写得清楚,也是在二十岁上得了个五品龙禁尉的前程,如今也在家待着。
荣府这边,贾琏空有个五六品的顶戴,也不见出去任职。前文说过,此时的宝玉,到赖府赴宴,尚且落座于赖家花园招待堂客的席面上,平日里还是在内闱厮混。正如脂批所言:
宝玉品高性雅,其终日花围翠绕,用力维持其间,淫荡之至,而能使旁人不觉,彼人不厌。贾蓉不分长幼微贱,纵意驰骋于中,恶习可恨。二人之形景天渊而终归于邪,其滥一也,所谓五十步之间耳。持家有意于子弟者,揣此以照察之可也。
贾府的正根正苗,还有贾蔷、贾芹、贾芸等,忍饥挨饿倒谈不上,可没有哪一个是有前程的。贾瑞已死,不说也罢。贾蔷本是宁府中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贾珍过活,与贾蓉最相亲厚,因有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风闻口声不好,分与房舍,命其自立门户。贾蔷在第十六回中得了个肥差:下姑苏聘请教习 ,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此后,贾蔷负责管理荣府的小戏班子,还和其中一个名叫龄官的女演员谈了场恋爱。
贾芹借着其母周氏的面子,在第二十三回得了个美差: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要挪出大观园。凤姐出主意,将他们送往庙里铁槛寺,派贾芹月间送银子买柴买米。贾芹得到差遣:
“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
看似威武,终久也还是个管事的材料,没多大前程可言。
还有贾芸,母亲没那么大面子,舅舅卜世仁一文钱不接济,在十八岁上,竟要认十三岁的宝玉作父亲。贾芸投靠贾琏不成,转而投靠凤姐,终于拿到了大观园中的绿化工程,又和林红玉(小红)谈起了恋爱,事业生活渐上轨道,可是比起赖尚荣,还是差远着呢。
贾府的正根正苗,还有贾菖、贾菱等等,自然更是等而下之,不再枚举。
赖家宴席上,赖尚荣只露了一面,说了几句话。在此之前,借李纨、凤姐之口,描绘了赖尚荣的大致形象:
“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
——当初写贾雨村,作者用的正是与“威武”语义相近的“雄壮”:
那甄家丫鬟掐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穷,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
前文已说,赖尚荣善于周旋,说话得体,三言两语,就能把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官场之上,正需要这样的人。赖尚荣脱了奴籍,走入官场,正式成为朝廷命官,可以说是意义非凡——背后有老主子及四大家族,前边还会有新的靠山,完全可以进退自如,赖家分明仍然行走在上行通道上。
何以引出赖尚荣
那么,寻找赖尚荣,有什么意义呢?换句话说,曹雪芹半道上引出这么个人物,在第四十五回中述及,在第四十七回中登场,起什么作用呢?
其一,这正是曹雪芹的惯用手法——引入新人物,注入新动力,构筑新情节,持续推动叙事进程,正可比作今天的资源接续战略。
此前,在第十八回中引入妙玉,第二十回中引入史湘云,第二十四回中引入林红玉(小红)。此后,在第四十九回中引入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等,在第六十三回中引入尤二姐、尤三姐,作用是一样的。
正因为有这一场宴请,才有了薛蟠挨打,长行学艺,又有了香菱学诗;才有了湘莲远走他乡,又救了薛蟠,结为兄弟,之后路遇贾琏,再后来又有尤三姐饮剑自尽等情节。
其二,借用传统画中的“间色法”,作画时先用基本色做底色,再在上面使用过渡色,使得色彩效果更加突出——借用次要人物作反衬,突出主要人物的命运。
《红楼梦》第一回,就写出甄士隐的由盛转衰和贾雨村的自穷至达,第二回又比对了封氏与娇杏的命运转捩。其中有脂批云:
士隐家一段小枯荣至此结住,所谓真不去假焉来也!
此时引出赖尚荣,明写赖家走向通达,正为反衬贾家即将没落。
第四十九回至第五十回,两个回目,极写大观园众钗云集,热闹非凡。第五十三回至五十四回,又是两个回目,描摹宁荣二府年节庆贺,鼎盛空前。到第五十五回,画风突变,正如美国学者浦安迪(Andrew H.Plaks)的观察,“此时贾府盛衰之势已过岭下坡”矣。
第四十五回回前脂批云:
富贵荣华春暖,梦破黄粮(粱)愁晚,金玉坐楼台,也是戏场妆点。莫缓,莫缓,遗却灵光无限。
正是《好了歌》的生动注解: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文中引用《红楼梦》文字及标点,全部采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7月第1版。引用脂砚斋评语及标点,全部采用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