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与浣溪书院

生存记忆


朱熹生命中最后时光,在古田训诲三年,留下“一日九斋”的佳话,对后世影响极大。宋以前古田少有文教,“往往逋赋,好斗喜讼,颇易动难安”,“至朱晦翁避地至此,羲文周孔之道,洋溢溪山,理学文章甲于他邑;而忠孝义烈之风至明季而大畅。”就连朱子也感叹道“天旋地转,闽山反为天下中心”,迄今盛徳巍巍,犹有余烈!



城西浣溪村后洋坪,旧属古田八都,为闽国驸马魏鹏故里。后唐同光四年(926年),闽国内讧,驸马厝被毁,族人遂于故址筑宗祠奉祀。北宋仁宗皇佑元年(1049年),四祖魏昂中进士,官大理评事,于祠堂北兴建夫子庙,世称“浣溪书院”,声名大噪。南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年),朱熹闻之,欣然为之书匾,并通过古田籍门人,询问办学状况。二十二年后,宁宗庆元三年(1197年),当68岁的朱熹因“伪学之禁”避难古田,亲临浣溪村授教,风化大开,名在九大书院。其时古田门人众多,得其心髓者数十人,其本人亦自谓“东有余李,西有王魏”,其中西之魏氏,即浣溪驸马魏之后。可惜宋元间毁于兵燹,终究湮灭于荒野草莱,后世知者甚少。

旧时浣溪风光

当年朱子主讲浣溪书院,是由高弟兼爱婿黄榦打理的,朱子“妻之以女、授之以书、奏之以官”,黄榦以“父师”称呼朱熹。黄榦娶朱兑为妻,安贫乐道,留下不少佳话。某日朱子到浣溪,黄榦夫妇没什么招待,只一锅葱汤和半锅麦饭,深深歉疚。朱熹不以为意,吃得津津有味,还吟诗相赠:“葱汤麦饭两相宜,葱补丹田麦疗饥,莫谓此中滋味薄,前村还有未炊时。”不久朱子病重,所著书全都授与黄榦,手书与决曰:“吾道之托在此,吾无憾矣。”朱子病逝后,黄榦便在浣溪持心丧三年。有趣的是,当年浣溪并无黄姓,许是黄榦遗徳深厚吧,现在的浣溪黄姓是明嘉靖年间从鹤塘迁来的,还跟黄榦一脉大有渊源呢!

浣溪边上今天还有浣纱女?

浣溪是我的福地,我年少读书寄食二载,得到友人剑春一家厚爱。村子坐落于丘陵谷地,背倚凤凰山,溪流清澈潺湲,田舍散落两岸。鸡鸣树巅,犬吠闾巷间。风吹稻香,农人荷锄笑。垂柳依依,浣女戏于溪畔。昔年黄榦庐其上,朱子触景生情,以词牌《浣溪沙》命名,后人徳之,遂有“浣溪六景”一说。可惜江山不待,风景与日俱非。山湾边上的狐狸垅就是剑春的家。剑春的黄姓族人迁来后,驸马魏大多迁离祖居地,分布附近的局下、罗华及旧城仍不失为望族。为何叫狐狸垅?无人知晓。剑春的爷爷当时已年逾古稀,骨相清癯,恬淡风趣,终年在后山垅种菜打理果园,我经常跟他除草浇水,也就记住了狐狸垅和有关朱子的传说。

朱子古田过化处

相传狐狸垅先前是原始森林,奄有庞大的异类族群。一个得道的狐仙,幻化人形来村里闲逛。问他哪来的,他说是狐狸垅,村民当作玩笑,并不深究,笑道:“你不会是狐狸精变的吧?狐狸垅是狐狸窠,猎狗都不敢上去,哪有人类!”狐仙淡淡一笑:“狐狸也是生灵,跟人类没什么两样!”狐仙通人性,有他心通,善解人意,说的话灵验,村民敬重他,都和他交上朋友。

朱子和浣溪书院

起初,朱子主讲于浣溪书院,全县士子都来听。学馆坐不下,便围在窗外听。狐仙也在其中,被朱子看到,便说:“此人气质脱俗,目光慧黠,灵光聚顶,必属狐类,宜宣讲性理之学,坚固其性!”于是黄榦让他进学堂,格外看顾其学业状况。不久,朱子辗转螺峰、溪山、西山、蓝田等各处书院讲学,狐仙也跟随老师去游学。

黄榦,朱熹的女婿

他这一走,山中群狐无首,迁怒于村民!先是叼走鸡鸭,接着成群结伙,跳到屋顶抛砖丢瓦撒土,到后来大白天进村滋扰,村民恐慌,在里正带领下,烧掉狐狸垅。狐仙回来,看到全村老少尽著狐皮,悲愤不已:“你们毁我家园,杀我子孙,食其肉寝其皮,太过残暴了!我若是杀了你们,便有负朱子教诲。我悔不该耽溺学业,疏于管教子孙,误了它们性命,可是我要诅咒你们:后代不会再出一个好人!”

桃花依旧狐狸垅

狐仙自此失踪,后来被人发现死在后山的狐狸垅,是一只瘦个子的白狐。每逢月圆之夜,后山还传来凄惨的悲号,让人听了不寒而栗!自此山下民风彪悍,本县人都畏之如虎,訾诟浣溪没有好人!不过爷爷说那是狐仙说的气话,浣溪是圣贤朱子的过化之乡,哪能尽出坏人!从前世道乱,不横不行,浣溪交接闽北古延官道,历来兵匪必争。就以黄氏先世豪宅“三栋排”来说,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闽清悍匪来犯,全体村民蜗居其中,凭四方炮台,周旋六昼夜才走。十一年后,“闽北王”军阀卢兴邦部攻打,幸有旅长钱玉光念在同县乡谊,出面干预才撤去。可见浣溪村民风如何,说到底是大环境的产物,倘若世道太平,又哪来什么坏人!

狐狸垅没有狐狸,只留下狐仙传说

狐狸垅烧成焦土,此后没有狐狸了。不过爷爷说他年轻时还看到狐狸,跳上祠堂的横案,像鸡毛撢擦过紫檀桌,沙沙的响,大尾巴一晃不见了,四九鼎革改朝换代就少了。爷爷一辈子谨小慎微,说起狐狸垅滔滔不绝,好神奇!我于是开玩笑说爷爷会不会是老狐狸变得,藏得太深啦,可是话一出口,就被同学陈新明打住了,古田土语老狐狸,意味凶残狡猾,是骂人呢,另一位同学郑继胤则说:“爷爷是老神仙,自然什么都懂了!”我们同意了。

那时叔父精明能干,德高望重,婶婶操持家务,剑春兄妹上学,一家人其乐融融。奶奶慈祥,气质高华,一年后就过世了。我北漂后还经常回去,爷爷于2008年九十高龄谢世,就葬在狐狸垅,对面是他打理过的果园,山下是他生前的家,至此他的生和死都没有离开狐狸垅,今年正合百岁冥诞。去年底我在大西南,冒着千里严寒赶回,还是迟了一步!叔父年未满七十,竟身罹恶疾溘然长逝,婶婶一夜白头……

清代古民居“三栋排”

离浣溪不远九都螺坑,有螺峰书院遗址,今为城东街道罗坑村,也是古田朱子九大书院之一。朱子手书“文昌阁”,朱子与黄榦讲学于此,后废为田。庆元六年(1200年),朱子去世。他生命中最后时光,在古田训诲了三年,对后世影响极大。宋以前古田少有文教,乾隆版县志称“往往逋赋,好斗喜讼,颇易动难安”。“至朱晦翁避地至此,羲文周孔之道,洋溢溪山,理学文章甲于他邑;而忠孝义烈之风至明季而大畅。”就连朱子也感叹道“天旋地转,闽山反为天下中心”。近来乡人收集朱子及九斋资料,我受剑春嘱托,就把年少时经历记下来,以纪念已故的黄汉洋爷爷。

作者简介:欧阳瑾,福建古田人。资深媒体人,自由学者,近二十年专注于全球政治与宗教意识形态研究。曾有过长达十余年的西南、西北及中亚、南亚、西亚的游历生涯。近年着力于闽东北山区社会学和民俗学田野调查,发起“本地人用本地话讲本地故事”的民间文创活动,已完成百余万字《闽江边的中国》丛书即将出版,并已陆续翻译成外文发布于全球亚马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