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现在,及时享受,总有一些负面意义。似乎意识到好景不常见,人生很容易消失,做出一些妥协,获得暂时稳定的生活方式。
看似洒脱,往往却无奈,有时也带点认命的意味。但是当我们意识到过去的不能复返,未来的不可预期,那么最实际的,而且最能掌握的,确实就只有眼前的人情事物了。何况正逢青春岁月,美景当前,我们怎能辜负这美好,徒然留下遗憾?这样看来,珍惜当下,及时行乐,亦不全然是消极的。因为那眷恋的心仍不曾熄灭,我们仍希望在时间的焦虑中,留下一点美好的记忆,不至于一切都被命运摆布,白白地度过一生。而在这无可奈何中,我们仍旧努力地活着,因为那是我们自己的抉择。珍惜当下本身,不仅带来欢乐,更为生活赋予了意义。从宋初开始,我们就可看到宋代文人积极入世、热爱生活的态度与精神。尽情享受生活的美好,在宋祁的代表作《玉楼春》中有很好的表现: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宋祁生长在宋真宗、宋仁宗年间,累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工部尚书。他文名甚盛,曾任史馆修撰,与欧阳修同修《新唐书》。因所作《玉楼春》有“红杏枝头春意闹”佳句名世,时人称为“红杏尚书”。
这首词写春游所见所感,赞颂春光之美好,表达了要及时行乐的心声。由景及情,写景极具感官之美,言情则热切动人,颇有感染力。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感觉东城的风光越来越好了,春水泛起微波,如轻纱皱纹,迎向客船。一个“渐”字,让人意识到变化。风光的变化,最明显的是冬天的寒意真的消退了,春日的和暖真的到来,微风吹浪,游人纷纷出来乘船游赏,就是最好的证明了。这个“渐”字贯穿全篇,它不但指春光的变化,也包括了由晓到晚;因为它是时间的意识,也蕴含了韶光易逝、风光会渐渐不好的意思。
那么当下东城风光如何好呢?作者用最具体的意象勾画了出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写拂晓的时候,轻寒笼罩着如烟的杨柳,红艳的杏花簇放枝头。这里“绿杨烟”与“红杏枝”交相映衬,层次疏密有致;“晓寒轻”与“春意闹”互为渲染,表现出春天生机勃勃的景象。这景象非常有质感,难怪令人赞赏、使人陶醉。而且这两个景不是同时并置的,它们有时间先后序列,先是拂晓时分“绿杨烟外晓寒轻”,然后是旭日映现“红杏枝头春意闹”。
第一句强调一个“轻”字,在清晓微寒的薄雾中,绿杨显得分外轻柔。在色彩学上,“绿杨”的绿是冷色调,加上寒烟的色泽,使杨柳的绿显得更冷淡轻柔。相对的,“红杏”的红则是暖色调,在日光映照之下,使刚绽开的杏花更显其艳丽照人。
第二句强调一个“闹”字,杏花绽放枝头,红似火焰,浓盛喧闹。色彩是有温度,也有轻重质感的。一丛丛的杏花如火般怒放,给人既多且繁杂、勃发喧嚷、热闹不已的感觉。王国维《人间词话》说:“‘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因为这个“闹”字,确实写出了一派浓盛之境,充满着盎然的春意、蓬勃的生机。
另有一层意思,需扣合全篇来体会。这个“闹”字,既写出花貌,自然也带出人意。杏花竞放,观赏的人就多,造成春日热闹的气氛,赏花饮宴的场面就会出现。下片就是要叙说珍惜美好,尽情欢乐的情怀。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这两句是说,我们短暂的一生中,永远的憾恨是欢娱日少、忧患苦多,因此,散尽还复来的千金又怎能比眼前这难得的欢乐情景(无限春光、佳肴美人、友侪情谊)更叫人珍惜呢?浮生已短,欢娱复少,于是代表欢娱的“一笑”就越发珍贵了。这表明了作者的人生态度,怎能只爱惜钱财,而舍弃人间的欢乐?
既然如此,那么今天得闲春游,又逢难得的美景,怎能轻易就放过它?所以最后两句说:“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作者愿意为一同出游的友人拿起酒杯,劝夕阳不要那么快便西沉,叫它停住脚步,暂且把余晖留在“春意闹”的杏花丛中,让我们延续饮宴赏花的欢乐时光。这里将代表时间的斜阳视作朋友一般,好好劝它留下,充满着主观的情怀,也正是依恋春光的一片痴情的表现。
这首词从晓写起,最后写到晚,写足一整天游春的事。最后作者虽然意识到时间终将结束一切,但依然祈愿欢乐心情不变,可以见出宋人热爱生命的态度,积极用心的一面。
最具词心的作家晏几道是位伤感的词人,他对时空流变极其敏感。面对春光易逝,晏几道以其执着之情,表现出来的留取美好的一种洒脱作为,比宋祁词中所流露的情怀明显地多了种深沉的无奈。我们也看他用《玉楼春》这个词牌所述说的心情: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
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是说东风又做出无情的事来了,把娇艳的红花吹落了满地。一个“又”字,说明东风的无情是惯常的事,不是只有今年今日才这样。下面说“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青楼上的人怕见落花狼藉的景象,所以就把帘子放下来,可是尽管帘影深深,却遮不住花残春去的事实所带给他的愁绪,而这愁绪去年今日就有,今年今日还是依稀一样。
上片这四句,语意层层推进,令人倍增无奈沉痛之感。因为东风无情,遂令红艳美丽的花被吹落;人怜花惜春,因为有情,遂见花落而生愁。春来春去,年年如是,人随着岁月变化,春日的愁怨只会不断增加,却不会减少,而且永远都挣脱不了。这就是之前冯延巳词所吟唱的,“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年复一年都有的伤春情绪,这愁恨归根究柢,与东风、与花何干?又何必怪罪于青楼帘影?因为“人生自是有情痴”,是人本身对情的执着,对美的眷恋所致的。但真正能忘情又谈何容易?所以年年惜春,年年伤感。不过,花落生愁,今年看似跟去年一样,但还是不会完全相同。毕竟年华岁月有变,过去和现在的心境亦略有差异,因此面对这份闲愁的态度,就会有所不同。
所以下片就在“还似去年今日意”的前提下,写出了今年较去年不一样的处理方式。“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当初我怎料到对花落春残的事多做关心原来是错误的事?花落春去,人力无法挽回,自己又何必作茧自缚?想想当日到处登山临水,看到眼前花残的景象而伤心落泪,岂非徒然浪费心力,浪费感情?作者自怨自艾地说,惜春不仅是多管闲事,而且是“错管”事。这看似有些怨悔,其实是在说反话。当时不这样做,又能如何?忧伤的情怀始终难以消除。他这样说,无非是要证明今天的所作所为才是最正确、最有效的解决方法。“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他说这时候就应该斟满酒杯喝个痛快,试想,看着百花落尽能有几回沉醉?“金盏”,是精美的酒杯。“直须”,是简直应该、真的要的意思。他的语气相当笃定决绝,似不容怀疑。既然过去错管春残之事,现在就索性不管了,趁花还没落尽,就拿起那精美的酒杯来痛饮吧,肆意地欣赏花落,因为在花前醉倒的机会真的也不多啊!
晏几道的父亲晏殊也说过类似的话,“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那是自劝也是劝人,不要做那独醒人,应该要与人及时行乐,因为即使烂醉在花间的时候也是有定数,那样的时日是不多的。对花饮酒,暂得片刻的欢乐,以遣有生之涯,亦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的方式。珍惜当下,以喝酒代替流泪,看到人自我调适的一番努力。但细究其情,实在百般无奈。今年看似不像去年那样地痛苦,可是“举杯消愁愁更愁”,所谓饮酒赏花真的比单纯的怜花落泪好吗?恐怕不然,作者内心其实更为沉痛悲凉。
同样意识到韶光易逝,要珍惜当下,宋祁表现为乐在其中,流连忘返,显出较积极的精神,晏几道则借酒忘忧,却难掩心中的无奈。更激切的表现,则莫过于经历人生巨大的事变,词人身心受创,产生极端无力之感,所采取的认命的态度了。我们再读一读南渡词人朱敦儒这首《西江月》,就会略知一二: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这首词的内容十分简单,它的大意是说:世间万事如春梦一般,虽然美好但却短暂。人间的情谊,轻离轻散,如轻轻薄薄的秋云一样,转眼飘逝,再难重聚。我们不必为各种劳苦的事斤斤计较,因为万事本来已经命中注定了,怎么去费心都是徒劳无益的。那么我们应该怎样面对人生呢?今天幸好遇到三杯好酒,又看见一朵新开的鲜花,短暂的欢乐相聚是如此的亲切,至于明天阴晴不定,谁能预料会有怎样的变化?
这首词看似洒脱,其实也是苦中作乐。委之于命而作颓唐之举,轻松潇洒的语调下,包含着无限辛酸。对花对酒,及时行乐,所寻求的不过是片时的欢乐,最后所体会到的还是天道无常,使人又陷入更深的叹息。这是充满着身世之感的词人在乱世中最深沉又无奈的心声。宋词里,这类的作品,随着国家动荡,时势艰难,在南渡以后至宋亡之时,也有不少。
这三首词是宋人以珍惜当下的态度与方式,面对并纾解时空流转带来的压力,从中可以看见词人在无可奈何中仍展现出热爱生命的态度,虽则徒然,但仍然努力去化解,那是宋词阴柔中有韧性的一种表现,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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