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主奴情
《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不强调“施”与“报”对等,只是为了情谊永久相好,这可看作古人对人际关系或外交关系问题的一个独特见解。
《红楼梦》开篇就说起”天恩祖德”、“父兄教育之恩”,又有绛珠还泪,刘姥姥救巧姐,贾宝玉雪地里拜别父亲……从两心相许到家国怀抱,众生之“情”换一角度,都可看作“恩”的变相表演。
“主奴之恩”无疑是其中重要一项,或者叫它中国清式“奴隶道德”。总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是被“奴才”二字辱没了身份,可是它如同被看似信手却实则精心敲进梦之大厦的颗颗铆钉,而直接关乎大厦的倾颓。
——题记(芹僮)
看《红楼梦》的都知道,书中除了诸多的丫鬟、小姐外,出现最多的就是形形色色的“奴才”。
曹家是包衣出身,旗人最重主奴关系,这也是尽人皆知的,但如何理解这种主奴关系,如何看待《红楼梦》中这种关系的书写,如何从这个角度进行文本深度赏析,不同人等却大相径庭,甚至判若霄壤。
康熙皇帝像
■ 1. 法律上的贱民与实际上的皇亲国戚
明清交战,明人被俘者沦为奴隶,分入各旗,称为包衣(booiaha,供家内驱使),子女世代为奴,非主人特许,不准成为自由人,投降者则被编入汉军。
旗人把这种保全性命、给予工作、配成夫妇,叫作对包衣的“恩养”。所以《红楼梦》第五十四回中,贾母说买来的袭人“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
《红楼梦》的作者、家族倒是皇家“根生土长”的“家生子”。明末,沈阳为官的曹家祖上被俘,分入镶黄旗下(阿济格、多尔衮管理),几经改旗,最终归入皇帝直管内务府正白旗下。
法律上说,曹家是包衣人,性质上属于奴隶、贱民,但需要注意的是,他们并不是所有自由民的奴隶,而只是皇帝的奴隶。“根生土长的奴才”、受皇帝家的“大恩典”,这是皇帝和曹家对互相身份的认同。不了解这一点,就无法了解曹家何以成为皇家亲信,何以在奏折里表现出对皇帝的无比依恋,何以贱民能够成为皇家的亲戚,也就无法进入曹雪芹的内心世界。
康熙皇帝批曹寅奏折
康熙二年(1662),曹玺钦差外放江宁织造,其后曹玺、曹寅、曹颙、曹頫三代四人先后任职江宁织造五十八年,成为江南官绅士民眼中的皇帝钦差。至曹雪芹时代,曹家入旗已经六代。
“奴才”二字最早出现于《红楼梦》第九回,宝玉奶母李贵因宝玉学业遭贾政训斥,说道:“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挨打受骂的。”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
了解曹家历史的都知道,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是康熙皇帝幼年时期八名保姆之一。康熙皇帝第三次南巡驻跸江宁织造府,当着江南各省大员的面,说孙氏乃“吾家老人也”。
也正是因为这种关系,曹雪芹的两个姑母被皇帝指婚给满洲王爷为嫡福晋(正妻。清代包衣女儿只能嫁满洲贵族为妾)。曹家遂以皇帝奴才的身份,成为皇亲国戚。
奴才、皇亲国戚两个完全不同的词汇就这样聚集在曹家身上。
曹寅书法
■ 2. 曹雪芹站在什么立场看待主子、奴才?
家族复杂的历史、自家复杂的身份,导致曹雪芹看待社会大众复杂的视角、《红楼梦》书写复杂的态度。
一百年来,学人多注重《红楼梦》对下层大众的关注。2008年,王蒙先生出版了《不奴隶,毋宁死》一书,更关注曹雪芹大众关怀中的复杂性。《红楼梦》第三十一回中,宝玉赶晴雯出去: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晴雯何以“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即是因为在怡红院待遇高、体面,出去后,不仅利益受损,而且被别人看不起。
晴雯撕扇
曹雪芹《红楼梦》的“不人民性”,也表现在他对下层“一干人等”态度行径的书写上。第七十一回写“一干小人”对邢夫人的挑拨:
这一干小人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调拨主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
这里,曹雪芹并没有对邢夫人大加挞伐,反倒是对身边一帮下人给予了“一干小人”的定性。要知道,曹家虽然是奴才的身份,可他们也是有奴才的大家族。抄家时,家里有百十口人,这些下人固然不乏忠心仆人,主奴情感超越兄弟父子,然而“一干小人”也是不少的。
看惯了这些的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时,没有把自己放到任何人一边,他只是冷静地、不带感情地描写了“形形色色”的人。
贾府夜宴
■ 3. 两个典型:焦大和赖尚荣
《红楼梦》中,宁、荣二府,都是三四百人的大家庭,除了几十号主子,九成以上的人物都是奴才。书中塑造最出彩的奴才,自然是贾母的丫鬟鸳鸯、林黛玉的丫鬟紫鹃、贾宝玉的丫鬟袭人、王熙凤的丫鬟平儿,她们与主子的关系,与其说说是主奴,毋宁说是亲人。
此外,对几位老仆人的描写也极其生动,给人印象极深的是被鲁迅先生称作“贾府的屈原”的焦大。焦大从小儿跟着贾府的老祖宗贾演出兵,从死人堆里把贾演背出来,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尿。
与焦大相类的是赖嬷嬷的祖上,与焦大截然相反的,则是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
焦大醉骂
赖尚荣家族世代是贾府的仆人,因贾府的恩德,赖尚荣外放知县。书中,赖嬷嬷教训他:“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
或者以为,这段话是曹雪芹对自家奴才身份的内心挣扎(这种想法在学界非常普遍),却忽略了两个问题:首先,曹家因为做皇帝的奴隶,才成了人人艳羡的皇家钦差、皇亲国戚;其次,赖嬷嬷此话有一个天大前提——即这段话在这里,不是说给赖尚荣听的,而是说给少主子李纨、王熙凤听的。
赖嬷嬷要是向她的主子抱怨祖上为贾府作奴才受的辛苦,李纨、王熙凤正常的反映该大怒才是,何以李纨、凤姐儿都笑道:“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
实际上,赖嬷嬷表达的不是赖家祖上的辛苦,她要表达的是,祖上作为包衣,追随贾府祖宗,与主子“一起经历”的那些辛苦。这里不是哭诉,而是夸耀。
不过,世受贾府恩典,“一落娘胎胞……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的赖尚荣,却未能像祖母希望的上忠国家、下孝贾府,知县任上不仅贪污受贿,对贾政的临时求助,也只是写信“告了多少苦处,备上白银五十两”而已。
■ 4. 主子、奴才的共同沦落,造就了贾府的沉沦
贾府的奴才们中,自然有平儿、袭人、鸳鸯、紫鹃那种有能有德、与主子亲近到几乎超越阶级的炙热感情,但更多的则是赖尚荣一类无知无德的大众。何以如此呢?
《红楼梦》第117回中,曹雪芹有他的解释:(赖、林诸家的儿子、侄儿)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的,那知当家立计的道理?
到贾敬、贾赦这一代,贾府的主奴都已经沦落了,正如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说的那样:
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贾家被抄
主子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奴才也一样,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宁府的大管家赖二,连焦大那样功大于贾府的人还要派夜差,即此,就可见这个家族主、奴的整体水准如何了。更何况他们的孩子“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的,那知当家立计的道理”?
这时的贾府,已经不是几个有才有德的人可以力挽狂澜的地步。不败,才是没有天理。
白茫茫大地,就是这种主、奴无能无知、无德无耻几十年的眼前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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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樊志斌
作者为北京曹雪芹纪念馆副研究员、北京曹雪芹学会常务理事。著有《曹雪芹传》《曹学十论》《红学十论》《曹雪芹生活时代背景的自然与社会生态》;2021年《红楼梦日历》(岁时版)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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