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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的夏天“梦醒的夏天 曾轶可…

时间:2022-12-09 05:13:54 阅读: 评论: 作者:佚名

我到扬州,正是夏日方长。梅雨季的雨,并不总如“梅子黄时雨”般听起来温婉。我到扬州,并非完全因为旺盛的想象,但也不能说丝毫无关,毕竟读了些唐诗和历史的人,难免勒不住想象力驰骋奔突。

“特别是没去过扬州而念过些唐诗的人,在他心里,扬州真是蜃楼海市一般美丽。”这话出自朱自清《扬州的夏日》。

青山隐隐水迢迢

“扬州一马平川。”在从机场进城的出租车上,师傅的话让我想到陈从周先生说的:“扬州无山,要借景镇江,因此二地相依为命。”“一马平川”这个词,后来我又从扬州朋友口中听到,想来早已是共识。

横陈扬州城北的蜀冈,是一条醒目平缓的天际线,这便是扬州的制高点。栖灵塔在左边耸立,中间黄墙灰瓦的建筑群是观音禅院,紧挨在右边的双阙建筑是唐城遗址博物馆。这一带又叫平山堂,缘起欧阳修在大明寺旁建堂,用于同侪间酬唱远眺。

站在大明寺栖灵塔第七层——听说是观赏扬州城景致的最佳位置,天气晴好时能望见镇江。眼前一畦畦水蜿蜒错落于树丛间,葱茏入眼的层层茂林,会在片刻间造成远山的错觉,应了当年朱自清和友伴登上平山堂感叹的那句“山色有无中”,也像杜牧回忆扬州时所说的:“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在栖灵塔上眺望扬州 (夏烨/图)

扬州缺了些气势,走的是钟灵毓秀的路数。水在扬州的地位显然优于山,“淮海惟扬州”,这是在建城之初就烙进这座城市的基因,并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塑造了它的肌理。“广陵潮”曾是扬州胜景之一,因扬子津的入江口呈喇叭状,所以出现潮涌壮景,类似今日钱塘江。“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扬州人张若虚孤篇横绝的《春江花月夜》,虽然人们对具体位置的推测有偏差,但基本认同写的就是扬州郊外的潮起景象。可惜到中晚唐,广陵潮已随地理条件的改变而消失。

隋炀帝开通大运河,扬州借水利之便,在唐代一时风生水起。扬州的水道虽几经变化,古邗沟和运河至今依旧穿城而过,“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水比看似坚固牢靠的都更具韧性。

仿佛三生杜牧之

扬州的专称始于唐武德九年设扬州大都督。蜀冈上的唐城遗址博物馆建在唐代扬州子城范围内。子城在蜀冈隋宫城及东城的基础上修建,是官府衙署聚集区,也称“衙城”“牙城”。城不是规整的四方形,而是曲尺形,城垣利用蜀冈边缘夯筑,并环以深壕,确保子城的防卫功能。子城勘探面积约2.8平方公里,而现在在子城西南角辟出的唐城遗址博物馆,显然相形见绌。

扬州唐城遗址标识 (夏烨/图)

唐城遗址博物馆的城墙、双阙、回廊仿唐式,真正原汁原味的唐代物什,除展馆里的文物,就是唐惠照寺遗址出土的唐代《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序》经幢和一通八角石柱。石刻经幢和明代重刻的《三绝碑》并排放置在通向崔致远纪念馆的四角亭中,而八角石柱单独立在进入城门后的主道上:

唐贞元十二年/刑部尚书/检校右仆射/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京兆杜佑题

铭文留下一千多年前杜佑在扬州的证据。关于杜佑,世人记住的或许不是他的仕宦经历,而是他那部皇皇巨著《通典》。石柱背后正对延和阁,阁内一楼展示唐代扬州历史的陈列题为“明月扬州”。

“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这是杜牧追忆扬州的诗句。两相对照,石柱安置在阁前,更像是设计者的有意为之。这就要从杜牧家世说起。杜牧生于公相之家,好读书,三十八岁那年在写给侄子阿宜的诗中,劝勉后辈用功,“一日读十纸,一月读一箱”,并提及家中藏书:“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多是抚州写,今来五纪强。”时间回溯到大历十三年(778年)前后,任抚州刺史的杜佑开始撰写《通典》,最终成书两百卷。杜佑有三子,第三子杜从郁生两子,长子即杜牧。

延和阁前的唐代八角石柱 (夏烨/图)

在大和七年(833年)的春天,杜牧正值三十一岁的好年华,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之邀前往扬州,担任幕中专职文书奏表的掌书记。杜牧自负经纬,对于能写出“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人来说,想来是有政治抱负的。考之杜牧在扬州任职期间留下的文章,只有数篇明确与职守相关。终杜牧一生,并没有值得彰显的政绩。后世提起杜牧,多是因其诗才;谈及他和扬州,始终逃不脱风花雪月。

春风十里扬州路

我们常听闻的“扬一益二”,这个明确说法出现在北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唐昭宗景福元年”条下。唐代扬州地位的突显发生在安史之乱后,北方藩镇挟势对抗唐廷,王朝的经济命脉仰仗南方,东南各道钱粮物资都要通过运河北上,扬州作为枢纽,得以锦上添花。杜牧在《淮南监军使院厅壁记》中写道“护天下饷道,为诸道府军事最重”,绝非虚言。

伴随扬州人口、经济规模的扩大,至迟中唐,扬州在子城南面修筑了面积更大的罗城,从功能分区来说,这里是商业活动聚集区和百姓生活区,城内基本类似长安、洛阳的坊市制棋盘布局。这便是杜牧诗里“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写的双城格局。

唐代扬州城平面图 (夏烨供图/图)

罗城内水道纵横,发挥主要功能的纵横各两条,大运河则在南门外沿罗城南墙折而向北,基本与东城墙平行。河道之上,遍架桥梁。有关二十四桥的记载得到了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的映证。曾在扬州为官的沈括对二十四桥的详细记录,成为文学符号之外的重要线索。当时的桥梁以木结构为主,到北宋时,唐代的二十四桥已不完整,有的坍塌无存,所以沈括提及的具体桥名是二十一座。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扬州的系统考古陆续发掘出唐代古船及桥址,比如二十四桥之一的下马桥遗址在2000年被发现,长147米多,宽5米,是一座多跨梁式木桥。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唐代扬州罗城里最繁华的那条南北大道,大致在今日汶河路一线,恰好与当时的官河相傍,沿岸商铺红楼林立,车水马龙。扬州城借着水道,突破坊市的围墙限制,甚至突破了时间限制,出现“夜市灯火连星汉”。有学者认为,唐代扬州城逐渐打破此前城市严格的里坊界限与宵禁制度,开始向宋代的城市空间过渡。

天时地利造就了一段流光溢彩的日子,歌吹轻舞,月色迷离,杜牧置身其中,流连忘返。几乎就在晚唐的同代人于邺写了本《扬州梦记》,杜牧几个流传较广的故事陆续登场:在牛僧孺幕中任职时,纵情宴乐;湖州遇垂髫女,订下十年嫁娶之约;洛阳赴宴,索要歌妓紫云。不怪世人猎奇,杜牧曾自述:“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尽管杜牧只在扬州待了三年,但在诗文的推波助澜下,杜牧化身为绮情故事里永远年轻的“小杜”。

到元杂剧《扬州梦》中,创作者为其编排了一出“张好好花月洞房春,杜牧之诗酒扬州梦”的好戏。事实上,张好好是杜牧在江西观察使沈传师幕中时结识的,十六岁时被沈传师弟弟沈述师纳做妾室。杜牧835年返京任职,在洛阳酒肆重逢张好好。不过几年,二十余岁的女子便秋扇见捐,杜牧想起当年初见时的情景,一时感慨,写下《张好好诗并序》:“洛城重相见,绰绰为当垆。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发?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痛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坐隅。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

杜牧行书《张好好诗》卷是目前仅存的唐代诗人墨迹,现藏故宫博物院。 (夏烨供图/图)

扬州梦醒

“南柯一梦”的故事也是发生在扬州,那棵淳于棼做梦的槐树煞有介事地被还原在扬州八怪纪念馆旁,此时节正纷纷扬扬,溅满一地槐花。到了清末,扬州地缘优势逐渐丧失,如同淳于棼从梦中幡然醒悟,风光无限的“扬州梦”也最终成了水中月,虚晃无着落。对此,扬州人朱自清感受深刻。

从文昌中路的琼花观过到马路对面,穿过安乐小区后就转进了安乐巷。在狭长的巷子里走过灰砖墙和一家家门扉,远远看见“朱自清故居”的标牌。从六岁迁到扬州,到十八岁考进北京大学预科,朱自清在扬州度过了整个少年时期。可能很多人都没将朱自清和扬州联系到一块儿,由于他长期在籍贯一栏填写祖籍地绍兴,在当时就被外界以为是浙江人。

位于安乐巷27号的朱自清故居 (夏烨/图)

朱自清对扬州是持保留态度的。在历史上的荣光褪去后,扬州如同那些盐商宅院一样没精打采,既自卑于被后起的上海人视为“江北老”,又自矜瞧不上其他地方的人。朱自清直言讨厌扬州人“小气”“虚气”这些脾性,但同时也“并不抹杀扬州的好处”,比如扬州的茶馆和吃食,扬州的花和水。等到年纪大起来,朱自清意识到要给自己寻一个故乡时,终于正视歌哭于斯并度过了童年的扬州,坦承“我是扬州人”。

但家乡是自己人才敢置喙的,换做旁人,一不小心就失了分寸。1932年,一位叫易君左的文人写了本《闲话扬州》,介绍“扬州的风景”时并无不妥,“文章还写得漂亮”(周作人语);但在“扬州人的生活”部分讲扬州人特别是扬州女子的时候,易君左基于刻板印象而妄下断语,说“近水者多杨花水性,扬州杨柳特多,且完全水乡见不着山的影子,所以人性轻浮活动,女性尤然”。可以想见,此书一经出版,引发扬州各界强烈不满和声势浩大的“究易团”运动,最终闹上法庭,以易君左登报道歉、书收回销毁收场。

此事在当时掀起一场不小波澜,文化界人士纷纷围观,曹聚仁更写了篇同名文章,说话之道明显胜过易君左。他承认扬州的光荣已经是历史上的光荣,但“试看巴比伦沦于蔓草,罗马化作废墟,有些地方,大可不必认真也!”

还是朱自清,作为一个扬州人,站在中间立场表达了观点:

不过那本书将扬州说得太坏,曹先生又未免说得太好;也不是说得太好,他没有去过那里,所说的只是从诗赋中,历史上得来的印象。这些自然也是扬州的一面,不过已然过去,现在的扬州却不能再给我们那种美梦。

然而总有不甘心试图重温旧梦的人,这当中就有朱自清的多年好友。1958年,丰子恺给病中休学的儿子讲诗,因一句“二十四桥仍在”,便买了车票,第二天带着儿女直奔扬州。游览之后,丰子恺略感失望地表示:“因为我抱着怀古之情而到这淮左名都来巡礼,所见的却是一个普通的现代化城市。”

上年纪的扬州人一早在何园消夏。 (夏烨/图)

六十多年后,扬州仍是一个普通的城市,依旧听得到当地人对自己家乡的牢骚,同朱自清说扬州是个“没落儿”小城的感慨并无二致;也像曹聚仁说的,“用享乐的意味来看,这古老的城市,扬州还值得人们留恋的”,早起后坐到何园水心亭里消夏,不然沿着古树虬曲的护城河溜达去茶社,吃一笼点心,喝几杯茶,等着戏台上的演员鸣锣开嗓。

终归,有故事的地方姿态丰盈,比贫乏令人羡慕。

参考文献:《扬州城池变迁》《唐代扬州史考》《杜牧集系年校注》《杜牧传》《朱自清文集》《唐代扬州二十四桥桥址考古勘察与复原》《“扬州梦”故事的文本流变及其文化意蕴》《易君左与〈闲话扬州〉》

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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