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不仅仅是一种植物。它造就了日本人的心境。见过樱花、 身临其境的人,大概是很难不会为之动心的。每年三 月,春意料峭,日本列岛,几乎到处都有的樱花,就会 在南来的春气中,由南到北地开放。若是孤独的一株, 还难以让人动心,若是几株、十几株乃至上百株,这就形成了一种势,你的印象也就会变得深刻起来。
阅读提示:本文选自曹文轩作品《经典作家十五讲》。
谈谈“物哀”吧。
日本人的多愁善感在世界上大概是出了名的。看日本的电影电视剧,常常不习惯其无时无刻不在显露的悲情。日出日落,一草一木,几簇淡烟,数行霜树,在日本人眼里,都可能成为悲哀的理由。有时真让人 困惑:一个宣扬武士道精神的国家,一个发动战争屠杀邻国无辜、杀人如麻的国家,那些人又何以如此敏感与脆弱?
看川端的《雪国》,读到作品中的人物岛村看到两个偶然相逢的人在车站作别,那姑娘说出一句“有缘还会相逢的”,竟“情不自禁,眼泪都快夺眶而出”这段 文字时,总有点不可理解:至于吗?日本文学,总是缠绵在这些看似莫名其妙的悲哀之中。然而,一旦将日本文学看久了,在渐渐熟知了这一切背后的精神与美学 情调之后,也就会渐渐习惯,甚至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滑 入这种情感,而此时,你将会发现你处在许多美好的境 界之中,你对存在,你对你周遭的一切,皆有了更多的 体味,并由此获得了许多意义。
日本人将这一精神称之为“物哀”。
关于“物哀”之义,说法也不太一样,只因这个词 本就是一个玄妙之词,其义也就很难确定。反复读了 川端等人的作品,你大致上会有一种意会:人面对眼前风物,或是内心就已驻有悲哀、哀伤、伤感、忧愁、苦 闷之类的情绪,或是因为这些风物的姿态、颜色、气 味、枯荣与涨落的动感情状诱发了这些情绪,从而在物 我之间,产生一种互长互消、互渗互动的情感之流。
“物哀”与另一个与其相关的概念“风雅”,鼎力支撑了日本的美学殿堂。对川端而言,“物哀”一词实 在已是融化在了他的血液之中。他的全部笔墨,也不过就是将“物哀”一词落实到场景之中,落实到交流之中,落实到无数的人间故事之中。当然是哀情万种。
黑发乱蓬松,心伤人不知。
伏首欲梳拢,首先把君思。
川端曾由分析这首日本古诗开始,对日本文学之美做了详尽解读,而解读的结果使他在文学史的烟云 之中,只发现了两个单词,一为“物哀”,一为“风雅”。但在他看来,日本文学有这两个单词,足以风骚天下。事实上,日本文学也正是依仗这两个单词,而争得一方。
“物哀”的源头还是在《源氏物语》。
“此时适逢秋天,人心正多哀怨。”此类物我同形同状的情况,在《源氏物语》中几乎是处处可见。《源》 有诗词若干,这些诗词既使它成为风雅之作并影响后世 文学雅致的美学风格,也使得“物哀”成形成势,使后世文学欲脱不能。
清辉不改前秋色,
夜雾迷离惹恨多。
莫将惜别伤离泪,
看作寻常秋雨霖。
花开今日乖时运,
转瞬凋零夏雨中。
旅衫亲手制,热泪未曾干。
只恐襟太湿,郎君不要穿。
去日泪如雨,来时泪若川。
行人见此泪,错认是清泉。
《源》中诗词,十有八九是写这类情绪的。川端写了那么多小说与散文,但写来写去,也就是在那些情绪之中辗转反侧。仔细分析起来,日本文学的物哀传统背后,可能有着一个日本人的樱花情结。世界上,没有一种植物能像樱花那样,居然能对一个民族的生存信念、生活趣味与美学格调发生如此 深刻的影响。只因为此种植物太不一般了。见过樱花、 身临其境的人,大概是很难不会为之动心的。每年三 月,春意料峭,日本列岛,几乎到处都有的樱花,就会 在南来的春气中,由南到北地开放。若是孤独的一株, 还难以让人动心,若是几株、十几株乃至上百株,这就形成了一种势,你的印象也就会变得深刻起来。这植物太奇妙了,具有神性。那些小小的花朵,不骄不 躁、似无声响地开放了,竟开放在还未长出一星叶芽的 裸树之上,树又是那么古老,那么高大。它们让你觉 得这是在天堂,在神话世界里。这个世界就是花。这 些花蔚然成粉色的云彩。它们娇小,在寒风中颤抖不已。而当它们正欲显示风采之时,却又早早地开始凋 零。樱雨霏霏,落英被地,实在让人难以抑制伤悲。但,又确实是美的,凄艳的美。樱雨之中,那些乌鸦像黑色的精灵在飞翔,发出寂寞的羽响。面对如此情 景,你的心境不由得你而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樱花不仅仅是一种植物。它造就了日本人的心境。
日本人古时就高看樱花。《源氏物语》中多次写到樱花,认为百花之中,樱花乃为极品:“真美的花啊! 别的花到底比不上它。”书中有一段关于夕雾的两个小 女儿争说一棵樱花树为自己所植的描写,甚是可爱,也可见日本人与樱花的感情。就是这两个小女儿,一天傍 晚,见东风吹来,樱花如泪珠飘落,不禁扼腕叹息,与 佣仆们一道纷纷赋诗。其中有两句,我以为最为精彩:
欲保樱花长不谢,
恨无大袖可遮风。
然而,易开易落、稍纵即逝的预设品性,终于使它 们不能在枝头长栖,转瞬间便如风流云飘。樱花是含了神谕的。大和民族几千年来,每年的春天,都要站 到这些古怪的树下,来聆听神谕。
聆听的结果,就是从骨子里觉得人世无常、一切成 空,最终孕育了“物哀”。
川端康成
“物哀”的极致,就又引出了包括川端在内的日本 文学家对死亡的平静态度,这种态度在全世界是独树 一帜的。芥川自杀身死,三岛由纪夫的切腹使人感到 震惊和厌恶。然而在三岛看来,“血”加“死”等于“美”。当利刃切开肉体,鲜血迸溅之时,想见他看到 了无数的鲜花从空中纷纷坠落。他几次说道,“切腹” 是美学行为,是“艺术表现”。川端在他的作品中也无数次地诗化了死亡:“再没有比死亡更高的艺术了。”死像 “ 新娘 一样美丽 ”, 死是“ 水一样透明的世 界 ”,是 “平稳如镜的海”。他很欣赏一幅画:一只白色的兔子在草地大火的红光中跳跃着。在他看来,也许这是天下最美丽的景观。同样,他将这幅画变化在了他的小 说《雪国》之中:叶子从高楼优美地坠落。那无异于 一幅画。叶子从此成为精灵。一场生命的终结,都是 有理由被赞美的:“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 其实已经死掉了。......岛村把它们拿到手上,心想, 为什么会长得这样美呢!”(《雪国》)就他如何看待自 己的生命而言,他对芥川选择自杀,颇有微词,然而,最终他自己也还是选择了自杀。自杀的那天,似乎十分平静,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要自杀。他大概只是觉 得他的路已到尽头了,该走了,这就像一个长旅者终于想到了要回家一样。他曾在“临终的眼”中说,一切美,都将会 ——并只将会出现在“临终的眼”里。他在临终的眼里真的看到了美—— 大美、至美了吗?
正在旅途中的东山魁夷倒是在川端自杀的时刻,透过天草旅馆的窗户看到一幅迷人的景色:辽阔的天草 滩,寂静的傍晚,天空低悬着一弯细细的上弦月,其形 状犹如一把弓弦拉成水平,显得十分安闲而宁静。天幕上有一颗异常明亮的星星,它的闪烁、迸发的光辉, 甚至使人觉得仿佛转眼就要在空中流动,变成透明,尔后完全消逝似的......
《经典作家十五讲》 作者: 曹文轩 出版社: 河北教育出版社上市时间: 2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