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绘张永英事件嫌疑人的林警官将退休。
退休前,他为刑事画像事业做了最后的“贡献”——。从2017年6月末开始,山东公安厅刑事调查局物证鉴定研究中心首席工程师林宇辉画了长安嫌疑人克里斯滕森的画像后,以“中国警察吓到FBI了”为题的新闻报道陆续出现,挖掘了当地的“逮捕华笔”。
目前,被以“绑架致死罪”起诉的克里斯滕森拒绝认罪,案子延期审判。在“寻找章莹颖”过程中,除了模拟画像,中国警方还曾以视频轨迹分析、大数据和人像重构等“技战法”,为美国警方提供协助。
但高尖科技没有被广泛认知,画像这一带有古典色彩的破案手段却俘获一大波粉丝。
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以“寻找犯罪嫌疑人”为职业使命的模拟画像经历了诞生、兴起和衰退的过程。
如今,手绘画像师们要么转行,要么寻找新的技术手段,突破转型。这个职业的从业者似乎与职业本身日益剥离。
追根溯源,模拟画像的出现,与它的“走红”一样,充满了偶然。
张欣:画像破案“第一人”
非要追究第一起通过画像破获的案子,很难。但国内在职的手绘模拟画像人员公认,上海铁路民警张欣是“第一人”。
公安部首批八大特邀刑侦专家之一、上海铁路公安局刑事技术高级工程师张欣。
而张欣通过画像破获的第一起案子,要往前追溯30多年。
1986年,上海铁路老北站发生彩电失窃事件,当时普通人月工资才几十元钱,警方立案标准是38.5元,而一台彩电价值1000多元,故被视作大案。那时没有监控,警方找到一名目击者,一大群警察围着他,询问小偷的模样,身高、脸型、五官……当其他警察都用笔记下文字的时候,只有张欣没有写。他在画,目击者形容的“长脸、凹鼻子、脸颊凹进去”一一出现在他的画笔下。
“我画着画着,有个派出所所长在后面笑,我纳闷了,问你笑什么,他说你画的像我们刚开除的职工,我说不会吧,他说真的。下午他就带人去那小子家里,在院子里看到,彩电还在自行车后座没卸下来,一下子把人抓到了。”2月5日,在上海铁路公安局四楼办公室,讲起这段经历,张欣大笑。
1960年出生的张欣16岁上北京当兵,曾师从李可染的徒弟,学习国画,1982年复员到上海铁路公安处松江站派出所,成为驻站民警。他的主要工作是现场侦查,画画是业余爱好。“彩电案”一炮打响后,上海各区县的案子都找来让他画像,“画像破案”的神奇随之广为流传,他开始接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案子。
1999年,张欣成为公安部首批八大特邀刑侦专家中最年轻的一位。模拟画像与指纹、弹痕、法医等刑侦技术一同站在最高处被认可。
从业30多年,张欣经手案件约11000多起,通过画像破案超过1000起。而被誉为“世界最成功刑侦画像家”的美国刑侦画家洛伊斯·吉布森,在30年中帮助抓获了1000余名犯罪嫌疑人。
刑事模拟画像最早可以追溯到古代的“张榜缉凶”,那时是毛笔画,讲究神似,主要起震慑作用。现代模拟画像是素描画,几乎可以做到七分像,协助破案。
张欣告诉记者,从1986年往后推十年,专门的画像师,全国可能就两三个人。他曾一年接几百起案子,跑遍了全国几百个县市。“那个时候没有视频,连照相都很少,更不用说DNA、血迹检验。”
安徽省公安厅唯一的画像师强辉告知,全国专职手绘模拟画像师现今约有四五十人。张欣说,他们大多是上世纪90年代末以后招的,除了极少数地区,均按照一省一名“标配”,设在刑侦处图像科;需求大的地方,市县公安局也招,比如广东,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名。
1999年起,张欣陆续带出20多名弟子。
他们都是各地公安部门的画像师,来到上海培训,每次一到两名,一次几个月到一年。强辉正是张欣弟子之一,2003年他到上海跟张欣学了3个月,跟随张欣“睡沙发,吃食堂,跑现场”。
师徒带教,是这个特殊行当的传统。35岁的周帅是山东省济南市公安局市中区分局的手绘模拟画像师,2010年被派去跟画像专家苏剑君学习。除了接受绘画指导,他更多的是跟着苏剑君跑案发现场,学习如何跟目击者沟通。不过,当初跟他一起学画像的有3个人,如今只剩下他一人。
林宇辉:画出克里斯滕森像
一张黄色素描纸铺开,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先是眼睛,接着是眉毛、鼻子、嘴巴、轮廓和头发,跃然纸上。当听到几声稍长的摩擦,这意味着开始打上半身线条,画像快要完成了,此时过去约3分钟的时间。
坐在模特斜45度角的林宇辉表情专注,他翘着一条腿放黑色画夹。下笔前,林宇辉眯眼看几秒钟,“扫描”出这个人的脸型——“国目申甲由丰甩用”8种脸型中的一种,在脑子里形成颅骨轮廓——即便这个人从眼前消失,他也能凭记忆画出。
不过,涉嫌绑架中国27岁访问学者章莹颖的犯罪嫌疑人,不属于中国古人总结的这八种脸型中的任何一个。
章莹颖失踪后,在美国访问的中国政法大学证据科学研究院博士后刘世权找到中国警方,希望中国警方能通过美国警方提供的监控视频,协助找人。
刚看到嫌疑人监控视频时,林宇辉心里一沉,“怨不得美国人不画,乍看之下车上根本看不到人”。
林宇辉向视频专家求助,将3段视频分解成两千多帧,找到了唯一带有嫌疑人头像的两帧图片,放大,坐在电脑前开始分析:光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哪些是自然光打在脸上,哪些是玻璃的反光,头部似乎被车顶遮了一块,但又像戴了帽子……
一天后,他得出一些基础特征:男性,年轻人,30岁左右,很大可能是白种人,健壮。他继续揣摩面部特征和表情,“突然,在我眼前,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出来了……”1月25日,他对记者回忆当时情景。
林宇辉一共画了3幅,主要特征基本一致,第三幅画多了棒球帽。最终,戴帽子的比不戴帽子的看起来更像克里斯滕森。
林宇辉所画章莹颖案嫌疑人克里斯滕森像。
现在,林宇辉接到了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求助,有的是模糊监控视频画像,更多的是人像比对鉴定,几乎每天都有几起。
林宇辉1958年出生于警察家庭,爷爷是村里小有名气的画家,经常为乡亲画像,算是他的启蒙老师。
林宇辉儿时玩伴、原山东国铁画院副院长米海翔说,中学时代他们经常跑到火车站候车室画速写,南来北往的人里各色人等都有,有坐着的、躺着的,还有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包袱,提供了丰富的绘画素材。
时隔40多年,米海翔忆起仍感慨不已。他们在候车室画了两年,后来在济南业内出现一个流行词——“车站派”,一提起它,大家都知道就是在济南火车站候车室画速写的那帮人。
林宇辉(右)与目击者沟通。
不过,以模拟画像抓住犯罪嫌疑人,考验的可不仅是速写功底。
与目击者的沟通最为重要。第一时间与目击者接触,便于获得“第一手记忆”。模拟画像人员与目击者会面时,一般会着便装,选在安静场景,从关切他们自身聊起,待对方进入状态放松下来再提问。
常有目击者一开口便是“很结实”“有点帅”“邋遢”……“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嘴唇,就先画一张厚的,目击者说不像,好,我就再画一张薄的。”林宇辉说,要想抓住“人像密码”,是一个反复问、反复比对和修改的过程,但其中也有规律可循。比如,健壮的人,脖子与颈部之间比一般人要宽,面部肌肉相对结实。在有限条件下,刻画出几个典型特征,一个人的健壮就跃然纸上。
张欣想过一个办法,把人脸拆开,各个击破,眼睛、鼻子、嘴巴,他都画上几十上百个,个个都不同。
最初几年,张欣感到自己画出的像与实际有差异,直到办了近7000个案子后才找到答案——“进入角色”,试图理解犯罪嫌疑人心理,领会目击者想说而说不出的东西。
“模拟画像最根本的不是找到相像的那个人,像的人多的是,它最重要的作用是缩小范围,综合各种刑侦手段锁定嫌疑人。”张欣说。
90%的案子没法通过画像破案
在刑侦办案中,同等条件下,讲究的是实用和效率。
相较而言,模拟画像更难看见效果,往往是等案子“山穷水尽”时才被派上用场。“稻草压在了最后一个人身上。”逯磊说,“想要依靠模拟画像来解决疑难杂案,太难了。”
对模拟画像更直接的冲击是,监控视频来了。以往需要警方寻找目击者的案子,在监控之下变得一览无余。
1999年之后的5年间,是张欣最忙的一段时间,随后,画像的案子开始减少,而且找上门求助的净是些“蝇头小案”。
大约从2010年起,忽然之间,张欣意识到,“手头没有案子可做了,一年就一两起”。2011年,他生了一场大病,在这几年,模拟画像发生了巨大变化。
2002年,在“白银连环强奸杀人案”中,张欣曾作为公安部组织的专家,对犯罪嫌疑人进行了模拟画像。但由于时间久远,目击者记忆模糊,画像不甚理想。张欣明确告知当地警方,画像不能用。
“从警30多年,做模拟画像案件1万多起,90%的案子是没法通过画像破案的。”张欣说,有的是等他去了目击者早就忘了,有的则是画像之后没了下文。
张欣的儿子也是警察,今年2月初南京西路交通事故他跑了现场。张欣说,儿子从来没有提过要跟他学模拟画像,还总说他老土。
但让张欣骄傲的是,“老土”仍有派上用场的时候。“2015年上海发生一起案子,儿子跟我说他们单位请我去画像。我说不是有监控吗?他说:‘老爸,不行,停电了。’”
传统模拟画像师转型
监控的普及,并不是万能的。拍摄的光线、距离、角度等,都会影响图像质量,而且罪犯的警惕性也在不断提高,伪装越来越多。
于是,模拟画像人员纷纷转型。
2016年,当张欣大病痊愈后,他发现弟子们并不是没活干了,他们“很热闹”,开始做更好玩的事了。
广东省中山市手绘模拟画像师林清2002年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2004年师从张欣。章莹颖失踪后,刘世权也找过他,希望他协助美国警方找人。
林清告诉记者,他们最新的研究方向是利用人像重构完成人像比对,即通过模糊监控视频重塑人像,既可以是手绘,也可以电脑组合,然后将头像扔进犯罪前科库进行比对,找出嫌疑人。
2017年,林宇辉参加了央视的《机智过人》节目,与他同台PK的是人工智能专家李夏风。节目重建了章莹颖案现场,通过一个在车上的小女孩模糊头像,在打扮穿着一致的10对夫妻中找到她的父母。林宇辉用模拟画像来“固定人脸特征”,李夏风则用专为人脸识别研发的人工智能“御眼重明”。
最终,二者都没有成功。在几秒钟之内,人工智能给出了识别率29%的答案;林宇辉则需要更长时间,反复观察,在最后的二选一中与目标失之交臂。
李夏风带领的人工智能团队从2012年起将人脸识别技术应用于安防。现在能达到的水平是,在一个1000万人口的头像库中,以图找人的成功率在90%以上——将一个人的图片扔进人像库进行比对,几秒钟之内就能在千万人中找出这个人。目前,“人证合一”和“以图找人”等技术,在全国几十家公安单位、银行等部门有了成熟应用。
但李夏风也不否认机器识别的缺陷。首先,要达到一定的识别率,人脸识别对比对源质量和比对库大小都有要求;其次,机器能锁定相似度较高的一个小范围人群,却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个,即使90%的相似度,依然需要专业人士分析。
机器识别的不足,恰恰是模拟画像师们的拿手好戏。他们经过了大量手绘训练和实战经验,能利用模糊监控视频重构人像,也能识别两张相似度较高的照片是否为同一人。这决定了传统模拟画像师转型的两个方向——人像重构和人像比对鉴定。
张欣告知,从上世纪90年代起,模拟画像人员就开始使用电脑软件组合人像,他也曾开发过组合人像的软件,把头发、眼睛、眉毛、鼻子等人像特征分门别类,从中挑选最像的,拼凑在一起。如今,在公安系统内部,利用电脑组合人像是主流,但张欣认为,“有手绘功底的人,更能用好拼图软件”。
张欣病愈后,也加入这场“人与机器的竞赛”。
人像重构对画像人员的要求更高,素描画能否被机器识别,便是第一个难题。张欣琢磨过机器识别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具有独一无二的特征,这就是“人像密码”,机器无非是将“密码”变成代码。既然如此,那就用笔把特征画出来——眉毛、鼻子、嘴巴,加点凹凸、灰暗、结构、起伏,机器不就能识别了?
经过一年摸索,张欣的手绘炭笔画像基本能被电脑识别,根据人像重构作人像比对,成功破案5起。这是张欣职业生涯里又一次突破。
“尽管比中率只有1%,也就是说做了500起才中了5起,有很大偶然性,但这是趋势。”张欣说,“我们要始终走在技术的最前头。”(向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