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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年过节,自然少不了讨口彩,见到亲朋好友要多说吉利的话。您若在江南,特别是北部吴语区(宁波至常州)一带,碰到当地人,千万别对人说:“祝您寿!”在北部吴语里,寿头是傻瓜的意思。要是当地人说你“寿”,也不是在祝你长寿,千万不要以为是为你祝福啊。不过,这个词汇确实和江南祈求长寿富贵的祭年风俗有关。
寿字猪头剪纸
从“猪头三”说起
吴语方言中有“猪头三”一词,指没头脑、不明事理的人,并有俗语“好捞弗捞猪头三”,意思是好处能拿不拿就是傻瓜。顾名思义,“猪头三”是“猪”的衍生物。旧时中国本土品种的猪是黑猪,又脏又黑,又蠢又钝,形象不佳。江南人常以“猪”或“猪猡”骂不喜欢的人,尤其是蠢的人。从出现此词的文献来看,它很可能产生于清末民初,并流行于民国时期的上海。
其一,《人海潮》第三十回:“散客道:‘肉林中写家信,也只有你猪头三做得出。’朱窦山道:‘这碍的甚么。’当叫彩云拿只笔来。彩云捧上一个砚子,找了半天,一枝破笔找不到,信笺信封也没有……散客见着不耐道:‘猪头三,你有甚么要紧话,我替你带个口信便是。’”
其二,《歇浦潮》第八十二回媚月阁说:“可要说说明白,不能拿我扮猪头三,你所请的,究系什么样人?”
那么,“猪头三”来自什么典故呢?它其实源于上海人祭年用猪牲的习俗。旧时上海人的风俗礼节十分繁复讲究,在新年等节日祭祖之时,祭品必备有三件物,即猪头一只,鸡一羽,鱼一尾,合称“三牲”。三牲中以猪头为首,便合称为“猪头三牲”。三牲在中国的祭祀历史源远流长,东汉末年经学大师郑玄注《礼记·宰夫》:“三牲,牛羊豕(猪)具为一牢。”三种牲畜放在一个食器(牢)中献祭叫“太牢”,不是三牲俱备称“少牢”。《礼记·内则第十二》记载:“庶人特豚(小猪),士特豕,大夫少牢,国君世子大牢。皆谓长子。其非冢子,则皆降一等。谓冢子之弟,及众妾之子生也。天子诸侯少牢,大夫特豕,士特豚,庶人犹特豚也。”
商周青铜猪尊
帝王时代祭祀也有着严格的等级规定,牛、羊、猪为大三牲是皇家用的,普通人家只能用猪、鱼、鸡小三牲即猪头三牲。猪头三牲后来成为民间谢年祭祀用的常见物事。而“猪头三”正是“猪头三——牲”的藏尾语,与骂人为“猪猡”是一个意思。
面粉做的猪头三牲
“猪头三”后来又衍生出“猪头四”“者头三”等词汇。1922年出版的《上海指南》第九部分“沪苏方言纪要”专门做了考证:“‘猪头三’,今引申其义,以为詈人之资,不必尽施之初来之人,殊失‘猪头三’之本义,近又有‘猪头四’之名词,乃‘猪头三’上滋生而来,已无独立之意义矣。‘猪头三’一作‘者头三’,‘者’字起首三笔为‘土’字,讥其土头土脑耳。”
《上海指南》
无独有偶,无锡方言也有类似俗语。无锡人有“猪头肉,三不精”之说,明着是说猪头没有精肉(吴语指“瘦肉”);实际上常用来形容一个人能力平平,各类本领都不精通。
“寿头”即猪头
同样形容人傻,与“猪头三”相比,“寿头”一词使用的地区更多,范围几乎为北部吴语区。“寿头”一般用来形容愚蠢笨拙、易受欺骗的人。《官场现形记》第八回宁波买办仇五科道:“这种寿头,不弄他两个弄谁?”胡万春《特殊性格的人》:“他笑着说:‘我可不是寿头!’”读者很容易判断出,这两个寿头等同于傻瓜。
吴语分布图
“寿”本来是个褒义词、吉祥词,是生命长寿的意思。《说文解字注》:“久也。久者、从后灸之也。引伸为长久。”历朝历代都尊重长寿的老人,清朝还把百岁老人称为“寿民”, 甚至要由地方最高官员总督、巡抚正式向朝廷申要旌表。《清会典·礼部·仪制清吏司四》记载:“寿民给予‘升平人瑞’字样,寿妇给予‘贞寿之门’字样。”陈康祺《郎潜纪闻》:“定例:凡寿民、寿妇年登百岁者,由本省督抚题请恩赏,奉旨给扁建坊,以昭人瑞。”然而在江南,“寿”却成了贬义字词。《简明吴方言词典》将“寿”字解释为: “形容词。傻,土头土脑;不通世故,不懂人情。”
《简明吴方言词典》
那么这种特殊的字义是如何产生的呢?“寿头”一词其实与“猪头三”同源,也与祭祀年俗有关,指猪头。江南一带以猪头祭年的风俗大同小异,清代杭州文学家吴锡麒《新年杂味》 记载:“杭俗,岁终祀神尚猪首,至年外扰足充馔。定买猪头在冬至前,选皱纹如‘寿’头字者,谓之‘寿字猪头’。于是掩透风干,以备敬神之用。”旧时部分黑猪的猪头上皱纹特别多,且凹凸不平、弯里弯曲,看上去像个繁体的“壽”字。江南人为讨吉利,便以喜用此种猪头作为祭品。直到今天,江南农村依旧有挑选“寿头”的习俗。所以,“寿头”是“寿字猪头”的简称。
猪八戒原型是我国原产的黑猪,额头像寿星一样突出,还有皱纹
如果直接说人家是“猪猡”和“猪头三”,一来显得粗俗,二来太露骨。用“寿头”拐着弯骂人,就比较隐晦,比直接说“猪猡”和“猪头三”来得安全多了。久而久之,“寿头”就成为民间流行的骂人俗语。“寿头”一词还派生出来的“寿头寿脑”“寿里寿气”“寿兮兮”等众多形容人愚钝的词汇。就连寿星也被牵连,如嘉兴民谚“寿星唱曲子——老调”。
“寿”和“寿头”又被形容男人好色,晚清张春帆创作的一部艳情小说《九尾龟》曾提到:“官商两途的嫖客,大约寿头码子居多。”这不单单指这些嫖客傻,而且好色。如果有年轻女子形容一个男人“寿”,一般是指他“好色”。
“寿头”也不尽然是贬义词,要看语境。苏州有“好男要带三分寿”的俗语,这是指男人在情侣面前要装得傻一点。如一对情侣,男方珍惜对方给他织的毛衣,舍不得穿,女方柔情嗔怪:“寿头,介冷天为啥不穿我织个毛衣?”这里的“寿头”就没有一丝贬义,倒是充满爱意。
“宗牲”其实是“众生”
上海还有一个贬低人的词汇tsong sang(接近汉语拼音:zong sang),有人认为和祭祀用的牲口有关,常写作“宗牲”。“宗”有供奉、尊奉之意,《说文》:“尊祖庙也。”又有人写作“众牲”,以为是家畜牲口的合称。
上述写法都不对,这个词汇涵义远比牲口大得多,它的本字应该是“众生”。“众生”原是佛教用语,指所有生命体,如“众生平等”。近古以来,它的词义逐渐缩小,限于指畜生。《水浒传》第30回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禽心兽肝!”晚清吴语小说《负曝闲谈》第十七回“出乡里用心寻逆子”中,写媛媛骂子文:“‘耐格种人呀(你这种人)……真正是只众生!’”吴语里还有“众生弗如”的说法,就是指这个人坏到连畜生也不如。
众多明代小说也可证明tsong sang一词原是佛教用语“众生”。《欢喜冤家》第3回:“自古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众生,莫度人生。”《金瓶梅词话》第19回:“你这个堕业的众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业。”明人李诩笔记在《戒庵老人漫笔》的“今古方言大略”卷已经为今人做了解释:“六畜统呼为众生。”
从字音角度也可证明此词是“众生”而不是“宗牲”。现代上海话不分“宗”“众”。但是在分“宗”“众”读音的吴语地区或年代,这个词汇的前字读音是cong或cüng(类似汉语拼音:zhong),所以只可能是“众”,而不会是“宗”。
《华英字典》时期的宁波话(N)“宗”“众”两字不同音
不过,“众生”并不是吴语所独有,它本是近代官话和近代吴语都使用的词汇。明末清初山东人西周生写的《醒世姻缘传》也有“众生”一词。只是后来官话不用此词,而吴语仍旧流行。江南地区使用至今,原因可能是江南自古受佛教影响较深的缘故,使它有了流传在民间的土壤环境。
骂人不雅,不过知道这些方言词汇的来历后,一来不至于被人损了还不知情;二来可以了解各地的特殊民风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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