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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96年的春天,林秀谊和陆怀生结婚了,这一年陆怀生五十五岁,林秀谊二十一岁。
算起来,林秀谊和陆怀生从初次见面到完成婚姻登记,总共不到几个小时,她是作为配偶过来的,面对移民署的面谈,她有些生涩和紧张。
她从小就这样,心里一虚,大脑便一片空白,几个月来背了又背的谈话内容,此刻却一个字也回想不起来,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面试官的神情变得有些异样,林秀谊低着头,双手紧攥膝前的裤子布料,陆怀生将一只手覆在了林秀谊的手背上,那只手并不年轻,掌心有些粗糙,但却很温热。
她听到陆怀生十分自然带笑地替她解释:“我太太有些紧张,她一直有这个习惯,太正式的聊天会让她紧张。她还跟我说过,她从小就怕老师找她谈话,谁知道自己最后竟嫁了个退休国中老师。”
陆怀生很会以舒服的方式引导和开启对话,他安慰林秀谊的方式也看起来亲切却又得体,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排斥,移民署的面试官甚至没有怀疑,还为此产生了共鸣:“这个问题我们很多人都有,我到现在看到学校教官还会双腿发抖……”
对谈变得愉快起来,从面谈处出来,林秀谊在前面走着,陆怀生保持着和她错开一步的距离走在她后面,远远地从后方看着,却像两人亲昵并排行走着。
林秀谊还是有点紧张,几次想要回头。
陆怀生看出了她的忐忑和不自然,轻轻将头往她这一侧靠了一靠,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与她交谈:“林小姐,你不必太紧张。我大概了解过你的情况,你家里很不容易,听说你父亲的身体不太好,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需要用钱的地方应该不少,你离家那么远,你看,需不需要先预支两个月薪水应应急?”
“我已经给你添了太多麻烦了,什么都还没开始做,怎么好意思预支薪水……”林秀谊没有注意到自己在陆怀生的引导下,说话的语气和走路的肢体动作都变得慢慢自然和松弛下来。
“不要紧的,其实你也知道,我的身体不太好,要在本地找一个人长期照顾我,成本要高不少。其实我该谢谢你,是你帮了我大忙。”
陆怀生依旧保持着这个和林秀谊错开一步的距离,既不会让林秀谊感到被冒犯,在外人眼里却似两个彼此熟悉亲密无间的爱人,在进行亲昵而又愉快的交谈。
从移民署出来,林秀谊看到了林玉龙,林玉龙见到她,欣喜地朝她招手:“秀谊,我在这里!”
在这个与家乡隔着一道海峡的陌生地方,一直感到拘谨和不安的林秀谊,直到见到了林玉龙,脸上才露出了几分喜悦和激动。
陆怀生很和善地接过林秀谊的行李,为两个为了谋生奔赴异地他乡相互扶持的女孩子让出了谈话空间:“林小姐,我的车就在那边,我恰好要去拜访一位住在这附近的老朋友,不能送你回去。这样吧,你的东西我先放到车上,你和你的朋友找一个地方坐一坐,我把家里的地址写在这上头,回头你叫个计程车送你回来,这是车费。”
陆怀生边说着,边用笔在便签本上写下家里的地址,连同两张两千元的台币递给林秀谊。
其实林秀谊不是听不出来,这个年纪与她父亲一般大的陌生男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避免让林秀谊觉得他在特别地关照她,短短几个小时的接触,他无时无刻不在以最自然的方式,照顾着这个来自大陆的女孩的自尊心,避免让人产生被施舍和不对等的落差感。
林秀谊初来乍到,对当地的货币和物价尚还陌生,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陆怀生给多了,急着想要推辞,陆怀生好像早知道她要说什么,先她一步开口:“你刚来,身上总要留点钱应急,除车费部分,其余就算从你薪水里扣出来的。”
这么一说倒是让林秀谊不好拒绝了,她也的确如陆怀生所说,需要留点钱应急,手里捏着陆怀生递给她的纸币和便签纸,林秀谊有些感激他:“谢谢你,陆先生……”
陆怀生走后,林玉龙才亲昵地挽住了林秀谊的胳膊,向她邀功:“啊怎样,我给你介绍的东家很不错吧,人很好吧。我跟你讲,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多想,等你赚到钱寄回去,你家里人就不会说你什么了啦。你在这边我会照顾你的啊,再不行还有阿明是不是?”
短短半年没见,玉龙的口音已经有了变化,看起来玉龙已经完全融入了当地的生活,中途与人轻轻相撞,玉龙还能在和秀谊说话的同时,无缝衔接穿插一句“拍瑟(抱歉)”向人道歉。
玉龙口中的阿明是她的老公。
说起来,秀谊和玉龙是在前年认识的,在新竹的监狱里,两个人因为来自同一个地方,是老乡,因而在新竹的时候就是最亲密的,后来赶上大陆来船接她们,被遣返回去后,两人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络。
直到去年玉龙主动找上她,秀谊才知道玉龙在被遣返回去后不久,就又跑过去了,但这次不一样,她是以和阿明结婚的方式过来的。
她被遣返回去前是在酒店里打黑工,当服务员的,阿明是她当时的经理,玉龙被抓后,阿明一直和玉龙保持联络,后来追求玉龙,两人顺理成章地结了婚,阿明也将玉龙申请了过来。
听说秀谊家里出事后,玉龙为秀谊想了假结婚这一办法,用玉龙的话说,陆怀生这个东家是真不错,既能替秀谊解决身份问题,秀谊到陆怀生家里当保姆,一个月能有一万五的台币,足够解决秀谊家里的困难,连住处问题都解决了。
“对了,你有联络上美庭吗?”玉龙还未来得及联络美庭,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没有,回去后家里出事,一团糟……”秀谊摇了摇头。
2
也许是和玉龙见过面的缘故,当天晚上,秀谊又做梦了,梦到了在新竹监狱里的事。
94年的夏天,秀谊和玉龙第一次见到了美庭,当时她就站在监舍外头,手里捧着下发的脸盆和生活用品,监狱长官站在她的边上打开了监舍的门:“林美庭,以后你就在这里了,不要惹事。”
有新人来,玉龙用胳膊捅了捅身边的秀谊:“快看,又来人了。”
这是个大监舍,二十个床位,美庭是最后一个来的,没有选择,只剩下一个紧挨着马桶和洗漱台的床位。
长官走后,美庭抱着脸盆站在那,她看着里头的人,里头的人看着她,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看了一圈,美庭最终没有朝那仅剩的空床位走去,反而朝秀谊和玉龙的方向走来。不知道为什么,秀谊有点紧张,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也许是美庭的长相极具攻击性的原因,她下意识地觉得对方不好惹。
但她很快从秀谊面前掠过,最后停在了玉龙面前,玉龙一脸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她,美庭的目光很不友善,把玉龙看得产生了戒备。
“我睡这个床,你睡那边。”美庭的下巴微微一台一撇,很是挑衅,在玉龙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上手拉拽她的胳膊,把玉龙从床上扯了下来,然后将自己的东西往床上一丢,就算是宣誓主权了。
玉龙的个头矮小,直接被扯到了地上,所有人都在瞧热闹,玉龙生性要强,嗷得一声就爬了起来,冲上去扯住了美庭的头发,和美庭打起来了。
秀谊想劝架,却在混乱中被抡了一肘子,直直打在她的鼻子上,痛得眼泪当场飙出,以至于一片混乱之中,她根本分不清是被玉龙的胳膊肘打的,还是美庭的。
一场乱战是被长官的哨声叫停的,长官没有问她们打架的原因,将三人一起叫了出去罚站挨骂,骂完了,罚她们打扫三个星期的公厕,不准吃晚饭。
“啊,又是她吼?”
“对啊,这样搞一搞我下班又迟到了。”
送她们来的长官和前来交接的长官抱怨了几句就走了,三人被留在满是尿渍和便渍发着恶臭的公厕里,一个比一个形容狼狈,玉龙心里还有气,但刚被长官教训过,不敢再闹事,只敢朝秀谊小声抱怨:“害人精!”
反倒是最先惹事的美庭异乎寻常地平静,回头看了她们一眼,朝她们走来。
一见她过来,秀谊下意识地有些紧张,护在了玉龙面前,怕她们再打起来。就连玉龙也有些紧张,像只炸了毛随时要战斗的公鸡。
“算我错了。回头你还睡那张床,我不跟你抢,今天这事算我欠你的,先记着。”
美庭的一通话将二人给听愣了,见她俩傻愣愣的,又看着玉龙那一头被抓得乱糟糟的头发,美庭笑了,她这一笑,玉龙才又恼了:“笑个屁,害人精,害得我们要打扫三个星期厕所!”
“傻了吧。”美庭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的,和先前俨然判若两人,“得了这美差你就偷着乐吧。”
“美差?!你没看见里面多脏,屎啊尿的喷得到处都是,我还第一次听到被罚来打扫厕所是美差。三个星期,三个星期啊,我三个星期都吃不下饭了!”玉龙简直不敢相信美庭的话。
美庭没再回话,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们一眼,然后钻进了厕所隔间,她们不知道美庭要做什么,只好跟在她后面。
眼见着美庭踩在边上的管道爬了上去,伸手入头顶上方的水箱里掏了半天,从里头掏出了一袋东西,用塑料袋包裹着,里头是半盒香烟,一点没有泡到水。
“意想不到的收获,虽然有点潮。”美庭自言自语,把东西揣进口袋,又连续掏了两个水箱,掏出了几个打火机,还有一个手表。
玉龙忍不住拦下了她,吃惊又好奇:“到底怎么回事?”
“一看你俩就是第一次进来吧?”美庭看两人像在看傻子:“你没发现我们在里头这样吵,长官都没进来骂人?”
被她这么一提醒,二人才发现确实如此,以往她们在干活时多说几句话,都会被长官斥骂。
“待久了你俩就会发现,被分到厨房做事挺好的吧?是不是都爱去?太天真了,你们去了就知道,女监里的犯人不仅要洗长官的碗,还要洗男监的碗,长官就拿着枪在后面盯着,一天到晚干到死都别想停下来。
公厕哪个愿意来?长官就做做样子,根本不会在外面盯着。很多老油条都会藏点东西,有人查就藏这里,有的有船来临时被遣送回去,东西就留在这了。”
美庭一点也不忌讳秀谊和玉龙,当着她们的面道:“以为谁都跟你俩一样老实巴交,这里头的人肯定有人藏着掖着点好东西,回头用这些,咱们空手套白狼也能套出来。听过一句话没有,鸡毛也能飞上天。”
“你不怕我们去告状?把你的事说出去?”美庭很聪明,也很精明,但她还是惊奇,美庭竟敢如此大胆。
“就你俩?一个胆小鬼,一个纸老虎,我在外面闯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不会看错的。说出去,对你们没好处,损人不利己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坏了我的事没关系,要是得罪了狱里脾气不好的大姐,有你们苦头吃。况且我不要你们做什么,怎么说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你们只要闭上嘴巴,我保证你们有好日子过。”
秀谊大概听懂了,美庭是想把她俩拉下水,她站在监舍里的那一刻,就在审视着里头的每一个人,并且从中挑出了她们。
确切地说,秀谊的卷入在美庭的意料之外,她看中了玉龙的机灵,玉龙会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或许也有玉龙个头小的原因,至少在和玉龙打架时,美庭不会吃亏。
后来发生的事,几乎也印证了美庭那句话,鸡毛也能飞上天。
即便是在监狱里,她也展现出了惊人的生意头脑,这里的人都多多少少藏了点东西,一根香烟能从别人手里兑换到现金、手表,甚至是藏起的金戒指。一支打火机能兑换到别人省下的食物、饮料、生活用品,这些食物、饮料和生活用品又能使需要它们的人出卖劳力,替她完成她认为费时费力的工作。
她用监狱里头的稀缺资源,兑换到了对外界而言的稀缺资源,又用这些东西向来监狱的义工交换香烟、火柴、基本药品、卫生用品,向相识的长官换来了特殊关照,周而复始,将监狱里的日子都过得有声有色。
画面一转,又回到了95年的元宵节,秀谊梦到自己和一批同样要被遣返的偷渡客一起,被塞进了渔船的船舱下面。
等这批船靠岸的时候,船底下已经闷死了很多人,这批人直接被送去了火葬场,秀谊看到自己就躺在人群之中。
被噩梦惊醒,已是天大亮,倒春寒,可秀谊还是被惊出了一身的汗。
3
在一片惊恐之中,秀谊意识到自己睡过了头,在工作的第一天就睡过了头。
她火急火燎地起来,却见到陆怀生已经做好了早餐,秀谊感到很抱歉,这些本来该是她的工作的,陆怀生却只是友善地安慰她:“不要紧,舟车劳顿是需要时间调整的,我能理解。我这个年纪的人,觉越来越少了,起得早,我只是顺便多做了点早餐,也没等你,已经先吃了。你用过早餐后,收拾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陆怀生的话,不露痕迹地抚平了秀谊心底些许的歉意。
用过早餐后,秀谊对家里进行了大扫除,其实她也没有太多要进行大扫除的工作,陆怀生虽然独居,但秀谊看得出来,他是个很严谨的人,家里一切都摆得整整齐齐,拿起的东西一定会归置回原处,没有乱丢乱放的习惯。
他也是个很友善的人,并不会因为是秀谊的份内工作,就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放下。
她记得陆怀生说过,他是退休的中文老师,因此直到现在都持有阅读和书写的习惯,他对国学很有研究,喜欢王国维,也喜欢罗振玉。
陆怀生还说,王国维的学术成就和学术观点,一定程度上也受过罗振玉的影响,只可惜在政治正确的问题上,他对罗振玉不是太能苟同。
当然这些秀谊是听不太懂的,她的家境不太好,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仅仅是会写字算术罢了,就连她现在看繁体字,也是靠半看半猜的。
在帮陆怀生收拾书房的时候,秀谊看到陆怀生的书桌上用玻璃压着几张照片,是黑白老照片,其中一张,秀谊还看到了南后街,照片里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中间抱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在异地他乡见到自己熟悉的画面,秀谊还是有些激动的。
那些照片就压在桌面的玻璃下,因而也不算秀谊冒犯隐私,陆怀生见她感兴趣,也只是笑着对她解释道:“这张照片就是在福州的南后街拍摄的,只是不知道现在得变化成什么样子了,一定和你所见到的不一样吧?我对小时候生活的地方还有一点印象,说起来也有四五十年没回去过了。”
“你也是福州人?”秀谊很诧异,或许这也能解释为何她会觉得陆怀生亲切的原因,少小离家,陆怀生的口音变化很大,但隐隐约约秀谊还是听着觉得亲切。
陆怀生点头:“我听说了你的事后,决定帮你,也是帮我自己,有一部分原因或许也是因为我们是老乡,请你来照顾我,我会觉得很可靠。”
除了那张少得可怜的生活照,陆怀生收藏的大多都是他和学生们的毕业合影,最初的合影里,他年轻温文,略显青涩,而后变得儒雅修净,稳重柔和。
随着年龄的增长,眉目间依稀还有年轻时的影子,除却越发厚重的底蕴累积,眼神似乎从未有过太多变化。
“怎么没有看到你家人和子女的照片?”
陆怀生看着秀谊,眼睛里是平静和温和的,没有责怪秀谊的鲁莽,也没有对此有闭口不谈的忌讳和回避,是历经岁月磨砺的坦然以对:
“年轻的时候也谈过一两个朋友,但都因为我不能生育的问题不了了之,是幼年时随父母漂泊奔波在路上受的伤。与其耽误别人的一生,过好自己的人生也不是太坏,久而久之便不再想着成家的事,子女缘分也是难以强求的。”
“对不起……”秀谊很自责,责怪自己仗着东家人好,越发口无遮拦。
陆怀生淡淡笑了,反过来安慰她:“若是被问及的人都不介意的事,问话的人又何必自责?”
4
在陆怀生的帮助下,秀谊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但也总会梦到95年的那场噩梦。
事实上一直到今天,那股劫后余生的感觉一直伴随着她,她的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美庭的话,或许她真的就在那艘船上,那是一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而她却是幸运儿。
她还记得那是个冬至日,她们在新竹监狱已经待了整整半年,晚上女监准备了特餐,给每个犯人准备了汤圆,托美庭的福,厨房值日的狱友偷偷给她们的碗里多添了几颗汤圆。
汤圆,寓意着团团圆圆,中国人总是会在食物中寄托对家的美好念想。
“我想家了。”美庭对着汤圆叹了口气。
“我也是。”秀谊也已经离家很久了。
“我……还好吧。”玉龙撇了撇嘴,但任谁也看得出她在嘴硬。
“你俩是同乡吧。”在此之前,美庭从未和她们谈过“家乡”这个话题。
“嗯,我们是连江人。你可能不太清楚,一个小县城。”秀谊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我也是来这里后才知道我们家隔得并不远。”
“我知道。”美庭似乎也想起了她的家人,“我和你们也算半个老乡,我嫁到福州的,算你们福州媳妇。其实说起来我们三个也算有缘分,你看,我们都姓林,是本家。还没问过你们呢,干嘛不好好在家里待着,要跑到外面来。”
“我听人说这赚钱很容易就出来了,反正不跑出来也没出息,我家里要让我嫁到县里,那家有钱是有钱,但我一大闺女凭什么要嫁给一个二婚的啊。我爸说彩礼都给人家收了,我弟弟还等这笔钱起房子娶老婆呢,我要不肯嫁就打断我的腿,当我怕啊?
“与其留在家里被打断腿,我还不如跑出来,等我赚到钱,出人头地了,把钱砸在他们脸上,好好出口气!”
玉龙是心高气傲的,但正如她有多心高气傲,现在就有多沮丧:“谁知道我这么倒霉,才刚跑出来没多久,钱没挣多少,偷渡的事就被人发现了,抓进来了。”
美庭安慰了玉龙几句,转而问秀谊:“你呢?”
“我?我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家里需要钱,我是家里的老大,就是想出来试试。”秀谊笑了笑。
她太平凡了,她没有玉龙那样想要出人头地不甘向命运低头的冲劲儿,也不像美庭那样敢折腾,她和身边大多数女孩一样,从小便觉得自己身上有为家庭付出的责任,她们十几岁就离家打工,不同的只是有人去了那里,有人来了这里。
“如果这次回家了,你们还出来吗?”美庭的神态温柔,一直以来总是精明能干甚至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利弊的她,头一次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柔软和向往,“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回去后我就不出来了。这几年在外面也攒了不少钱,回家后足够做点买卖,反正生意本钱是攒够了。也有好些年没见到儿子了,这些年我老公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不容易,我希望能弥补他们……
“其实以前我说要出来的时候,我老公不同意的,他是个老实人,本本分分,说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可我总想着要把日子过好,比别人过得更好,我俩为了这事没少吵架。说实话,出来这么久……我还挺想他们。”
“我……我也不确定。”秀谊说的是实话,她也想家了,但她家里的情况比她们想象中要困难。
“我不回去,我都想好了。”反而是玉龙的态度最坚决,“反正我不混出点名堂来绝不回去,我还得跑出来。哎呀,说这些干什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呢。对了美庭,咱们什么时候再去‘秘密基地’?我换了点东西,放在身边不方便,回头被长官没收了,先收起来,下次再找人进点吃的用的什么的。”
“不去了。”美庭露出了别具深意的笑意,小声告诉她们:“最近就会有船来接我们了,这段时间咱们都老实一点,别惹事别犯错,好好表现。想办法让家里人来接,准备点钱把你们保释出去,被移交到其他地方手续就麻烦了。”
她和玉龙心里都很清楚,美庭的消息一向很准确的。
果然如美庭所说,春节过后,消息就正式下来了,大陆那边开始派船来接她们,但因为各种原因,得分批对这批偷渡客进行交接。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雀跃,但也让大部分人发愁。
谁都想被登记上第一批遣返的名单,因为谁也不知道长官口中的“下一批”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两批前后间隔几个月,甚至是更长的时间,狱友间甚至还流传着说法,前几年曾经有船接了一批人回去,也说是后面还有第二批,但两地出现了信息不对称,第二批次和第一批次整整间隔了一年。
有了美庭的消息,有了长官的关照,秀谊和玉龙毫不意外地被登记入了第一批次的名单里。
船是在元宵节的晚上来接她们的,那天的海风很冷,但对家的期盼让她们谁也不愿意在船舱里待着,想要在靠岸的第一时间看到岸上的情况,她们三人就裹着同一条毯子,站在外头,身体紧挨着身体,温暖着彼此,谁也没说话。
秀谊还记得,第一个忍不住开口的是她:“我们回去后,还会见面吗?”
她得承认,在新竹监狱里的这半年,不全是煎熬,她有些庆幸自己能和玉龙关在同一个监舍里,庆幸能和美庭不打不相识。
“会啊,我们住得又不远。”玉龙答得不假思索。
“会吧。”美庭笑了,“你们可以随时来找我。要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我想那时候的我,已经是个大老板了,照顾你们还是不成问题的。”
美庭答得那样自信,也不忘叮嘱她们:“不过一会靠岸后,我们谁也不要回头看彼此,找彼此,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为什么?”
“就当是迷信吧。”美庭的口吻郑重,“把晦气远远地丢在身后,我可不想回头在那鬼地方再见到你们。”
末了,她直直地看着前方,像是在对她们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快到岸了,我看到我们家里来人接我们了。”
秀谊和玉龙都记住了美庭的话,船靠岸后,她们谁也没有回头。
回家后不久,秀谊就收到消息,在她们被遣返之后,所谓的第二批次久久没有到来,一直拖到了夏天才有眉目,但那批名单里,却有不少人在路上便被闷死在了船底下。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阵阵后怕。
5
秀谊寄了几次钱回家,是陆怀生预支给她的薪水。
不久后她就收到了家里寄来的包裹,父亲和母亲不识字,但他们将想对秀谊说的话都收录在了磁带里,是秀谊在老家的朋友帮忙寄出来的,他们在这封特别的“家书”里告知了家里的近况。
秀谊被遣返回去那年,父亲在工地上摔断了腿,为了将秀谊赎回家,家里又借了不少钱,欠了一屁股债,工地上不肯赔钱,家里雪上加霜,两个弟弟还年幼,父亲死活不肯花钱治腿,就用土方法自己治着,以至于后来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伤腿出现感染,骨头坏死。
就是打那会儿起,秀谊下定了决心,联络上了玉龙,请她帮忙想办法,通过假结婚来到了这里。
认识不过几个小时,刚出狱的我和五十多岁的富豪领了结婚证
靠着秀谊寄回去的钱,父亲动了手术,将坏死的骨头截肢了,还装上了义肢,两个弟弟也去上学了,家里的生活环境改善了不少,外债也在慢慢还清。
收到来自家里的磁带,听到家里的声音,秀谊感到安慰,但这样的通话往往耗时耗力,等他们的声音漂洋过海来到她身边时,秀谊知道的也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消息了,也不知道父亲手术后的恢复情况如何,母亲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两个弟弟的近况如何。
没多久,陆怀生给家里安装了电话,还鼓励秀谊给老家的家里也安装一台电话,用陆怀生的话说,时间是最不该蹉跎在路上的,科技的进步和生活条件的改善,就是为了让生活和生存之间缩短距离。
为了谋生离开家已是不可改变,但关心和情感的维系可以通过其他渠道传递,能陪伴彼此的时间本就有限,不妨在方式上寻找别的可能,树欲静而风不止,莫让子欲养而亲不待。
秀谊被说服了,咬了咬牙,让人在老家安装了电话,申请号码和安装费林林总总不下七千,这在他们是一笔巨大的数字,对秀谊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得不吃不喝存上两个月的薪水才行,况且她已经从陆怀生这预支了太多薪水了。
秀谊家成了村里第一户安装电话的人家,所有人都说,秀谊孝顺,秀谊在外头发达了。
家里安装电话后,他们迫不及待地给秀谊打来电话。电话那头的两个弟弟感到新奇又兴奋,争着抢夺话筒,
“姐,我朋友都羡慕死我们家了!”
“姐,我这个学期拿三好学生了,你上次在磁带里不是说要奖励我们吗?”
“电视,我想要电视!”
“是我得三好学生又不是你得三好学生。”
“那你不想要电视?”
两个弟弟一人一句抢着话筒,反倒是秀谊根本插不上话,哭笑不得,最后还是母亲训斥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狮子大开口为难姐姐的小崽子,电话的归属权才回到了母亲手里。
秀谊和家里打电话时从来不躲着陆怀生,电话费不便宜,她都一一记着,希望尽可能地不占陆怀生的便宜,她不愿意仗着东家人好就失了分寸。
她是在吃过晚餐后把一切都收拾好,才和家里打电话的,和家里通话本该是件让她感到欣喜的事,但陆怀生却听到了客厅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听得出来,秀谊极力想压抑这声音,生怕吵醒了他。
陆怀生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秀谊站在客厅里,杵在电话旁,手里还握着电话听筒,电话那头早已挂断,是“嘟——”的长音,小姑娘的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掉,却又有故作坚强的隐忍。
“发生什么事了?”尽管是陆怀生,此刻都不免有些谨慎地斟酌措辞和关心的分寸。
“对不起……”秀谊的第一反应却是为自己吵醒陆怀生而道歉,但话一出口,悲伤的情绪就难以控制地往外涌,见到陆怀生时,就像是见到了值得信赖的长辈和朋友,再顽强的人,在自己信赖的人面前,往往会变得脆弱,“我有个朋友,要,要结婚了……”
“哎。”陆怀生听明白了,叹息道:“还是个年轻的孩子啊。”
是个会为情所困的年纪。
“其实我早,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他又不可能,不可能老等着我……我决定要走的时候我们就吵架了。”秀谊边说边啜泣,说出的话断断续续的,孤零零地站在那,看着怪可怜的,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陆怀生展露自己的脆弱和悲伤。
陆怀生轻轻地走向他,拥抱住了这个正脆弱的女孩,这个拥抱像长辈像朋友一样宽慰,没有半分逾矩和冒犯。
陆怀生安慰她:“我不能劝你去改变别人的决定,也不能劝你在放弃后回头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我想了想……唯一能劝你的就是让这个故事收尾得潇洒漂亮一些。不如这样吧,我们包一个红包寄回去,祝福他,也让他知道你过得很好。”
陆怀生说完,自己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是有些苦恼:“我好像不太会安慰在感情里受委屈的小姑娘。”
毕竟砸钱这种事……太俗了。
倒是秀谊竟是真的听进去了陆怀生的建议,破涕为笑:“你说得对,我得给他们包个大红包才行。”
是对过去的祝福,也是对自己的放过。
陆怀生笑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这个看上去没什么脾气的小姑娘,骨子里却是温柔和坚韧的。
6
青春年少时难以避免的雨季,总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过去。
至少秀谊是这么觉得的,自己随着时间的抚慰,渐渐也释然了。
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老房子也翻新了,再过几年,秀谊兴许就能给家里起栋新房子,毕竟她有两个弟弟,未来弟弟成家,是需要起新房子的。
骨子里传统的观念,让她心甘情愿为这个家庭付出。
这几年秀谊和玉龙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头两年她们还时常见面,毕竟异地他乡,她们除了对方,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别的朋友了,见到彼此时,总是觉得有些欣慰的,仿佛还是当初在新竹监狱时,相互扶持的日子。
后来玉龙跟着夫家搬到南部去了,刚开始偶尔还会上来北部,但那不长不短的距离,还是难免让两人的交集日渐减少。前段时间听说玉龙生了个孩子,秀谊是打心眼里为她高兴。
她向陆怀生请了半天假,为玉龙的孩子挑选礼物,回来还没上楼,就被热心的邻居告知,陆先生在家里摔了一跤,现在人已经被送去附近的长庚医院了。
秀谊连家门都没入,急匆匆赶去医院,她一头扎进了医院里,像盲人摸象,急到都忘了找个人问问陆怀生在哪里,最后还是护士小姐看不下去了,主动询问了情况,才将她领到了病房。
陆怀生躺在那,脚上打着石膏,头上也缠了纱布,秀谊感到很内疚,手足无措地傻站在那:“陆先生,对不起,我就不该请假,我……”
陆怀生看起来有些狼狈,但还是安慰她:“这怎么能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
医生说陆怀生需要静养,还得在医院住些时日,叮嘱秀谊:“老人家年纪大了,钙质流失,骨骼脆弱,做子女的还是要上点心,否则下次运气可没这么好了。”
显然是将秀谊误认成陆怀生的子女了。
秀谊站在那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话,陆怀生却像没听到医生话里的误解一般,极其自然地替秀谊接下了话:“谢谢何医师,我们会小心的。”
陆怀生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医生本是说没有半个月不会放陆怀生出去的,但念在家就在长庚医院附近,有什么情况可以马上来医院,再加上陆怀生坚持回家静养,医院便也不再强留他了。
回家后秀谊在所有会打滑的地方都铺上了地毯,尽管这会为她的打理工作增添很多麻烦,她还叫人来家里安装了很多扶手,陆怀生也说不服老是不行了。
这段时日秀谊做的最多的就是骨头汤:“咱们中国人讲究食补,吃什么补什么。”
坦白说陆怀生也有些吃怕了,但还是顺着她的话附和:“是,都这么说。”
见陆怀生喝完了汤,秀谊看了看时间,主动问他:“陆先生,我扶你去上厕所吧?”
陆怀生的内心是有些抗拒的,秀谊毕竟是个小姑娘,刚开始他也婉拒过,不过秀谊很坚持,说他伤还没好,陆怀生也知道秀谊是出于好意。
在厕所里,陆怀生又将马桶附近弄脏了,他感到有些狼狈:“我很抱歉……”
“没事的。”秀谊的反应很自然,“我一会儿打扫干净就好了。”
将陆怀生扶回了卧室,秀谊又去打扫屋子了,洗洗晒晒,忙到傍晚又钻进了厨房里。
晚上时,陆怀生忽然叫住了秀谊:“秀谊,我有个想法想与你商量。”
“嗯?”秀谊是打心眼里敬重陆怀生的,其实不必商量,无论陆怀生有什么想法,她都会尽可能配合他。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前些日子,老家那边来电话了,可能是人老了,其实这几年我一直在打听那边是不是还有自己的亲戚。很幸运,我父亲的弟弟还在世,老人家委托子女找上我了,我有回去探亲的想法。毕竟……亲缘也就此世,见一面是少一面的。”
末了,陆怀生问她:“你也有好几年没有回去了吧,要不要趁这个机会,一起回去看看。”
7
04年的秋天,秀谊坐上了陪同陆怀生返程大陆的航班。
从台北松山机场出发,抵达福州长乐机场。秀谊没忍住,早早将自己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家里,来接他们的是秀谊的母亲和两个弟弟。
“爸呢?爸怎么没来?”
秀谊的母亲支支吾吾,两个弟弟想说什么,都被母亲岔开了话题。
心思单纯的秀谊没有注意到母亲的支支吾吾,回头热情地邀请陆怀生:“陆先生,你去我们那里看看吧,至少,去我家吃个饭吧。”
秀谊是打心眼里感激陆怀生的,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其实少不了陆怀生的帮助,秀谊将他看作了自己的恩人。
陆怀生想婉拒,但架不住秀谊太热情,还是随她坐上了去连江的车。
福州人很注重待客之道,尤其秀谊的爸爸也是爱面子的人,听说秀谊把陆怀生也带回来了,立马在县城的酒楼里订了个包厢。
一路上秀谊都在看着车窗外,家乡的变化太大了,说是日新月异也不过分,她真的一点也认不出来了。
抵达连江时已经是中午,秀谊的母亲让他们直接去酒楼吃饭,服务员领着他们去包厢,秀谊的父亲已经在那等着了,他点了一桌的菜,多到他们六个人是吃不完的,但和这一桌子的排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秀谊父亲的态度,他对秀谊很冷淡,对陆怀生更冷淡。
“林先生。”陆怀生礼貌地伸出了手,和秀谊父亲打招呼。
秀谊父亲却刻意像没看到陆怀生伸出的手一样,连人都没从椅子上站起来:“都坐吧。”
此刻秀谊就是再傻也看出不对劲了,母亲还试图打圆场:“对对对,都坐,都坐吧……”
私下里还不忘扯了扯秀谊的袖子,叮嘱她:“别和你爸计较,他就这臭脾气。”
陆怀生也看出了气氛的异样,他没有表露太多,只收回了手,保持着风度和礼貌。
这顿饭秀谊吃得味同嚼蜡,父亲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夹枪带棒,他不理秀谊,只句句话都在讽刺陆怀生,讽刺他怎么能做到趁人之危,可以当秀谊父亲的年纪,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地和一个小姑娘过日子的。
秀谊听出来了,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林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全村的人都羡慕,眼红的人也不是没有,背后多少人在嚼舌根,说林家的女儿不是在外面努力工作,而是把自己卖给了年纪能做她父亲的老男人做老婆。
他们在背后戳秀谊父亲的脊梁骨,说他们一家都靠这个老男人养着。
“爸,我骗你是不对……”秀谊就是知道父亲的脾性,才隐瞒她假结婚的事。
“你闭嘴,没跟你说话。”秀谊父亲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也红了眼眶,其实与其说是气恼秀谊,不如说他是在气恼自己的无能,啃着女儿的骨血过日子而不自知,这几年有多自豪女儿在外面很有作为,此刻就觉得有多丢脸。
饭桌上的气氛明显变得沉重起来,两个弟弟不懂事,见到姐姐本是兴奋极了,此刻也被吓得不敢多嘴。
8
陆怀生看出来了,秀谊的父母似乎对自己的女儿存在误解,但他始终是一个外人,不便多嘴,他也相信秀谊,以秀谊的聪慧,是足够知道如何解释这一切,如何化解误会的。
这顿饭后,陆怀生便借口探亲的事不能在林家多做客,也体谅秀谊这么多年没有回家,提出要和秀谊分头行动,让秀谊在家里多待几天,待他那边的事毕,再和秀谊碰头。
对于陆怀生在自己家的遭遇,秀谊心里很愧疚,执意要送陆怀生一段,陆怀生也没有推辞,反而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秀谊,其实这段时间,你也可以好好考虑,哪怕你选择留下,我也尊重理解你的选择。”
他承认他需要秀谊的照顾,两人相处这么多年,陆怀生早已不仅仅将秀谊看作是自己的保姆,他将秀谊看成了家人,这份情感,真诚而又单纯。
他是不舍秀谊的,况且自己老了,也不知能活几年,晚景凄凉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人果真是越上年纪就越怕孤独。但他也理解秀谊的家里也需要她,她和那一家子才是真正的血脉至亲。
秀谊没有回答陆怀生的话,反而慢慢停下了脚步,陆怀生察觉到异样,也随着停了下来,见秀谊呆立在那,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
陆怀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个青年,手臂上正抱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身边跟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士,应该是女孩的母亲,正用自己的袖子擦拭女孩脸上的口水渍。
那男青年显然也看到秀谊了,停了下来,有些诧异又有些拘谨地开了口:“秀谊,你回来了?”
那对母女看起来不认识秀谊,还笑着和秀谊打招呼,问青年:“你朋友啊?”
青年看了看秀谊,又看向秀谊身边的陆怀生,大概是想起了传言,神情不免有些变化。
尽管秀谊没有开口,但陆怀生还是猜出了对方是谁,他很贴心地开口:“小林,你就送到这吧,前面就是汽车站了。”
连称呼都不露痕迹地变得生疏客气了些。
他知道自己不方便替秀谊解释什么,也不便决定什么,但还是尽可能地不要让她被家乡的人误会。
秀谊回过神来,知道是自己失礼了,她表现得很好,自然而又得体地和青年一家打招呼,闲谈了几句便作了分别,因为她执意要送陆怀生到汽车站,看着他坐上车了才走,这是应有的待客之道。
回到家时,秀谊才发现陆怀生悄悄在她的手袋里留了钱,是知道她回到家多的是需要花钱的地方,怕她手头不宽裕。
陆怀生是知道的,秀谊身边根本没有多少存款,一拿到薪水,除了留一些日常开销,几乎全部都寄回老家了。
拿着那笔钱,秀谊心中忽然五味杂陈,她想起了陆怀生问过她的话,留下,还是离开。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陆怀生给了她太多的帮助,她不可能在陆怀生最需要帮助和照顾的时候过河拆桥。
更何况家里的生活虽然越来越好了,但父亲已经失去了做工的能力,母亲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大字不识一个,身体也不好,是不可能临老了出去谋生的。
两个弟弟都上了初中,也不小了,她寄回来的钱都用在起新房子里了,家里也根本没有什么存款,供父母的医药费、两个弟弟的学费,将来两个弟弟结婚娶老婆,都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家里也好,家乡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也罢,对她的误解到底是伤及了秀谊的自尊心。
她本可以解释的,但此时此刻,她又忽然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9
秀谊没有在家里待太久,几天后便离开家了,但陆怀生尚未联络她,她也不好打扰陆怀生和家人的团聚。
时间忽然空了出来,秀谊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说是家乡,她忽然发现自己能去的地方并不多。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美庭,想起了95年的那个正月十五,想起了美庭在船上说的话。
她依稀还记得,美庭笑得很幸福,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也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信心,她的嘴角高高扬起,对她和玉龙说:“你们可以随时来找我。要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我想那时候的我,已经是个大老板了,照顾你们还是不成问题的。”
秀谊隐约还记得美庭说过她家在哪,她坐上了去福州的汽车,去了美庭说过的小镇,只是时间毕竟久远了,记忆有些模糊,美庭说过她家住在几巷几号的,可秀谊就是想不起来。
但以美庭的本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兴许已经成为她口中的大老板,美庭那么能折腾,她说过她已经攒够了做生意的本钱。
秀谊在小镇上走走停停,她光顾了几个卖吃食的铺子,又去小超市买了瓶水,偶尔她也会问问店老板,认不认识一个叫林美庭的人,她是温州人,嫁到福州来的,丈夫是小镇上的人,他们还有个儿子,算一算,他们的儿子现在应该有十四五岁。
“没有,没听说过。”
店老板摇头,秀谊不免有些失望。
“你找林美庭啊?”
身后忽然凑近了一个老婆婆,秀谊用方言称呼老婆婆:“依姆,你认识林美庭?”
老依姆啧啧了两声:“别找了,走了,她早走了,连小孩都没带走。”
秀谊无功而返,她到底没有见到美庭。
自打95年分别后,她和玉龙都和美庭失去了联络。
10
离开小镇时,秀谊接到了陆怀生的电话,接起电话,秀谊便告诉他自己打算跟他一起回去的事。
陆怀生笑着说好,也没有多问秀谊家里的情况。
回到台北后,陆怀生生了场病,发烧感冒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多月,最后诊断心肌炎,并发肺部感染。
医生责怪陆怀生,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竟还敢连向主治医生报备一声都没有,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好在在秀谊的细心护理下,陆怀生的病情一天天好转起来了,主治医生的脸色才日渐和善。
陪着陆怀生去医院复诊时,秀谊在那碰见了玉龙。
玉龙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秀谊,愣了愣,然后笑得有些尴尬,眼神有些躲闪:“好巧哦。”
“是啊,怎么上来北部了没有告诉我,我都好久没有见到你了。”秀谊也和她寒暄,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和小光怎么了?怎么没看到阿明?”
小光是玉龙和阿明的儿子,两个人脸上身上都有伤。
“阿明出差去了,”玉龙笑着,“我和小光本来想趁这周末上来看他阿公阿嬷,谁知道下车的时候一辆机车看也不看从我们面前冲过去,从我们边上擦过,我和小光都被带倒。我带他来医院处理下伤口,怕回头发炎。小光,叫秀谊阿姨。”
玉龙身边的小光性格内向,也不和秀谊说话,直到玉龙开口催促了,才低着头小声打了个招呼:“秀谊阿姨。”
“哎秀谊,我先不和你说了,我和小光约了和他阿公阿嬷吃午饭。”玉龙急着要走,“下次联络啊。”
说着下次联络,其实谁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到来。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的,走着走着,便散了,就如美庭的失联,玉龙的日渐生疏。
11
14年的冬天,陆怀生吃过晚饭后便说累了,这几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年轻时的温润和好脾气,临老也变得固执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故而家里虽然离长庚医院那么近,陆怀生也去得极少。
刚开始何医师会亲自打电话回访,还会亲自登门过问陆怀生的情况,怪他不遵医嘱,到后来,何医师也不再责怪他了,只嘱咐他开心最重要。
晚上秀谊替陆怀生掖好被角,将空调暖气的温度调好,便准备关主灯开小夜灯,她轻轻地握了握陆怀生的手:“晚安,陆先生。”
“秀谊。”在秀谊准备起身收回手时,陆怀生忽然反手拉住了她。
秀谊觉得诧异,回头问他:“是因为开了暖气干燥,想喝水吗?”
其实台北的冬天并不算冷,但这几年陆怀生的手脚总是冰冰凉凉。
陆怀生摇了摇头,只吩咐秀谊坐下,他似乎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秀谊,你也知道,我无儿无女,身边也没有别的亲人。等我走后,这个房子就留给你吧,还望你不要嫌弃。”
“你胡说什么呢,快呸呸呸,不吉利的。”秀谊急着打断他,“活到八九十岁的人有的是,你才哪跟哪啊。”
陆怀生知道秀谊是在逗他笑,他摇了摇头,笑了:“何必忌谈生死,况且我这么说,不代表我马上就要走啊。只是早点交代,我也好放心。总之,谢谢你秀谊,谢谢你把我照顾得这么好。”
96年,五十五岁的陆怀生被确诊患癌,当时何医师提了个生存率,不算高不算低,但他却多活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
秀谊沉默了许久,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我一定会保护好这个家,不管你到了哪,都有个去处。”
秀谊是想让陆怀生放心,其实她想说,陆怀生无儿无女,一旦那一天到了,这世上谁又记得他呢,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所以她想保护好这个家,至少让陆怀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停留得更久一些。
秀谊的第一反应,并未把这个房子当作财富,而是情感的寄托,她甚至想都没想过把这个房子卖了,然后回到老家,会让她的生活过得很好很好。
陆怀生明白她的意思,长长叹了口气:“你啊,是个好孩子。”
说罢,陆怀生拍了拍秀谊的手背:“太晚了,去休息吧。”
秀谊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安置下陆怀生,这才起身,关了大灯,放轻了动作走出了卧室,轻手轻脚将门带上。
临将门带上时,里头传来陆怀生温和的嘱咐,秀谊的动作顿了顿,听到陆怀生对她说:“秀谊,房子的事,希望不会成为你的困扰,我只希望我的存在,对你而言会是件好事。将来你要留在这里也好,回去也罢,房子的处置权在你,不要有负担。”
陆怀生的意思很清楚了,他希望这房子能让秀谊至少在这个城市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假设她想要回去,卖掉这个房子,也能让她有个新的开始,至少不必为经济问题发愁。
“嗯。晚安,陆先生。”秀谊轻轻带上了门,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藏不住情绪的小姑娘。
这一夜秀谊没睡着,天一亮她就跑到了陆怀生的房间,敲了敲门,里头没有人应答,她急急推门进去,也不管这样算不算冒犯。
陆怀生仍躺在床上,保持着昨天晚安时的样子,连秀谊给他压的被角都没动过。
她轻轻走近陆怀生,一只手落在陆怀生的脸上,就在掌心的皮肤接触到陆怀生的脸时,秀谊的动作顿了一顿。
许久,她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陆怀生的床边蹲了下来,像以往任何一个平凡的早晨一样和陆怀生打招呼:“早安,陆先生,你睡得好吗……”
12
处理好陆怀生的后事,秀谊到底没有卖了这座房子,像陆怀生还在时一样,秀谊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许是陆怀生的离世让秀谊有些感慨,谁也没法陪谁一辈子,就像陆怀生常说的,有些亲缘也只是这一世而已。
她买了回福州的机票,此时秀谊可以直飞回家,比以往便捷了不少。
来接秀谊的依然是秀谊的母亲和两个弟弟,只是两个弟弟毕竟大了,各有各的家庭,姐弟间十多年的隔阂,共同话题实在少之又少,他们再也不像过去一样叽叽喳喳地争抢着和大姐说话。
一家人之间过分的客气,大弟替秀谊接过行李:“姐,先去吃饭吧,爸在酒店定了位置。”
这顿饭吃得热闹,两个弟弟各自成立家庭,秀谊到的时候,弟妹们和秀谊的三个侄子侄女跑到了酒店门口接她,他们坐满了个十人桌。
秀谊的父亲还是和当年一样,早早坐在那等着他们,只是和过去不一样,这次还没等秀谊进来,父亲就已经撑着手急急站了起来,他尽可能让自己走起来自然,但开口的话,却有些生疏:“大妹……”
父亲老了,再也没有当年的脾气,秀谊也已人到中年,父女之间格外地和和气气,当年那个没能给她好脸色的父亲,此刻却是主动开口,带着些示好之意,希望秀谊能够在家里多待一阵,哪怕是过了年也行。
老人家甚至没敢开口要求秀谊留下,彻底留下。
父亲的示好,近乎有些卑微,秀谊的心底柔软,无论多大的误解,仿佛这一刻都可以释然。
最初的生疏在片刻的磨合后似乎已经淡去,三个侄子侄女第一次见到姑姑,饭到中场才算是慢慢对秀谊由陌生到熟悉,他们也都对秀谊很好奇。
“我爸爸跟我们说过,长大后要孝顺姑姑,因为没有姑姑,就没有这个家。”小侄子人小鬼大,说出的话像个小大人。
“我爸爸也跟我说过,姑姑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姑。”小侄女不甘人后。
童言童语让桌面上的大人们也跟着笑了,孩子们凑在秀谊身边,因为秀谊一见面就分别给了他们一个大红包,孩子到底是孩子,极其容易被收买,他们天真烂漫地围着秀谊问东问西。
“我爸爸说姑姑在外面做生意赚钱,养活了爷爷奶奶和爸爸,姑姑以后也带我做生意吧,我也要像姑姑一样做大老板……”
“小琪!”
气氛本是很愉快,却因为大弟的一声呵斥,让整顿饭变了味儿。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若不是大人自己都知道这个话题敏感的地方在哪里,又何必去制止一个孩子。
或许两个弟弟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不大能看得起她的,所以他们为秀谊编出了这漂亮的履历。
误解和偏见始终还在,只是家人们渐渐选择了沉默和装傻。
也是,谁会相信孤男寡女朝夕相处十八年,他们之间的情谊依然纯粹得不含丝毫杂质?
更何况陆怀生的确是很照顾秀谊。
气氛的骤变,孩子们不明所以,心虚的是大人。
反倒是秀谊的反应最为平静,就像没有注意到话里的含义一样,摸了摸小侄女的头,笑着回答她:“姑姑不是什么大老板,姑姑是保姆,遇到了很好的雇主。”
13
秀谊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在老家过了小年就回。
“回”,真是奇妙的字眼。
倒也不是有什么怨气,一家人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只不过这是陆怀生离开后的第一个春节,她不喜欢他“回来”后家里冷冷清清的,人走茶凉。
至于为什么下意识地用了“回”这个字眼,秀谊是这么反思的,自己十五六岁出来闯荡,卖过小狗仔,跑到老远的地方拿猪脚卖,也在美发店做过学徒,十九岁那年被抓了,在监狱蹲了大半年。二十岁被遣返回,二十一岁和陆怀生假结婚,到今年,她已经四十岁了。
超过一半的岁月都是在陆怀生身边度过的,她也早已习惯了那儿的生活。
家乡的变化越来越大了,手机支付开始普及,叫车不必打电话到调度中心申请,就连叫外卖也都不必再一家家收集餐饮店的电话。
坦白说,从前她到彼岸时,觉得自己和整个大都市格格不入,仿佛无论再怎么努力跑都跟不上这个时代。如今她回到家乡了,竟还是产生了同样的格格不入感。
如果说最戏剧的一件事,便是在飞往桃园机场的飞机上,秀谊遇到美庭了。而后她和美庭又在抵达桃园机场后,见到了玉龙。
当年一起蹲过监狱,一起同甘共苦,一起和死神擦肩而过的三个女孩,在二十年后,又奇迹般地重逢。
在飞机上时,美庭就坐在秀谊旁边,像是上天安排好的情节,女人一头烫卷的短发,干练的西装,没有化妆,却在唇上抹了大胆艳丽的颜色,漂亮,夺目,一如当年隔着一道监舍的门。
所有人的目光仍是都落在她身上一样,秀谊一眼就认出了美庭,她的长相极具攻击性,太突出。
“你成大老板了吧?”秀谊开口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显然有些突兀,然后又自说自话地笑了,“我就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说到做到的。”
美庭有些惊讶,相比秀谊一眼就认出她,美庭是在片刻之后才认出秀谊的:“好久不见。”
美庭说自己是去台北见客户的,她的合作方是个台商,行程大概会在年三十前结束。
“做生意嘛,客户至上。”
美庭调侃罢,两人竟就陷入了沉默,二十年没见,一时竟不知道该聊什么。
如果换作是任何一个陌生人,美庭或许都不会让谈话冷场,偏偏这个人是秀谊。
秀谊也没有告诉美庭,几年前她曾经去找过她。
两个人相互留了联络方式,全程无话,为了避免尴尬,一个装睡,一个装在看资料。
抵达桃园机场后,两人并行,在停车场遇到了玉龙。
相比秀谊的朴素,美庭的干练,玉龙看起来完全可以用光鲜亮丽四个字形容。
在这里偶遇秀谊和美庭,玉龙也很诧异:“你们?”
“我们也是偶遇。”
秀谊和美庭不约而同脱口而出,意外的默契让两个人愣了一愣,继而相视一笑,那份熟悉感,悄然在复苏。
秀谊问玉龙:“你一个人吗?”
“哦,我来送儿子的,他去参加冬令营。以后可能要出国读书。”看得出来,玉龙对这个话题是很骄傲的。
“快过年了也出去吗?不在家里过完年?”秀谊诧异。
“没办法,小孩有自己的主意。”
简单的寒暄过后,以美庭还有别的行程要赶结束了交谈,两个人交换联络方式,变成了三个人交换联络方式,说着“下次联络”。
14
年三十,家里只有秀谊,但她还是囤了很多年货,或许是这几年养成习惯了,两个人也好,一个人也好,总要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早上从大卖场回来,还未把东西归置收纳好,秀谊意外地接到了美庭的电话。
美庭在电话那头抱怨:“本来想着赶在过年前谈完生意回去,谁知道竟然被客户放鸽子了,硬生生拖到了年后。到这里又不比去上海北京的,说走就走,说回就回,没办法,只能留在这死磕了,上帝至上嘛。”
“那你岂不是赶不回去过年?”
美庭的反应倒是淡然:“无所谓了,在哪过年都一样。怎么样秀谊,要不要出来陪我喝一杯。”
秀谊和美庭约定了见面的地方,秀谊收拾好东西就出发了,两人本来约着喝咖啡,后来还是美庭觉得无趣,约着秀谊去喝小酒了。
“给玉龙打个电话,看她来不来。”美庭边念叨着,边翻手机里的通讯录。
电话接通了,玉龙没有说要来,但说的话却颠三倒四的,在同一通电话里,说的两次没法来的理由都不一样,听着还有些鼻音。
挂了电话,美庭和秀谊看着对方,很显然,两人都察觉出了玉龙不对劲。
“你知道她住哪吗?”美庭的问题当机立断。
“她和我说过。”
秀谊才刚说出这句话,美庭刷地一下就拎包站起来了:“走。”
还和年轻时一样,说办便办,果断得丝毫不拖泥带水。
两人找到玉龙时天都黑了,玉龙还是光鲜亮丽的打扮,但和她凌乱的头发、脸上手上露在衣服外头的皮肤上的伤格格不入,她站在小巷子外头,没有穿鞋的脚,也和当下的气温格格不入。
年三十的晚上,玉龙孤零零在外面,连鞋也没穿,蹲在角落里。
二人见到玉龙时,默契地什么也没问,只是一左一右地在玉龙身边蹲了下来,抱住了她,美庭还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要玉龙穿上。秀谊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紧紧裹在玉龙身上。
玉龙最终在两人的怀里嚎啕大哭,四十多岁的女人,依稀还像当年那个躲在秀谊背后,既害怕美庭,又非要逞口舌之快的小姑娘。
她只顾着哭,却不敢告诉秀谊和美庭,她不敢回去,儿子不是要去参加什么冬令营,他就是不愿意在这个家里待着,不愿意面对那个一旦喝多了酒就擅长使用暴力的父亲,父子俩水火不容,一见面就打架,阿明还曾经把儿子打进过医院。
出院后,儿子不想回去面对阿明,玉龙心疼儿子,偷偷给他钱,让他去旅行,想去哪去哪。
阿明知道后,又打了玉龙一顿,今天喝多了,想起了儿子的事,又拿玉龙撒气,玉龙不敢回去,像过去无数次阿明喝醉时一样,玉龙总要躲出去,躲到阿明酒醒了再回去。
“去我那吧。”最终还是秀谊开了口,“大过年的,去我那吧。”
15
大过年的,去我那吧。
就这么淳朴的一句话,没有任何漂亮的修饰,陆怀生留给秀谊的这个家,又在除夕这个晚上,收留了因为客户放鸽子而滞留的美庭,还有伤痕累累的玉龙。
好在冰箱里的东西多,三个人忙前忙后,在最短的时间里,准备好了属于她们的年夜饭,边煮边吃,火锅是最方便的,也是最热气腾腾的。
“我去找过你,但你们镇上的人说,你走了。”秀谊还是把当年自己去找过美庭的事告诉了她,“美庭,我们分别以后,你都发生了什么?”
秀谊还记得,美庭在船上时远远看着那根本还遥不可及的对岸,说她看到她们的家人来接她们了,其实美庭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对那个家是充满依恋和想念的,归心似箭。
因而秀谊实在想不通,美庭为什么会离开她热爱的家,连孩子都没有带走。
“还记得那天我们被送回去吗,船在平潭靠岸,我在你们身后一直看着你们,其实那个时候我很羡慕你们,至少你们的家人来接了。那天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没有人来接我。”
美庭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人心疼,偏偏她这个当事人的态度却是潇洒豁达极了,不过是件陈年往事罢了。
遣返时的满心欢喜,最后却是一点点地失落,回家后,美庭才发现,丈夫早已有了新的家庭,儿子从小不在她身边,见到她时,却是有些生怯地躲到了继母身后。
美庭不是没想过强行带儿子走,但儿子哭得撕心裂肺,她舍不得。
如秀谊所知道的,她最终没有带走儿子,她回温州去了,攒的钱也足够做她的生意本,这些年事业还算成功,车子房子票子,该有的都有了,她也没再结婚,婚姻那个围城,进去一次就够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总之,现在这样的日子也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美庭将面前的小酒一饮而尽,“我干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事实上,美庭也并非故作潇洒,她是真的一点也不恨她的前夫。
当年她太想赚钱了,找了个路子,通过和前夫假离婚,又通过别的路子赚钱。前夫是坚决不同意的,他只希望美庭能本本分分的,粗茶淡饭的日子也能过。
但当时她对这段婚姻的牢固性太过自信了,执意如此,还是和丈夫办了离婚手续,临到最后,却被蛇头狮子大开口临时加码加价,美庭不愿意认栽,一直在东奔西跑打黑工,到处赚钱,被抓就跑,放出来继续折腾,赚了钱就寄回去,满心想着,再攒一点就够了,再一点,再一点……
后来她才知道,她寄回去的钱,丈夫一分没动,最后全还给了她。
原来她以为的假离婚,对丈夫而言,其实是真离婚,说到底,他们的性格不合适,美庭不甘安于现状,丈夫不能接受她的折腾。
“不说我了。”美庭看向秀谊,“你呢,为什么不结婚。”
秀谊的事,玉龙清楚,美庭现在也大概知道了。
美庭的眼睛还是最毒辣的,她问了个所有人都不曾问过秀谊的问题——为什么不结婚。
美庭所说的“结婚”,绝不是指代秀谊和陆怀生的那段假婚姻。
好像一语戳中了秀谊的秘密,也或许秀谊自己都没有仔细反思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只是,没想过。”
真的是从未想过。
美庭没有咄咄逼人,只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为秀谊斟满了酒,“没想过也挺好。”
“没想到我是最惨的。”玉龙有些醉了,鼻涕眼泪横流,“你们一个发达了,一个都有套房了,就我,就我最惨。”
“你终于发现了?”美庭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地厉害,“几年前我来过这,那会儿碰到的客户还问我们那有没有卡拉OK,真搞笑,还卡拉OK呢,真想把他丫的关在KTV三天三夜。
你可别学他们,你真该回去看看,老家的变化是日新月异,完全不一样了,家乡现在发展得非常好,你非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干什么?还是棵花枝乱颤会抽你的歪脖子树。可别告诉我为了这个狗屁身份啊,要么踹了他,要么踹死他,这才是你林玉龙。”
玉龙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答不出。
一个最不甘命运的人,最后还是成了那个最甘于命运的人。
美庭也没有在意她表不表态,只颇有心得地感叹了句:“我们这代人啊,小半辈子都在为别人活,也该为自己活活了。”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玉龙的哪根神经,早就双眼迷离的她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差点掀翻了桌子:“我决定了!我要离婚!”
她的话音刚落,零点的钟声响起,美庭满意地笑了:“挺好,挺好,开窍了。”
“一起喝一杯吧,”秀谊把站都站不稳玉龙给按了回去,“敬我们的都挺好。”
“新年快乐。”美庭和她碰杯,“敬我们的都挺好,敬新生。”
后记:
谨以此文献给秀谊、玉龙和美庭,如果她们能看到,愿她们一切都挺好。(原标题:《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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