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朱萍 北京报道“如果当初有更好的照护，如果能有基因治疗，如果……”

如果有如果，那么周密的生命不会只是定格在18岁——2021年8月26日的凌晨。

作为父亲，作为蝴蝶宝贝关爱中心理事长，周迎春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时，多次提到“我们周密”，情绪激动，还提了很多无法实现的“如果”……

周密患的是一种罕见病EB（遗传性大疱性表皮松解症），该病发病率大约在五万分之一，患者们被称为 “蝴蝶宝贝”，这个美丽的名字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病痛，因为他们患的是人类罕见病中公认最痛苦的疾病之一，患者皮肤像蝴蝶翅膀一样脆弱，只要与外界触碰，皮肤与黏膜就会不同程度地出现破损与水疱。

周迎春说，周密是幸运的，在学习期间遇到了好的老师，在治疗过程中也遇到了很多好的医护人员。但遗憾的是，周密患病时很多人对这个疾病认知不足，也没有等到根治的手段。“唯一的治疗办法就是基因治疗，但我们周密没等到。”

事实上，近年来“蝴蝶宝贝”的治疗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皮肤科学科带头人、主任医师李明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目前因为护理可以做得比较到位，人们几乎不会再听到“卫生纸男孩”这样的情况。但在临床上，仍要面对还没有真正治愈的疗法上市的局面。李明介绍，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研究者都在做相关的临床试验，也希望能吸引更多的技术和资本，引入越来越多的资源加入，打开新局面，最终给EB患者和家人带来希望。

也正是因为有太多“周密”和“周迎春”的“如果有如果”的遗憾和期待，越来越多的企业关注到这一领域，不仅积极推动有望带来治愈的基因治疗药物的研发与临床，也在公益层面更多发声，以引起社会更广泛的关注。

“蝴蝶宝贝”

2003年刚出生的周密小腿上没有皮肤，躺在暖箱里，浑身不断新发水疱，医生也束手无策。出院没多久，周迎春咨询了上海瑞金医院一位老专家后得知，女儿周密的这种病为遗传性大疱性表皮松解症（EB）。

彼时，国内对EB这种疾病认知较少，从时间上看，在确诊方面周密算是幸运的。根据《2019年中国罕见病综合社会调查报告》显示，全球有42%的患者表示曾经被误诊过，有40%的患者确诊时间长达1年以上，据统计，我国罕见病患者平均确诊所需时长为1-3年。

2006年，周迎春带着女儿前往北京大学第一医院进行基因检测，进一步确诊为严重泛发隐性营养不良型（RDEB-sev gen），这是EB分型中最重的一种，从头到脚的皮肤都会受到影响，也更易破损。

彼时缺乏相应的资料和指导，最初照顾周密的过程中，周迎春走了不少弯路。2006年至2007年，周迎春找到了有关EB的英文资料，对其进行翻译。经过学习与实践，周迎春摸索出一套经验：换药时，要在纱布上抹点凡士林；洗澡不能用喷头，水里适当放点盐，让渗透压和体液保持平衡，这样伤口就不会疼。

据了解，每天周迎春都要花3小时负责给周密包扎，小心破开水疱、消毒清创、全身检查一遍，再重新上药。 幸运的是，周密在童年期病情相对稳定，也很少出现并发症，就像正常孩子差不多，而且也像正常孩子一样进入幼儿园。

“我们很感激幼儿园的老师，他们没有歧视周密，而是把她当正常孩子一样对待，期间其实也有反对我们的家长，他们表示希望我们退学，不然他们就退学，结果园长并没不分青红皂白将周密开除。此后，因为读过幼儿园，所以周密也顺理成章进入了小学。周密自己也很努力，成绩在班里总是排名前列。”周迎春回忆说，周密学习成长过程中很顺利，没有受到过区别对待，同学也没有用异样眼光看她。

但2014年周密出现了并发症，眼睛、食道疼，吃不了饭，也没有精神，完全没办法学习，一学期下来，一半时间在请假。当年年底，周迎春带着她往北京尝试骨髓移植治疗，手术很成功，但至少需要经历两年恢复期。

起初，因为移植后出现了严重排异反应，周密的皮肤症状加重，但之后逐步转轻，有段时间基本恢复了，移植手术后的一年半，周密重回学校读书。但半年后，周密发生了严重感染，一度被送进ICU，此次感染导致了脑膜炎，一度昏迷不醒，历经了一个月才被救回。

之后，周密的身体每况愈下，严重营养不良。从当时照片看，周密的腿很细，看上去无法支撑起上半身，腿部也发生了弯曲，走路都变得很困难。在最后的时间，很多时候周密都在家中度过。最终，周密定格在18岁。

一笔账

实际上，周密的话题对周迎春而言依旧很敏感，似乎小心翼翼不敢触碰，甚至周迎春一度想离开蝴蝶宝贝关爱中心，这个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患者组织。

据了解，为了向EB患儿家属普及护理知识，改善EB患者及家庭的生活质量，2014年周迎春和其他患者及家属成立了蝴蝶宝贝关爱中心。这是中国唯一专注EB的公益机构，但周迎春也很无奈，与很多患者组织不同的是，虽然是公益机构（非营利性），但这么多年来中心真正的工作人员就两人，财务都是由患者亲属兼职来做。

不过，蝴蝶宝贝关爱中心也得到了社会上很多人的关注，其中就包括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皮肤科学科带头人、主任医师李明。李明从2000年起就开始关注EB这一疾病，并在蝴蝶宝贝关爱中心担任理事。

李明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介绍称，EB是因皮肤结构蛋白缺陷导致，目前没有治愈的方法，只是使用创伤护理产品即敷料来提高患者的生活质量。EB最常见的问题是皮肤和口腔水疱，破了以后就会留下伤口，处理办法是戳破水疱，包扎伤口，需要使用特殊的不粘的敷料，被伤口渗液浸透后很容易撕下而且不会出血。

但作为伴随EB患者一生的护理用品敷料的价格，对患者而言也有一定的经济压力。周迎春以瑞典生产的一款名为美皮康的敷料为例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算了一笔账：若2-3天换一次，每次2000元，一年费用约20万元，不同患者病症轻重略微有所差异，根据患者的病情轻重有所增减。

此前，中国罕见病联盟发起的“遗传性大疱性表皮松解症患者综合社会调研报告”也显示，患者家庭经济负担从每年几千元到十几万元不等，严重且经济能力不足的患者生存质量极低。

周迎春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介绍称，目前现有登记的EB患者约1200名左右，人数比较少，而且相较于其他罕见病来说，EB患者没有药物，其治疗项目并未纳入医保，被纳入医保的部分敷料产品降价幅度较为有限。“我们希望医保、医疗救助、商业健康保险、慈善互助等都能关注并帮助EB患者。”

对于上述问题，在周迎春看来，这或许与目前对罕见病的认知、研究深度还在早期阶段有关。如目前更多的是政策及研讨都是围绕着几个高价药的罕见病，但其实九成以上的罕见病都没有药，有药的仅仅占10%，其中有药的10%还存在因药价不高、人群少而无人生产的情形。

咨询机构沙利文联合病痛挑战基金会发布的《2022中国罕见病行业趋势观察报告》显示，在目录内35种“全球无药”的疾病中，有11种疾病在全球有在研药物并进入临床阶段，仅有2种疾病在中国有药物开展临床试验。

对此，周迎春希望大家改变对罕见病的研究观念，要从研究罕见病到研究每一种罕见疾病，从7000多种罕见病的阶段，进入到按照治疗领域分类、往科室区分研究的阶段。

不过，罕见病领域的研发难度也是显而易见的，李明也指出其中几大难点，如在医学源头上，目前85%的罕见病是单基因遗传病，仍有15%的罕见病是找不到致病基因的复杂疾病。“所以从基因诊断开始就需要更多地认识疾病，在基因诊断之后，需要有更多的医生去关注及钻研，并且要培训医生，让罕见病的治疗可及。”

一束光

实际上，无论是公益组织还是医保关注、罕见病研究，周迎春希望有更多的光能够照耀到“蝴蝶宝贝”们的身上。

“基因检测”算是照进周迎春生活中的一束光。据介绍，EB总共分为4大类型，有16个经典的致病基因，每个基因理论上有无数种突变方式，而每一种突变方式都可能有不一样的预后。

由于是遗传性疾病，EB可以通过基因筛查做早期预防，为优生优育提供基础。经过基因筛查排除患病情况，2008年周迎春迎来了健康的二女儿，但实际上还有很多家庭不了解这一点，导致两个或多个孩子都是EB患者。

而基因治疗则是照进“蝴蝶宝贝”们的另一束光。谈到此处，周迎春些许哽咽：“我们周密没有等到，如果20年前有现在的护理手段及技术，如果能够有基因治疗……”

周迎春说了很多个如果，最终仍旧是遗憾，但希望未来基因治疗能够帮助到更多的患者。据了解，这些年，周迎春将关爱中心筹得的善款一大部分用于资助EB患者基因诊断，也是想为相关医学研究提供尽可能多的样本。

而20多年来，李明也一直在关注、研究EB患者的治疗。李明硕士研究生导师张学军教授致力于皮肤遗传病研究，特别是复杂性皮肤遗传病研究，李明2000年研究生入学后也选择了这个方向。2017年，李明与爱尔兰都柏林大学王文新教授合作，开展了关于EB非病毒载体药物的基因治疗研究。

在李明看来，如果载体类基因治疗药物能够成功运用于患者，包括EB患者在内的罕见病患者或将有治疗希望，如何安全有效地将药物送进人体也是研究者们正在努力的方向。

上述提到李明的非病毒载体进行递送研究，目前仍未得到验证。用非病毒载体这一方式，最主要的原因是它可以批量生产，除去研发费用后成本很低，能比病毒载体降低十倍甚至百倍数量级的成本。

李明也希望越来越多的资本、企业关注EB治疗领域。据介绍，国外Krystal生物的基因疗法B-VEC进度最快，今年6月已经向FDA提交了上市申请，此外Abeona医疗公司的在研产品EB-101、Castle Creek制药的D-Fi都进入到临床三期，不过两者都采用的病毒载体来递送，其用药剂量和长期安全性尚待验证。

而国内目前至少有5个团队在推动，比如爱尔兰Branca Bunús公司王文新教授团队和金斯瑞合作的基于质粒递送的非病毒基因疗法。

据了解，金斯瑞是目前掌握递送这一关键部分产品最全的公司之一。金斯瑞近几年也在不断地加强细胞基因治疗布局。金斯瑞另一家子公司传奇生物已位列全球免疫细胞疗法领域第一方阵，其自主研发的CAR-T核心产品西达基奥仑赛已获美国FDA批准上市，并获得欧盟附条件上市许可。

此前不久，金斯瑞还拍摄并发布了这一罕见病群体真实生活的《看见·蝴蝶宝贝》公益纪录片、举办了《关爱蝴蝶宝贝——聚焦温柔》公益艺术巡展并开展义卖捐助活动。在画展中，今年5岁的康康，在《向日葵》图注中说道：“我们是蝴蝶，也如同向日葵一样，向阳生长。”

希望未来更多的资本、企业能够关注蝴蝶宝贝们，让蝴蝶宝贝们能够真正展翅，不被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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