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爱—娇爱已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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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藏》
作者:狂上加狂
内容简介
- 大病之后,眠棠两眼一抹黑,全忘了出嫁后的事情。幸好夫君崔九貌如谪仙,性情温良,对于病中的她不离不弃,散尽家产替她医病……眠棠每天在俊帅的夫君的怀里醒来,总是感慨:她何德何能,竟有此良夫为伴?
恢复记忆的眠棠看了看手里绣成鸭子的鸳鸯帕子,又看了看对面装模作样敲打算盘的他,忍着一肚子的脏话道:“我们都别装了好吗,摄政王?”
欢脱版:女主:打开十二重滤镜看相公,天下第一好男人!
男主:这个女人利用完就可以送庙庵了……等等,怎么有点舍不得? -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甜文
- 一句话简介:古代史密斯夫妇日常
- 立意:虚假婚姻不长久,要以诚相待
精彩片段
灵泉镇是大燕王朝著名的瓷器产地,每日天南海北进货的客商不断。
当地的屋宅地契的价钱也水涨船高,不过依然挡不住谋生的外乡人来此落脚。
这不,在草长莺飞的二月春风里,灵泉镇北街的石板路上又驶来了一辆马车。
灵泉镇街坊里,闲聚一处穿针引线的婆娘们纷纷探头张望,好奇这北街闲置了许久的一处青瓦屋宅,又搬来了户什么样的人家。
那马车在有些老旧的宅门前停了下来,一个瘦削的黑脸婆子从马车的后面搬下个小巧的梅花凳,然后伸手从帘子里扶出个看上去十八芳华,穿着淡烟色绸衫的女子。
那女子不知为何,手里还拄着个爬山用的竹杖,在婆子的搀扶下,慢慢地下了马车。
待得那女子下车后,很自然的扫视了下周遭的街巷,便叫人看清了她如远山含黛的眉眼。
这一看,真叫人忍不住暗叫声乖乖!世间竟然有这般美颜如画的女子!
灵泉镇地处江南,自古便盛产佳人。可这位女子的娇艳却不同于江南水乡里蕴含出的温婉柔美,而是腰细腿长,高挑明艳,尤其是乌黑的发髻衬托得眉眼明丽。
不过看那发髻的式样,应该是已经嫁为人妇了。
丽人美则美矣,却叫人看了无法生出亲近之感。只觉得姝色娇媚如此,合该是养在日下深宫,玉殿金屋才对,怎会流落到这等市井之地?
探头看了半天的尹婆子,待那妇人领着两个婆子和车夫入了院里去时,还意犹未尽,忍不住对坐在一旁的婆子们小声道:“我的乖乖,痴活了这么久,竟然第一次见这般美的。这妇人的官人也不知做什么的,竟然有本事娶这等美人!”
张家的婆娘不屑地开口接道:“还能做什么!外乡来这买屋宅的,十个有九个都是贩卖瓷器的商贾,一般的手艺人,可买不起这街上的整宅子。”
听她这么一说,有那脑筋活络的立刻眯缝着眼乍舌了起来:“那官人若是商贾,也是短视的。赚取了些钱,便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娶了这般美的妇人,若是经常除外经商,独留了个美娇娥在家,这矮墙短门的,可……怎么守得住哦!”
她这话是带了典故的。灵泉北街的商贾之家甚多,男人们大多天南海北的逐利远行,那些个商贾们又大多喜欢纳娶些个烟花女子为妾,这经商落脚在这里,带来的大多也不是正室贤妻。
这一家家的,难保有从良以后也耐不住寂寞,活络了心眼的。
所以这墙头马上看对了眼儿,夜开门窗,与本地浪荡汉私会的事情也是频有发生。
这些个遮掩在夜幕下的风吹草动,可难逃巷子里众位长舌婆子们的眼儿。白日里闲聚一处,穿针引线间,便互通有无,说说自家隔壁宅院里传来的家长里短,暧昧私情。
日子久了,婆子们的老眼愈加刁钻,看人且准着呢!
而今日新来的美妇人,说不得是什么来路。看那样子,也是生事的根子,招惹汉子的祸水。且只看,灵泉镇里哪个浪荡公子能叩开这北街青瓦宅子的后门……
一时间,这些本地户的婆娘们,又开始长吁短叹,声讨外来的商贾家眷带坏了北街的风气,又纷纷标榜起自家的贞洁,纷纷庆幸自己的男人当初慧眼识人,娶得贤妻如己,一时间是聊得热火朝天。
不提街坊门前的饶舌妇人们,再看这新修的青瓦宅院内,那美妇人迈入宅门后,就一直迟疑得眉头紧锁。
这宅院似乎只有外墙和斑驳的大门没有修缮,待入了院子里,却是小池花圃,檀木家私,样样精致。
柳眠棠忍不住又抬头打量了一遭这栋独门小院的青瓦屋宅,微微蹙眉,迟疑道:“官人不是生意上亏空不少,不得已才搬离京城的吗?怎么又在这里买了这么好的屋宅,他……”
还没等眠棠把话说完,立在一旁的黑脸婆子就略显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啊:“东家乃几代富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么小的屋宅还是买得起的。夫人您多虑了。”
眠棠没有说话,只是用纤细的长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拄着的手杖。
这个李妈妈同自己呛话已经有多次了,她不知道自己生病前是如何掌家的,可总觉得自己似乎容不得这个。
不过一场大病,不光是掏虚了她的身体,还将她的脑子里的记忆烧得七七八八。
许多的事情,她都记得不够周全了。只记得自己叫柳眠棠,是沛山昔日望族柳家的小女儿,十岁丧母,有个年长她五岁的哥哥。因为柳家几代挥霍,钱银空虚,父亲便给她定了门赚钱的亲事,远嫁京师的商贾崔家,得了一笔天价的彩礼。
犹记得她当初出嫁时,是多么的心不甘情不愿,只觉得自己是被父亲卖了一般。
如今远是远了,可嫁人后的事情,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段记忆如同被裹着层层绵密的厚茧,不知藏在哪处去了。
幸而她的夫君性子还好,并没有因为她初醒来时的惊恐发作而厌弃她,而是请了郎中诊治,名贵山参药材也没有间断过,舍了大半家财,总算是在鬼门关前,将她这条残命扯救了回来。
可她缠绵久病,甚是耗费银两,待得过了这么一年,夫家的财力也大不如前。
出远门的夫君托人给她带话,说是京师的店铺已经顶账给了别人,家里的生意如今移到了江南,她须得打点行装,来灵泉镇定居。
从生病失忆以来,一年的时间,足够让柳眠棠可以平稳失忆后彷徨无措的心情。
听夫君说,柳家在三年前的岱山书院一案里受了牵连,父亲落罪被斩,兄长也含冤入狱,发配岭南。
惊闻噩耗,她内心深处倒不觉得意外。
柳家的腐朽,早就在她没有出嫁前便显露迹象了。父亲虽对她的冷落无视,可对兄长却是一味纵容宠溺,捐财买官,为柳家的祸事埋下了隐患。
虽然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可是失去这几年记忆的她来说依然是沉重的打击。听闻了父亲的惨死,兄长的遭遇后,她难受得连续几日吃不下饭。
后来还是夫君硬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灌入了半碗汤水,然后冷声道:“老早之前的事情了,你不过是失忆,又难过一场而已。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哪有跟着去死的道理?被你柳家父子害死的那些个书生的家眷也没有寻死觅活,你饿死自己,是要替你父亲赔罪不成?”
这话说得如同犀利的刀子,让她有些无法招架,可也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将她从难以抑制的悲戚里扯拽了出来。
望族柳家早就不存在了,活着的,总还要活下去。
夫君不善言辞,平日见她并不多言,却是个能依靠的男儿,并没有因为她娘家败落得不成样子,而嫌弃她。
既然如此,她总不好借口着生病,拖累她的夫君分神。
尤其是听李妈妈脸告诉她,为了给她医病,害得夫君分心,店铺经营不当,损失了大笔的银两后,柳眠棠更是有些愧疚难当,立意做好他的贤内助,让夫君可以安心经营,不至于赔光了家当。
如今,她终于落脚灵泉镇,这里便是她以后的家。可是这李妈妈似乎总是待她不善,似乎她曾经对不住夫君一般。
老奴虽刁,但柳眠棠并没有发作。崔家现在大不如前,肯留下的都是忠心的老仆。她初来乍到,也不好拿着主母的派头发落了李妈妈,寒了旁的下人的心。但总要事后旁敲侧击一番。
实在不行,将李妈妈派到夫君的店铺上做事也好。
想到这,她的心情一松。未来的日子也许就如这灵泉二月的春风一般,料峭寒气后,便是无尽的暖煦了。
虽然柳眠棠是刚到此处,但箱笼衣物都是一早就送过来的。只是衣服被子放得有些没章法,散乱地扔甩在了衣箱里。
柳眠棠喊李妈妈入屋整理箱子,可是李妈妈的声音却在不远处的小厨房里传了过来:“东家一会要来,奴家须得先打点了酒菜,那衣服且容明日再收拾!”
李妈妈再次呛声,可此话有理,总不能叫夫君回来还空等饭菜。
柳眠棠身边只有两个婆子,一个是李妈妈,一个是做粗使的哑巴。现在两个婆子都在厨下劈柴烧饭,这屋子里的事情,便须得她自己动手去做了。
生病之后,她的腿脚不耐久站,于是干脆搬了椅子坐在窗下,一件件的折叠着衣服。
这些衣裙,洗得都有些发旧了,大都是一年前夫君命人给她扯布添置的,那之后,便再未添新衣。
不过夫君现在生意难做,有得衣穿就好,她并不挑拣着这些。
但是……这箱笼里的衣服都是她的,并无夫君崔九的半缕衣衫。
难道夫君的行李还没有搬过来吗?眠棠心里不免有些疑问。
就在她思踱的时候,屋宅的大门前传来了马车碾压石板的声音,又传来宅门开启的声响。
柳眠棠正坐在窗边,探头望过去,只见不多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绕过屋前的影壁,大步迈了进来。
此时快要黄昏,金辉余洒,落在男子优雅贵气的脸庞上,显得他的眉眼更加深邃。浓密的剑眉下的那一双眼,不怒自威。
这是个英俊逼人的男子,高挺的鼻子下,那张薄唇的嘴角似乎天生含笑,总是微微上翘,倒是冲淡了几分他眸子里透出的肃杀阴沉之气。
柳眠棠还记得自己大病后第一眼看到他时,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长得虽好,可看着不像安分的,面带了几分桃花之相,谁当了他的夫人,定然心累。
古人云,对人不可以貌相取,否则天谴之。
犹在病榻上茫然不知所以的她,很快便发现腹诽别人的报应来了——自己在出嫁前备下的准备赠给未来夫君的香包,正明晃晃地挂在嘴角噙着桃花的英俊公子身上。
加之听闻给她诊脉的年轻郎中称呼他为崔九爷,她才隐约猜到,原来她就是那个注定要心累的倒霉夫人。
当从郎中的口里得到确凿答案时,她也是百味杂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夫君。
那时的她,犹不能多言,只能羸弱地在床榻上看着崔九坐在一旁,细心地询问郎中:“她的病情怎样,多久才能言语?”
那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让人莫名觉得心安……
正想得出神,崔九已经撩开了门帘,大步走了进来,看她正直愣愣地望着自己,脚步倒是一顿,沉默了一会才淡淡道:“我回来了。”
算一算,她与他已经有月余未见了。
可惜她与崔九结为夫妻有几年光阴了,但如今都在她的脑海中没了影踪,她也绝对生不出丈夫远行不归的闺怨相思之情。
不过她断断续续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些许往事,只听说二人成婚后一直夫妻恩爱。
虽然生疏,不过感念着夫君崔九为了柳家和自己的帮衬操劳,她还是回神起身走了过去,准备替他解下披风,掸落一下尘土。
但还未容她近身,崔九的长指已经先自解了系带,将身后的缎面披风扔甩在一旁的长椅上了。
眠棠见他已经坐下,便到桌旁拿了水杯,替他倒了一杯水道:“李妈妈正在厨下做饭,还未及送来热水,这壶温吞的不好泡茶,夫君且先润润喉咙。”
说着便按照自己出嫁前,从教习她妻道的女夫子那学来的规矩,半屈身子,将水杯擎举至额前,敬奉夫君受用。
这便是举案齐眉,当世女子尊敬夫君该有的礼仪。
崔九那双深邃的眼微微眯了眯,并未有接过她的水杯,而是拿起一旁放着的书卷翻了翻,嘴里说着关切的话道:“赵神医说过,你大病一场,最怕寒气,应该避讳饮用这等发凉的水。”
说着,他扬声冲着屋外喊道:“李妈妈,送热茶水进来!”
那李妈妈倒是手脚麻利,不多时,便送了壶酽酽的热茶进来。
崔九接过了李妈妈奉上的茶盏,很自然随意地挽袖用茶盖拂去茶沫,优雅地慢慢啜饮了一口。
以前柳眠棠跟女夫子修习茶道时,曾听夫子说过饮茶的门道,揭盖,拂茶,磨盏,皆有讲究。
当时她看夫子行云流水的示范时,便暗自佩服,可是如今再观崔九优雅的品茶姿态,似乎衬得当初那位夫人都稍显粗鄙做作了些。
她只记得崔家是京城里富可敌国的富户,却不过是贩卖私盐发家的漕帮船夫出身,没想到崔九这个商贾之家的子弟,竟有股子士族大家的气韵风范。
相较起来,自己这个半吊子的落魄官宦女子,倒显得与对面这位如玉君子有些不太相称呢……
李妈妈奉了茶水后,便恭谨退下,留柳眠棠与崔九夫妻二人对坐。
这样二人独处的时光,其实之前并没有几次。她病重缠绵病榻时,一直由丫鬟婆子服侍,而后她身体见好时,崔九又外出跑生意去了。
如今静寂的屋子里两人对坐,她才忆起做妻子的并非只需举案齐眉,还有鸳鸯双飞……
想到这,她陡然有些紧张,现在天色渐晚,但自己似乎并没有做好准备。
不过崔九放下茶杯后,倒是温和地问起了些她近日身子调理得可好些。
见夫君只是同自己闲叙,柳眠棠暗暗松缓了口气,一一作答。
问了几句闲话后,崔九突然不经意间问道:“你初来此地,明日抽空去镇上走走,若见了想添置的,只管去买。”
眠棠听了想了一下道:“我什么也不缺,街上人多喧闹,倒不如在家里好好收拾打点一下清静。”
崔家如今家道中落,京城里值钱的铺子都典卖了,如今来灵泉镇做些瓷器生意。万事开头难,想来处处都是需要用钱的,若不节省些,还像以前那般大手大脚,岂不是坐吃山空?
可她不想挫伤夫君的自尊,所以也没有说什么怕出去花费钱银的话来。
不过说到这,她倒是起身,从行李箱笼里拿出了自己的首饰盒子。
里面有当初她出嫁时,外公托人给自己送来的两张银票。
当她大病醒来后,其他的嫁妆不见了,只有她娘亲传给她的头面首饰和这银匣子,原封不动地压在她的棉褥子下。后来夫家艰难,可崔九从来没有张口管她要过妆匣子。
现在,眠棠毫不犹豫地抽出了一张,递给他道:“听李妈妈说,你如今在镇子里买了新的铺面,大展宏图,指日可待,我的嫁妆不多,这些个权当入股,店铺开张,我也可以跟着夫君分些红利。”
她这么说,也是给崔九留下了男儿的脸面,总不好直接说,夫君,你如今赔个精光,我怕你没有本钱,便贴补你些吧。
崔九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只盯着她的眼看了一会,并没有接,却开口道:“你不怕生意折本,你这嫁妆有去无回?”
眠棠见他不接,就将银票摆在了桌面上笑道:“做生意,总是有赔有赚,难不成天下的钱银还能都叫一人赚去?你拿来用,总比我两眼一抹黑的强。”说着便是一脸希翼地看着他,指望着他收下。
眠棠原本就美,可美人若是不通灵窍,也不过是玉雕一尊,没有灵魄罢了。而她浅浅微笑的时候,那冰山美人般不可亲近的疏离之感,一下子在如花笑靥笑容殆尽。细白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看上去甜美极了,竟有些天真小姑娘之感。
崔九微微眯起眼看了一会,才伸手拿起那银票道:“如此,我便先替你收着了……不过街市还是要去的,我已经在布行给你定了几匹新布扯衣服,你去看看,若是不中意,便换喜欢的样子……”
既然是夫君的一片体贴之心,眠棠也不好再推拒,便点头应下了。
就在这时李妈妈前来问询九爷是否用膳,听东家说摆饭后,便托着漆木托盘将饭食盛端了上来。
今日的菜色俱是江南风情。藕片里夹着入味的鲜肉煎炸,金黄酥脆,叫化童子鸡散发着荷叶的清香,还有一道豆腐羹,上面是用蟹黄浇顶,鲜美异常。
也许是因为东家九爷回来的缘故,平日里饭食做得潦草的李妈妈,今日分外用心。
柳眠棠一路来,都是以稀粥青菜为主,不见肉还好,待见了才发现自己是真的馋荤腥了,一时吃得专注。
待香肉进肚,解了舌尖的馋,她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食饭时似乎失仪了。立刻用小碗盛了一碗豆腐羹,重新抖擞起出嫁前修习的礼仪,再次举案齐眉,呈递给夫君受用。
她也是太忘形了,以前在娘家时,就因为吃相不佳被父亲斥责过。从那以后每次人前吃饭,总是收敛七分。
可是现在她只顾自己,实在是不该。家里现在钱银不多,像这等满桌酒菜的时候,也不多见。夫君每日忙着生意,必定耗费精力,正需要进补,自己这闲在家中的怎么可以多食?
想到这,她急急收了筷子,只小口咀嚼着米饭。
崔九吃得不多,不过是偶尔夹了几筷子,大部分时间,都是看着对面的眠棠大快朵颐。
美人食饭,讲究的是仪态端雅,诸如嚼不露齿,饮汤静寂一类。可惜他的这位娘子美则美矣,却吃得是媚眼圆瞪,两腮鼓鼓,异常专注。
不过那种倾注身心的专注,倒是让人不觉粗鄙,反而被带动得也有些食欲大开。
一不小心,本不想多食的他倒是也跟着多吃了几筷子。不过后来许是她吃饱了,不再见她动筷夹菜。
二人对坐,又都心思不在吃上,就略显清冷无话了。
待吃完饭后,崔九用香茶漱口后,便对她道:“船坞头新到了一批货物,须得我去清点,大约今夜也回不来,你一路舟车劳顿,一会便歇下吧。”
原本眠棠一直暗暗紧张今夜二人是否要歇宿在一处,听崔九这么说,倒是大大长出了口气,语气略显轻快道:“虽是江南,可是入夜也有凉气,夫君穿得厚些才好……”
说着,便抽出自己这几日缝制的一件小夹袄,递给了夫君。
为妻之道,当注意夫君冷暖,按季添衫。
这些日子来,她身子见好,闲来无事,就又捡起了当初在娘家学了月余的针线功课,依着从李妈妈那问来的尺寸,用给她做里衫剩下的布料加了些许棉絮,总算做出了一件。
此时崔九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夹袄上有些粗大的针线,那眼神有种说不出的耐人寻味。
直看得柳眠棠有些后悔,真不该拿自己的短处示人,夫君若是嫌弃,就叫人没脸面了。
不过她的官人看了一会,到底是接了过来,又自脱了外衫,准备试穿。
柳眠棠的眸光一亮,重新活络了过来,殷勤地帮丈夫穿好,幸而尺寸还好,也算合身。在崔九挺拔的身姿映衬下,撑得衣衫很是有型,粗糙的针脚也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于是崔九在贤妻眠棠的服侍下重新穿好外衣,又披上了披风。
只是系着那系带时,眠棠看着纤长优美的手指略显笨拙了些,几次都系不好,最后一用力竟然打了个死结。
崔九觉得脖子有些紧束,便用大掌微微握住了她的后脖颈,嘴角微翘着道:“你这是要勒死我吗?”
被他握住了后脖颈,她的整个人也被拢在了他散发着莫名淡香的气息里。她离他那么近,都可以看清他浓黑弯翘的睫毛,还有似乎笑意未及的深眸。
眠棠觉得他握着她的手劲有些大,下意识间便用了小擒拿的招式,反手想要卸掉他的手劲。
并非对夫君不敬,纯粹是习武之人的下意识格挡的动作罢了。
可是以前用的纯熟的招式,如今却因为手腕无力而全无威力了,结果身体一个失衡,便倒在了崔九的怀中。
她略显懊恼道:“赵神医不是说我大好了吗?怎么手上还没有气力?”
她逝去的母亲,曾是大燕赫赫有名的神威镖局扛把子的独生女,所以她三岁起就跟母亲习武,虽然十岁时母亲早亡,但她一直保留了每日习武的习惯。
可是现在看来,她的手脚许是大病一场的缘故,一直无力,大概留不住母亲传给自己的那些本事了。
崔九低头,将她满脸的懊恼之情看在眼中,倒是松缓了力道,将她慢慢扶起,垂眸盯看着她懊丧得惨白的脸颊,慢声道:“不是好了很多了吗?多出去走走,活动下筋骨,也许好得能更快些。”
说到这,他想了想,从里怀掏出了一个小巧的扁盒子:“这是江南含香斋调配的香粉,味道宜人,你明日梳妆可以增添些颜色。”
眠棠接过了那精致异常的盒子,这含香斋大约是专供富户的,不同于寻常的盛装胭脂水粉的瓷盒,竟然是鎏金镶嵌了绿松石的奢侈式样。
既然是夫君的心意,她自然要含笑收下,可是心里却叹了一声。所谓由奢入俭难,大约都是这般。夫君大手大脚惯了,花钱还是这般如流水,家里如今可不能像在京城那般用度了。
改日里,她要委婉地同夫君说一声,像这等耗费钱银的,不必给她添置了。不过接过粉盒的时候,她还是冲着他感激一笑。
笑靥如花,晃得人移不开眼,崔九定定看了一会,便一语不发转身而去。
柳眠棠目送着夫君高挺的身影消失在庭院的影壁之后,心里想着的是:他看着挺瘦斯文,可手劲真大,身上也是结实英朗得很,看样子好像也习武过呢。
在京城里时,她大都在院子里,已经是许久没有出街走动了。想着明日能出去闲逛一下,看看灵泉镇的风土人情,这心里还是有些雀跃的。
第二天一大早,还未等她起身,李妈妈已经端着洗漱的热水入屋唤着:“夫人,该起身了。”
柳眠棠懒洋洋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心道:平日里支使不动,今日倒是殷勤,不用喊便来侍奉人了。可见是夫君归家的缘故,让惫懒的老仆也捡拾规矩,用心差事了。
既然端来了热水,她便不好再赖床,只起身洗漱,绾发梳妆。
平日里,柳眠棠是不喜胭脂水粉一类的。可是昨日夫君的一番心意不好辜负,于是略微薄施水粉,点了一绛红唇。
李妈妈透着铜镜看过去,只觉得这女子当真的美得炫目,那股子美竟然隐隐透着股摄人的妖孽之气,不由得微微冷哼了一声。
柳眠棠已经习惯了李妈妈的阴阳怪气,趁着梳妆时,不经意地问:“李妈妈,我失忆前可曾重责过下人?”
李妈妈替她戴着银镯子,回道:“夫人待人宽和,并未重罚过下人。”
眠棠听了,回头冲着她微笑道:“既然不曾,李妈妈为何总是对着我意气难平,似乎有什么不满之处?”
李妈妈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直言不讳,微微愣了一下后,咬了咬牙,跪下道:“奴家出身乡野,说话透着粗鄙,若有不周全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见李妈妈认错,柳眠棠也不欲深责,只温言叫她起身。
自己到底是年轻,如今大病一场,早些时候,起身都不可自理,也难怪下人们失了规矩,不将她放在眼里。
李妈妈是崔家的老人,据说是看 着九爷长大的,既然如此,看在夫君的面子上也不可太多深责。
既然敲打她后,她也识趣,那么这话便到此。
整装完毕后,她饮过了稀粥,挑拣了衣箱里一件掉色不太严重的白底暗花的衣裙穿上,然后便准备出院上马车。
可是李妈妈却说:“昨日东家的走的时候特意吩咐老奴,今日让夫人您步行出街,赵神医说过,您得多走走,那手脚才恢复得更好。”
此话在理,屋外阳光正好,趁着初升的日头还不灼人,在春花烂漫的香气里走走,的确是惬意松缓得很。
于是柳眠棠便带着李妈妈走出了青瓦屋宅。
此时已经是过了早饭时候,北街的男人们出工都早,北街的缝补的婆娘们也都聚在门口晒太阳。
那多舌的尹婆子一看青瓦院落的美妇人出来了,立刻自来熟稔的招呼道:“敢问这位小娘子怎么称呼?”
柳眠棠知道这些皆是左邻右舍,崔家就算没有落魄,也不过是商贾而已,可不能端着架子,招惹邻居们嫌弃。于是她停歇下来,微微含笑道:“夫家姓崔,只管唤我崔娘子好了。”
不过尹婆子却意犹未尽,继续发问道:“崔娘子的官人是做什么的,从何处迁来?”
眠棠含笑回答:“官人是商贾,从京城里迁来。”说完便举步想走。
可是尹婆子却眼巴巴地站起来问:“既然是商贾,在何处置办了店铺?”
这个柳眠棠就有些答不出来了,她不禁回头看向了李妈妈。
说起来,这话她也问过李妈妈,李妈妈当时含糊地说是镇子里,可是哪一处,也没说清楚。
现如今听邻居问起,自然要李妈妈回答。
那李妈妈许是早晨被她申斥了一番,一直心绪不佳,此时被几个多舌的婆子堵在巷子里,本就发黑的脸,似乎透出了青紫色,只瞪眼嘬舌了一会道:“奴家整日守着夫人,那店铺在何处也不大清楚。”
见没问出新邻的家底薄厚,尹婆子心有不甘,却依然热络道:“娘子别嫌我多嘴,实在是我们这些婆子都是镇上的老人,哪家店铺的风水几何,过手几次,都熟悉得很,娘子日后若有疑问,便来寻我问,婆子我一定知无不言……”
告别了热心的新邻,眠棠终于可以顺利走出了北街。
灵水虽然是小镇,可是天南海北的客商云集,也是热闹得很。
不过她的心思却不在摆着各色货物的摊位上。素不相识的邻居都知道要打听的事情,她这个当家的夫人,却一问三不知,实在是叫人汗颜。
“李妈妈,若是今日夫君的小厮回来取饭,记得问清柜上在哪,夫君日夜操劳,想必三餐都不应时,今天晚上,你做些可口的饭食,我亲自给夫君送去便是。”
听夫人这么一说,李妈妈的黑脸上似乎又打翻了一缸酱油,迟疑道:“东家事忙,这几日大约都不会回来,夫人无须担心,东家身边的小厮都是心细会照顾人的。”
柳眠棠微微一笑,不再言语,继续举步往前走去。
大燕民风开放,大多女子出行都不戴兜帽,尤其地处江南,更是短衣长裙,雪颈媚颜展示人前。
眠棠入乡随俗,也是如此。可是她个头高挑,五官明艳,今日又淡施粉黛,在街市上着实的惹人,引得周围的路人摊贩频频回首而望,小声议论这是哪家的娘子。难不成是天上的仙子下了凡间不成?
偏偏官人所定的布行,正处灵泉镇最熙攘之处,是以跟随在柳眠棠身后之人,也是越聚越多。
以至于李婆婆护着她一个,有些寸步难行了。
灵泉镇里商贾多,那烟花巷子也多,浪荡子更是无数。见脸生的佳人落单,身边并无男丁跟从,肯定不是什么大户的夫人小姐,便大着胆子上前调戏。
“敢问小娘子这是往何处?玉笋似的脚儿可别走得肿了,本公子有软轿一顶,若是不嫌弃,可跟我挤一挤呢!”
柳眠棠闪眼斜瞪过去。只见是一个青衫歪戴头巾的浪荡公子,看上去应该是本地的富户泼皮,身后还跟着两个嘻皮笑脸的小厮。
被柳眠棠这么一瞪,那个浪荡子的筋骨都酥麻了,一旁的小厮帮衬着主子采花惯了,笑嘻嘻道:“小娘子怎么称呼?我们公子乃灵泉镇守备的亲侄儿,你跟我们公子熟稔了,以后的好处甚多啊!”
柳眠棠不搭言,而李妈妈似乎被吓到了,也低头跟在身后一语不发。那几个泼皮缠得紧,看那样子,柳眠棠不上轿子,他们是不肯放人走的。
柳眠棠心里倒是未见慌张,她的模样从小到大都这么出挑,这样的无赖,见惯了。
以前在娘家里时,眠棠偶尔也有带着丫鬟偷跑出来玩的时候。遇到狂蜂浪蝶,基本上都是伸手拉着脖领子拖进暗巷子,松松筋骨,挥动拳脚,打得他爹娘都不认识。
可是现在,她大病了一场后,手脚都没有力气,满心的章法却无法施展。
可若任着这个泼皮调戏,实在是有违她的为人之道……于是她伸手拢了拢头发,半咬嘴唇,一语不发,转身走入了一旁的小巷。
那位守备侄儿一看,登时心里暗喜。他心知那是个死胡同,佳人入了巷子,想要出去,且得看他答不答应。
想到这,他回身朝着小厮们一使眼色。小厮们心领神会,立刻让轿夫过来守着巷口。然后两个狗腿子跟着主子入了胡同里去。
小娘子看着性子刚烈,一会若不肯顺从,他们少不得要帮着主子扯手按腿的,其中的好处多多……
那浪荡子狂喜得两眼冒着光,一入巷子,便迫不及待地要从身后抱住这位佳人。可是柳眠棠突然转身,手里银光一闪,一个尖利的物件一下子便扎到了他的脖颈子上。
待众人看清了,才发现那物件是那佳人头上的银钗子。
柳眠棠方才也算是使出了浑身的气力,幸而这小子色迷心窍,不及防备,居然让她一击命中。
两个小厮一看,立时要扑过去,可是那看起来娇弱的小娘子却冷声道:“我已经扎进他脖颈上要命的穴位,你们敢再上前一步,我立时要了他的狗命,到时候看你们回去如何交差事!”
可不是!只见他们的公子不过是被小小的银钗扎了一下,却已经跪伏在地,口眼歪斜,嘴里吐出长长的口水,翻着白眼儿,甚是吓人!
待小娘子素手捏着发钗,再往下压一压,他们的公子竟然鼻孔开始淌血,浑身抽搐不止。
两个小厮不过是下人,若是他们跟从的公子出了事,自己也绝对逃不脱干系,见此情形,立时吓得便不敢动了。
其中一个壮着胆儿道:“大……大胆泼妇,你敢动我们公子一根毫毛,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柳眠棠可不怕这种威胁,她一路来灵泉镇时,有时会夜宿船上,曾听水岸上的旅人点篝火聊天,说灵泉镇归眞州管辖。而眞州封地的新主人,乃是子承父业的淮阳王。
他年少有为,治军甚严,扫平了仰山反贼之乱,一时风光无量,最近又在整顿郡下地方官员腐败风气,深得民心。
灵泉镇的守备纵容侄儿当街调戏良家女子,回头看她不告知官人,去淮阳王府告这守备一状!
眼看着自家公子被那娇弱的小娘子一个发钗拿捏住了。两个小厮再说不得狠话,只哭丧着脸哀求着小娘子莫再扎了,高抬贵手,放了他们的公子吧。
这时,柳眠棠身后一直沉默的李妈妈也开口道:“夫人,官人还要做生意,莫要闹出人命来。”
柳眠棠却眼波微转,看向了巷子的角落,微微一笑,冲着那两个助纣为虐的狗腿子道:“放了你家公子也很简单,只要你们做得够不够好……”
再说她的官人崔九,此时并没有坐在铺面之上埋首理帐,而是凭栏坐在沧海山亭之上,对着奔腾的江水与友人畅饮佳酿。
此时江水涛涛,远处往来客船不断,一片和乐繁忙的景象。
他身旁的友人——镇南候赵泉感慨说道:“就在两年前,此处还是水匪横行,叫客商闻风丧胆之处,如今却是朗朗清平,君之功不可没!”
崔九漫不经心地饮了一杯,也不搭言。赵泉心知,他定是在恼着京城里的那些个老不死的朝臣们参奏他违规屯兵一事。
于是,赵泉开口劝慰道:“行舟,您不必心烦着那些谏官之言。万岁当知如今眞州匪患未平,若不屯兵,那叛军老早就打到京城去了,若是拿了这事治君之罪,天理不公,难以服众啊!”
不过崔九依然不搭话,悠然地摩挲着酒杯,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瘦削的黑脸婆子被侍卫引到近前,立在了山亭旁,跪地施礼道:“王爷,奴家有事禀报。”
崔九……更确切地说,是刚刚子承父业,继任淮阳王的崔行舟听了后,不动声色地道:“今日你陪她街市游走,可有什么异常?”
黑脸的婆子正是本该随着夫人回北街烧火做饭的李妈妈。
暗巷子事了后,柳眠棠无心去布行选买布料,便带着李妈妈早早回来了。
这一路折腾劳顿,她久病的身子耐不住,依着平时的习惯歇睡去了。
李妈妈见她睡下一时醒不过来,便出门上了马车,前来禀报主子。
她听了王爷问起,便恭谨回到:“倒是有些情况,特来回禀王爷。”
说着,便将出街遇泼皮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崔九的眉峰不动,英俊的脸庞面无表情,只沉静地听着她说暗巷子里的经历。
一旁的赵泉,倒心疼起了那只能奋力自保的女子。可他听到眠棠暗巷子里用银钗拿捏了泼皮一事时,却忍不住惊诧地挑高了眉峰,忍不住追问道:“那她后来有没有放了泼皮?”
李妈妈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忍不住干呕了一下,马上又强忍着道:“放了……”
“她对他们做了什么?”一直沉默不说话的淮阳王崔行舟突然开口道。
李妈妈面容古怪,似乎又想呕吐,涨紫了黑脸,强忍着道:“她让那两个小厮吃了巷子里的狗屎……”
想到那两个小厮扶着公子狂奔出巷,找水漱口的情形,李妈妈觉得她这一年吃饭时,都不会香甜了。
这样的回答,真是出乎意料,让人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赵泉本来在夹菜,听了婆子的话,登时没了胃口,立刻放下了筷子。
崔行舟听完了李妈妈的禀报后,挥了挥手,命她下去。
可是李妈妈却还有一事要禀报,赶紧又道:“她总是追问奴家,问官人的店铺在何处,看那情形是要亲自去的……如今看这女子,太过危险,依着奴家看,王爷还是将事说破,别再陪着她胡闹,更莫要再让她近身……”
淮阳王抬头看了李妈妈一眼,眉峰未动,语气平和道:“李妈妈,做好本王吩咐你的事情。”
他的音量不大,可李妈妈的面容一整,惶恐跪伏,她虽然是看着王爷长大,可是也最知道王爷从小到大,都不容旁人管束手脚,她身为下人,实在是造次多言了。
就在这时,崔行舟吩咐一旁的侍卫道:“去镇子上买个铺面,再沽些瓷器摆上,回头将地址告知给李妈妈。”
一旁的部下听了王爷的吩咐后,领命下山而去。而李妈妈也跟着回转了镇上的北街。
镇南候苦笑道:“行舟,她已经全然失忆,不记得反贼陆文这号人物了,你拿她这弱女子作饵,未免失了君子之道。 ”
崔行舟连看都未看好友赵泉一眼,只端起酒杯,冷声道:“当初君为始作俑者,是你赵兄让她误以为本王是她的夫君吧?”
赵泉哪里知道当初随意的一个玩笑,会闹成今日之局!
他只能无奈对好友道:“我的九爷,当初是您急火火地派叫我去诊治她。问她是谁,您又不肯说。我见她貌美,只以为是你在哪里结识的红颜。后来她能言语时,您又不在,她听我戏称你为崔九爷,便问我崔九爷是她的什么人,在下便顺口接了句乃是姑娘她的心上人……这以后的事情,九爷您也没有否认啊?”
崔行舟看了看时辰,放下酒杯准备下山上船,这些天来,剿匪的战事正激烈,他须得回帅帐主持大局。这次来灵泉镇,除了受母亲之名,亲自来为她挑选进献太后的瓷器之外,也捎带脚地稳一稳那贼子的失忆妻子柳眠棠。
当初无意中捕获这重伤女子时,为了掩人耳目,崔行舟便就地取材,拿了前来访友且精通医术的闲人赵泉来应应急。
哪知那女人醒了后,却因为他上挂着的一个荷包,加之赵泉的误导,便错认了他是她当初应该嫁的丈夫商贾崔九。
至于以后的种种,便是将错就错。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他是她的官人。不过是女子摔坏了脑子,愚钝得自己错认了罢了。
毕竟一个心怀敌意的女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难免横生枝节。不如让她误以为是商贾崔家的儿媳妇,迁来灵泉镇倒也来得简单。
据闻反贼陆文甚宠此女,若是她在距离贼巢不远的灵泉镇现身,一定可以引蛇出洞。不过没想到,那女子竟然还隐藏了一手,这种隔穴制敌的功夫,须得花费几年的功夫修习呢。
想着那个叫眠棠的女子在自己跟前低眉顺眼的乖巧贤良,看不出是朵带刺的娇花。
淮阳王崔行舟嘴角的冷意更深。赵泉看着崔行舟似冷笑般的表情,暗暗替那失忆了的可怜女子捏了把冷汗。
赵泉因着愧疚,尝试做个护花的君子道:“行舟,你不是老早派人查清了她的底细吗?她不过是个良家女子,虽然跟母亲学些棍棒拳脚,到底是娇弱的女子,中看不中用罢了。当初她嫁入京城,半路被盗匪劫掠,才成了那贼子的压寨夫人,本就可怜……如今她经脉不稳,的确是失忆缺血的脉象,对曾经的过往全然不知……待捉了贼子,王爷要如何安置她?”
崔行舟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言,只是起身淡淡道:“一个罪人之女,又是反贼妻妾,赵兄何必为她多虑?”
说完话后,他率先起身,告辞离去。
赵泉叹惋地看着淮阳王疾步而去的背影,心内再次感慨:卿卿佳人,奈何时运不济,先是被贼子掳掠失了名节,又落到了不识风情,为人狠厉,不懂怜香惜玉的淮阳王手中……
他仰天长叹了一声,觉得佳人命运多舛,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且看崔行舟那厮剿灭匪患后,能否心情舒朗,法外开恩。到时候,他一定将小眠棠娘子要来,收为妾室,妥善安置她的后半生就是了。
想到这,赵泉倒是心底一松,拿着酒杯自斟自饮。不同于朝廷的栋梁行舟,他这个闲散侯爷生平除了专研医理,最好这杯中之物,
如今弦月高挂,江波浩渺,美酒在握,却少佳人为伴,实在是人生一憾啊!
再说淮阳王下山来到船坞,登上船时,忽又顿住了脚步,定定看了水面一会,对小厮道:“命人备马车回灵泉镇。”
当马车再回转灵泉镇时,初更已定,月明星稀。北街那户青瓦屋宅前也挑挂了灯笼。
崔行舟的的小厮莫如叩响门环时,吓了开门的李妈妈一跳。
她着实没有想到主子会又折返回来。
还未及她说话,里院便传来了眠棠的声音:“李妈妈,可是官人回来了?”
没有办法,宅院不大,前门的声音,在内院是听得清清楚楚。李妈妈看了看王爷的脸色,只能无奈应声道:“是东家回来了!”
就在这时,听到内院悉悉索索的声音,眠棠略显慌乱的声音传了过来:“官人且等等,屋内乱得很,容我收拾一下……”
可惜未等眠棠说完,崔行舟已经撩起帘子推门而入了。
眠棠正用木盆浸着脚温泡,头发也松散下来,身着宽松的睡袍,不甚整齐的样子。
方才她刚听到宅门的声音,便想着赶紧擦脚,好修饰仪容迎接官人。哪里想到官家腿长步大,竟然没有两三步,已经走了进来。
崔行舟入屋前,是思踱好了要细审这女子的。
她既然记得扎穴的本事,会不会也恢复了些许的记忆?
而且柳眠棠若恢复了记忆,要么想着逃跑,要么就是潜伏在自己的身旁意图不轨。
这样的话也好,她若是逃跑,便可以顺藤摸瓜,派人偷偷跟踪着她。
可她要是想要行刺,他也会给足了她机会,将她拿个现行。到时候,彼此便也省了过家酒的啰嗦,从她嘴里刑审套出反贼的事情,更省事些……
催行舟向来是个行事果断之人。如何审这个女子,心内一早就有了主意。
但冷凝的目光待入了内室后,却是一滞。
眼前的璧人如玉,只一身素白的宽袍,披散着浓密的乌发,显得脸儿似乎小了几分,尤其是那泡在木盆里的长腿半露,莹白晃得人移不开眼……
这下眠棠顾不得擦拭了,只赶紧踩着便鞋,拢着长发迎过来,屈身施礼道:“不知官人今夜回来,也没有让妈妈备饭。不知官人可曾在外面填腹垫肚?”
她迎礼的姿态算得标准,但是能看出是因为腿部无力,稍显笨拙。
毕竟她醒了以后,手脚都是废掉的了,想要如常人那般灵便,已经不甚可能,真不知她白日里是如何拿捏了三个大男人的……
眠棠施礼后,对面的夫君却久久不曾言语,她因为白日闯祸,有些做贼心虚,赶紧歪抬头看官人的脸色。
崔行舟看着她欲盖弥彰的样子,解开披风,捡了一旁的椅子坐下,平和问道:“今日出街,可还逛得开心?”
眠棠觉得敢做便要敢当,何况她在暗巷子里扎得痛快,却给官人留下了麻烦,事后冷静下来,的确是她的错。
于是她抿了抿嘴,敬奉了夫君一杯茶水后,便老老实实说了今日之事。
当然,她穷凶极恶逼人吃屎那一段,且略过不提,免得官人误会她是刁毒的女子。
可是眠棠说完后,崔行舟的眉峰不动,垂眸吹着茶杯上的茶梗。那英俊的面庞如静水,看不出什么波澜起伏,颇有些深不见底。
柳眠棠看官人没有发急,心里也有了底,觉得自己的祸事闯得应该不大。
于是她又一路小步轻移,走到到书桌旁取了自己下午醒来后,咬着笔杆挖空心思写下的状词,呈递给官人看。
那小子若是自知理亏,忍气吞声了倒也无事。可若狗仗人势,又来寻麻烦,少不得要让夫君到郡上告状,免得守备先来问罪。
崔行舟没想到这位落难的小姐今日闹了这么一场后,还有闲情逸致写状纸,终于微微挑眉,伸出长指捏信来看。
平心而论,那字写得……真够难看。也不知这位小姐待字闺中时,究竟精习了什么,针线活和书画似乎都不擅长。
不过若细看几句又发现,虽然字如蚯蚓扭动,却语言老辣,句句捏了本镇守备的要害,从纵容亲眷当街调戏民女,一路扯到了影响淮阳王的官威,字字句句忧国忧民。
柳眠棠趁着官人在看时,又拿了笔纸端砚,将信纸铺展好后道:“我的字难看,不上大雅之堂,还请官人劳神,替我誊写润色,也好递呈郡上。”
崔行舟将眸光从信纸上移开,看着在眼前一字摆开的笔纸,觉得这个女子虽然失忆,却到底带了些她男人的匪气。
也不知陆文那贼子是怎么色令智昏,宠溺着这女子,竟让她这般自作主张,无法无天。
想到这,他轻轻放下信纸道:“你不是伤了那守备的侄儿吗?真要细说,只怕你要赔给那位公子汤药钱……”
一听要动钱,眠棠终于眉头微蹙,轻声道:“虽则听说那位淮阳王是个清正爱民的,但以民告官的确是有些吃亏,家里的钱不多了,要是被那劳甚子讹诈了家底,可就糟糕了……夫君,我错了,请君责罚……”
说到这时,眠棠可真是有些伤感,眼圈都微微见红,如同做错事的孩童一般,怯怯地看着崔行舟。
不过淮阳王连夜赶来,可不是跟她摆家酒的,只挑拣着重点,温言问道:“你制服那位公子的身手不凡,是何人教你的?”
不了解崔行舟的,都会觉得他是个宽厚寡言之人,无论喜怒,从不露于色,是个再谦和不过的君子了。
柳眠棠自从回来后,一直担忧着自己一时意气闯祸。可是见夫君崔九并没有面露嫌弃,更没有高声呵斥。
她不由得再次暗自庆幸自己竟然嫁了这般如玉温柔的郎君。
如今听他问起,眠棠就老老实实道:“赵神医给我留下了一本按摩穴位的书卷,里面的穴位都标得清楚,我今天也是侥幸,一击命中,没有辱没了名节……”
她说的都是实话,当初她刚醒来,只能每日躺卧,想要找人闲聊消磨时光,偏偏遭逢崔家家变,仆役们见天的变少,有时想喝口水都叫不来人。
幸而赵神医为人不错,见她无聊,倒是给她带了几本闲书消磨,还赠给了她一本自行按摩活血化瘀的医书。
为了证明所言不虚,她又从床头拿出了那几本赵神医相赠的书卷给夫君看。因为一路上总要看,她还让李妈妈帮她用布包了皮子,很是珍惜着呢。
她的回答,大大出乎了崔行舟的意料,当他翻看着那本书时,里面的确是好友赵泉的注释,其中脖子那好几个要命的穴位,还是用朱砂标注。
柳眠棠特意挨得离官人近些,纤细的手指点了点那些小字道:“这都是我求了赵神医替我标注的,当初不过无聊消磨光阴,没想到今日用上了,古人云开卷有益,果然有道理!”
她刚刚漱洗完毕,挨得近时,带着一股皂角的清冽,氤氲淡香萦绕鼻息,却勾起了催行舟心内莫名的怒火。
这哪里是医书?被赵泉标注得这么详细后,分明是本杀人手札!一个弱女子都可以按图索骥,拔发钗杀人了!
虽然他知赵泉其人没心没肺,但依然有股冲动,想要将混蛋好友押入大牢,用火钳烙铁一一尽情伺候一番,看看能不能通了赵泉的智窍。
想到这,他不由得冷眼看向正帮他翻着书页的柳眠棠。
此时烛光微闪,昏暗的灯光下,眠棠乌发映衬下的面庞似乎都闪着诱人的光,杏眼笑吟吟地看着他,怎么看,都是我见犹怜。也难怪赵泉色令智昏,全失了理智。
可是柳眠棠不知崔九心中骂娘,再次殷勤问:“夫君饿不饿?要不要叫李妈妈煮碗面给你吃?”
崔九虽然在山亭之上饮酒,但并未吃饭食填腹。他一路下山而来,到了这个时候还真有些饿了。
所以,他不待柳眠棠吩咐就扬声道:“李妈妈端些饭食来。”
可惜主子是突然折返,李妈妈也没有准备,一时要得急,厨下又没有什么食材,就只能将晚上给柳眠棠煮的饭菜盛端些上来。
今日晚饭吃的是从街头买来的萝卜干,用水泡发了后,撒了一把盐搅拌,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当地特有的霉豆腐,热油浇过就可以吃了。
崔行舟虽然不甚讲究吃食,可也没想到李妈妈端上来的竟然是这等粗糙不堪的饭食。要不是配的是一碗白米饭,当真是給牢狱里的罪人吃的囚饭了。
可是柳眠棠却很坦然,在她看来持家过日子,自然是能省则省。可是看到崔九微微蹙眉,便一边喊着李妈妈端来香油,一边劝慰口娇的官人道:“夫君来了一处新地,抬抬手都要花费银子,平日里少不得要勤俭些,今日太晚,吃多了伤胃,夫君且先将就着,霉豆腐淋上香油特别爽口。若吃不惯,明日我叫李妈妈去街口买糯米鸡给你吃……
崔行舟岂会听不出这小妇人哄弄馋嘴孩儿的口吻?他心内冷笑,不过却端起了碗,沉默地就着萝卜干简单吃了一碗饭。
柳眠棠则殷勤地用香油拌好了霉豆腐,还替崔行舟倒了杯热茶。
待吃完饭,天色大晚,崔行舟知道若是此时说去铺上立账,只怕摔坏了脑子的都不会相信。
他此来又是立意要抓了她的把柄,既然要看她是否有行刺之心,总要给她机会才行。
所以当吃完饭,碗筷皆撤去时,屋子再次恢复沉默了一会后,崔九爷缓缓开口道:“今日有些乏累,还是早点歇下吧。”
柳眠棠虽然早就料到官人今日要歇宿在她的屋子里,可真听到他这么说,心里还是敲起了皮鼓,只觉得心跳得咚咚响。
幸而大病之后的一年里,她早就接受了自己是崔九娘子的事实,虽然羞涩,却也不好将官人往外面推。
她抿了抿嘴,赶紧走到床铺边,理了理被褥,然后转头问:“夫君习惯睡哪边?”
崔行舟一边饮着茶,一边淡淡道:“我睡在外侧即可……”
因为屋宅里没有崔行舟的衣服,他自然不能如平日那般换衣而眠,只简单洗漱后,脱了外衣,只着里面的亵衣便躺在的床榻上。
虽然隔着一条被子的距离,但他依然能觉察身边那浑身馨香的女子的身体有些微微发硬,也不知是不习惯,还是想着什么时候来偷袭他……
其实柳眠棠现在满脑子的后悔,方才为何要开口问他?直接让他睡在里面就好了。
晚上时,因为李妈妈拌的萝卜干太咸,她饭后饮了一壶的水。想来夜里定然要起夜的,这般地爬来爬去,岂不是惊扰了夫君安眠?
想到这,她不由得微微侧身,查看夫君的动静。
此时屋内窗弦清月入户,照亮了崔九鼻尖一点。
夫君挨得她这么近,一伸指尖就能碰到……柳眠棠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丝甜意。
自从她病重,夫君虽然照拂她周到,却再不曾与她同房。初时,她心内有些轻松,毕竟不想与一个完全陌生了的夫君同寝。可是日子久了,她又陷入了深深的担忧。
崔九是商贾,总是在外经营生意,难免要去些花柳眠宿之地应酬,加之崔九样子生得好,外面的女人见了岂不是如见了香肉?
他若是沾染了什么不良习气,岂不是夫妻之间要离心离德?
好在现在他们定居灵泉镇,官人总算不用四处奔波了。她也要收拾好失忆后彷徨无依的心情,踏实做他的妻子,而且夫君的年岁也该有孩儿了……
想到这,柳眠棠觉得脸颊突然滚烫起来,慢慢伸手摸向崔九的手。
与她的纤手不同,他的大掌筋骨分明,可以完全包裹住她的……
夫君没有动,似乎太过疲累,已经沉睡过去了。
柳眠棠心里一松,放心地将手安置在了他的大掌中。
这一年过去了,只有这一刻,她才突然有了正经夫妻过日子的那种感觉。
在暗自欣喜之余,她这个做娘子的也是满脑子的事情:明日一定要早起服侍夫君洗漱,此处没有换洗的衣服,总要烫了火斗,将他的外衣熨一熨才好见人。尤其是要记得吩咐李妈妈,去买糯米鸡给夫君吃……想着想着,眠棠便这么将手叠在他的手中,闭眼甜甜睡去。
当柳眠棠挨着她的官人睡着后,崔九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甚少有后悔之事,可是此时真觉得自己不该深夜来此一趟。原本以为这女子会趁着自己睡熟,会有所行动,图谋不轨,她却只是将柔嫩的玉手,放到了自己的大掌中来,就这么睡着了。
借着月光,他转头看去过去,近在咫尺就是个十八岁芳华绝美的女子,长发泻在枕头,气息绵长,睡得娇憨而不自知……
崔行舟看了一会,觉得试探到此为止。虽然入夜,可此时动身正可赶上明晨的军营操练。可他想抽手时,身边的女子却发出奶猫般的哼声,只抱着他的胳膊蹭了蹭,继续酣然入睡。
淮阳王侧躺着看了看窗外,想了一会,突然起了惫懒的心思,复又闭上了眼:既然已经来了,倒也不必折腾着走夜路,且待明日再做安排吧。
前夜月明星稀,后半夜淋淋漓漓下了场薄雨。雨点敲打窗棂,让人睡得格外香甜。
不过因为心里存了事儿,又或者是昨日下午睡得太久,柳眠棠伴着细雨起得很早。
夜里时,柳眠棠果然起夜了,因为官人在屋子里,她不好意思在屋内用恭桶,特意撑伞跑去屋外院子后的恭房。
没想到李妈妈竟然没有回屋休息,拿了马扎坐在屋檐下,黑乎乎的一团,怪唬人的。
她诧异问起,李妈妈撑着敖红的眼说,东家回来了,须得人伺候,怕东家和夫人夜里用水,唤不到人。
果然老仆忠心,让人挑剔不得。
不过,这夜里要水的话,似乎别有深意,说得柳眠棠又一阵脸红。
相较着她来回的折腾,崔九的睡相就规矩多了,就如他本人温润的气质一般,差不多整宿都是一个姿态,亵衣上几乎都没有压痕褶皱。
不过他赖床了,在柳眠棠起床后,又足足睡了一个时辰才起。
醒来时,一双俊眼里还带着血丝,压根儿看不出睡透解乏的样子。
服侍官人洗脸时,柳眠棠看得有些心疼。崔家破落以后,官人一定殚精竭虑,为了生计四处奔波,不得安睡吧?
不过官人醒来后,毫无抱怨,就算身着亵衣,却如着儒衫一般优雅从容地净面漱口。
柳眠棠很羡慕崔九这种骨子里生出的温良文雅,所以捡了官人挂在屏风上的衣服,亲自卖力熨烫外衣,想让官人出宅门时更周正些。
可是火斗装了炭后有些沉,眠棠手腕无力,有些拿不住火斗,让李妈妈在一旁看得心惊,生怕她掀翻了火斗,烧坏了主子的外衣,让他无法体面出门。于是便抢过了眠棠的活计。
趁着李妈妈熨烫衣服的功夫,柳眠棠先替官人盛刚刚熬煮好的热粥,又将哑巴婆子端来的精致小菜摆上桌面,然后问道:“官人的店铺在哪里?你昨夜没有吃好,今天中午,我叫李妈妈烧肉,然后我中午送去给你吃。”
虽然崔行舟昨日吩咐了小厮买铺,可是现在还没有回信,他哪里能说出这子虚乌有的铺子。
许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九爷一向温润如玉的俊脸带了些阴沉,听她问,也懒得费脑筋诓骗她,只省事地说道:“先前定下的铺子,原店主反悔,退了定金收回了,眼下……还没有铺子。”
这话听得柳眠棠有些来气,重重放下筷子道:“哪个商家,怎么这么无信?”
崔行舟也不搭言,专注地喝着自己的那碗白粥。
柳眠棠自觉失态,连忙调整了坐姿,矜持道:“夫君万万不要上火,所谓好事多磨,也许他退了是好事呢!”
她说得是真心话。在她看来,官人虽然为人很好,却有些富贵子弟的天真,连敲定的店铺都被人迫得退订了便可见一斑。
她身为他的娘子,不可在一旁捡笑话,亲力亲为地帮衬他才配得上贤德二字。
于是柳眠棠又说道:“官人,前门街坊都是本地的老住户,可向他们打听下。选买店铺乃是大事,不可操之过急,既然那店主人反悔,倒不如再仔细斟酌下再买。”
听她这么一说,崔行舟也省去了诓骗她出门的啰嗦,便温和说道:“我要去邻县应酬,既然你无事,那选买店铺的事情就尽交给你了。”
柳眠棠听了正中下怀,可又眨巴着一双妩媚的眼儿,迟疑道:“我之前生了大病,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若是办砸了可怎么好?”
崔九微微一笑:“左右也糟糕不过暗巷子里伤人,选买个铺子而已,遇到喜欢的,买便是了。”
眠棠对夫君前半句的暗讽充耳不闻,却觉得后半句里这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很有男儿气概。
虽然家道中落,夫君到底是富贵堆里在长大的,眼界见识并非那种市井小民。
于是再望向她的官人英俊沉静的面庞时,眠棠目光不禁又柔和几分。
她暗下决心:定然不辜负官人的信任,买个日生斗金的旺铺来。
崔行舟在此无聊地耽搁了一宿,也是够了。
他食用了早饭后,又在宅门口处与李妈妈吩咐几句,就上车扬长离去。
关于灵泉镇这边,他还是放心的,因为监视柳眠棠的除了屋宅里的李妈妈外,屋宅外还有布下的无数暗哨,若是陆文贼子现身,定叫贼子有来无回。
再说眠棠,领了自家的差使,顿觉平淡无聊几许的日子有了奔头。
食过早饭后,乌云散去,阳光普照着石板路,北街一派温晴明朗。
柳眠棠入乡随俗,带着自己要纳的鞋底,又让李妈妈备了一笸箩烤过的花生,跑到巷子里跟着那些个婆子妇人们闲聊。
对于新邻的加入,那些个妇人们大为欢迎。互相打过招呼后,便探头检查崔家小娘子的针线技艺。
这一看下来,妇人们都有些欣慰。看来老天公平,这崔小娘子的灵气全都长在脸上了,手上竟然没有半点的章法,那针脚粗的,也不怕硌了她家官人的脚!
看出了崔家美妇的粗苯,众位妇人们嫉妒之心顿平,加之李妈妈烤的花生好吃,婆子们吃得嘴短,对待崔娘子也愈发亲切随和。
眠棠也不提自家相公店铺买黄了的事情,只笑吟吟借着闲话探听镇上热街旺铺的虚实,顺带问问那些个要卖店铺的店家,之前出价几何。
这些妇人们聊得热火朝天,一旁的李妈妈却一直黑着脸。
王爷立意要这妇人作饵,可坐在自家大门口能钓到什么反贼?
于是借了她们各自散去回家做午饭的空隙,李妈妈对眠棠道:“夫人,东家的第一批货马上就要摆柜上架了,这两日若不挑选好铺子,只怕那货都没处摆放了。”
眠棠却冲着她甜笑:“不急,我心里已经有些数了,下午时便去镇上看看,耽搁不了官人的大事。”
说完,她便回屋子翻找下午出门看铺要穿的衣物去了。
李妈妈看着柳眠棠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心底其实长叹了口气。说到底,这姑娘其实也是好人家的孩子,若是当初没被劫掠去,应该一早就安稳嫁人做娘亲了。
她服侍这女子有一年,也清楚这姑娘的性情其实不错,如今看她一心朴实地要为“官人”打点生意,倒是有种看悲剧折戏之感。
但愿一切顺遂,柳眠棠能助王爷早日擒得贼首,到时候看王爷能否法外开恩,饶过她这个苦命的姑娘。
不过当李妈妈看到换衣之后的柳眠棠,心内着实一愣。虽则柳眠棠的衣箱子里并无新衣,可也不用挑拣件这么破旧的来穿吧?若是她没看错,那件衣好像是哑巴婆子挂在院子里劈柴时才穿的衣裙。
“夫人,您这是……”还没等李妈妈将话说完,眠棠就打断了她道:“选买东西,穿得衣冠鲜亮便成了待宰的肥羊。你可有粗布衣服,赶紧换上。”
李妈妈无法,只能应了她的话,换了件洗旧了的衣服,跟着柳眠棠出门去了。
上午时,那些婆子们倒是提起了几处地点甚佳的店铺,可眠棠看了几眼后便离去了。最后,她来到了东街时,突然掏出条遮脸挡沙的长巾,将脸兜住了,又吩咐李妈妈也遮了脸,才往前走。
没走几步,便是一处狭窄的,挂着售铺的牌子的店铺,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便进去询价了。
这铺子原来是卖小食的,店面墙壁都被陈年老油熏得昏黄,铺面狭窄不说,还地处偏僻的街巷,着实不是什么良铺。
可是柳眠棠却似乎上了心,慢慢解开兜脸的面巾,居然跟店家问起盘店的底价来了。那店家初时看她穿得寒酸,还以为只是来买炸糕的,没想到她居然提起盘店的事情来,不由得狐疑地上下打量。
不过这小娘子长得好看,也让店家的态度和缓些,没直接将她当叫花子撵了。
不过他说得价格却着实不着边际,一看就没把柳眠棠当真正的买家。
眠棠不慌不忙地一笑道:“实不相瞒,我家是做丧葬纸活生意的,用不到店面的堂皇,左右不过是挂着个‘奠’字招揽街坊而已。不然也不会看上你家这用旧了的小铺面,你若诚信给价,我今日就能替官人做主,签了地契,钱银两讫。”
那店家听她这么一说,先是觉得晦气的一皱眉,然后突然眼睛一亮道:“此话当真?”
柳眠棠微微一笑:“绝无戏言!只是小本生意,手头的钱银不多,还请您给个诚信的价格。”
二人讨价还价,李婆子只在一旁默默听着,顺便收回前言——柳家的姑娘离贤妻甚远,幸亏没有嫁入那真正的商贾崔家,不然再厚的底子也会被败家婆娘败光。
王爷明明告知她说要做瓷器生意,她却一味贪图便宜,选买了这个腌臜狭窄铺面。而且上午时,那些婆子们还说了,这个炸糕店铺因为跟相邻的那家炊饼店起了罅隙,几次动手,都差点打出人命来,不得已才要典卖了店铺另辟他处。
可因为隔壁的店家是出了名的豪横,知根知底的人都不想挨着恶邻,谁也不会来买,所以一直没有卖出去。
结果柳眠棠做了功课后,却兴冲冲要买这种没人要的货色……白白可惜了她烘烤的那簸箕花生了。
不过,王爷的目的是用她引贼,她爱败钱,只管尽兴就好。
李婆婆暗自瞪了柳眠棠一眼后,便不做声,只看她干净利索地跟店家谈妥,又寻了保人,以很低的价格买下了这家铺子。
之所以价钱低,除了柳眠棠软硬兼施,很能讲价外,更因为她说自己是做死人生意的。
炸糕店老板屡次败在恶邻的拳脚下,心里那股子恶气难平。就冲卖家的生意,他也愿意低价卖给她。到时候大大的“奠”字在门口挂上,再摆上纸牛童子,看谁顶着晦气去隔壁家食早饭?
光想想都解气,所以这店家松口的甚是爽利。
再说柳眠棠签完了地契,已经是日落西斜。柳眠棠怕夫君又像昨晚那般突然回来,所以回家的路上还在肉店里沽了三斤五花肉,回家叫李妈妈炖煮上。
可是等到深更,还是不见宅门口传来扣门声响。柳眠棠失落之余,吩咐妈妈将卤肉吊在井里,莫要放坏了,待转天夫君回来再吃。
而她晚饭时,依旧是就着萝卜干配饭吃,因为实在馋不过,所以又舀了肉汤拌饭吃,果然衬得萝卜干都鲜美了许多。
只是过了几日,肉不能再留到时候,也没见官人崔九回来的影踪。
不过那炸糕店卖给个做死人生意的消息却已经不胫而走,惹得炸糕店隔壁的店家对着那已经搬空的铺子天天骂娘。
这日柳眠棠再次带着李妈妈出门了。不过这次,她却穿得整齐,径直去了店铺隔壁的炊饼店。
待入了门,她看了看店铺,便问:“可是你家的店铺要卖?”
店家恶声恶气道:“不是我家,是隔壁,已经卖出去了,你若不买东西,莫挡着门口!”
柳眠棠听了却不恼,只略显遗憾道:“风水先生说镇里这一角旺我官人,怎么竟然被别人买了……那请问您家的店铺可否愿意出卖?”
那恶邻颇不耐烦,本想立刻撵人,可眼珠子一转后又改了主意道:“你若买,会出多少价钱?”
柳眠棠打量了一下这同样不大的店铺后,出了一一个跟她买炸糕店还低的价格。
恶邻一听,不甚满意道:“娘子是来开玩笑的?这样的价格不卖!”
柳眠棠听了,也不甚在意道:“不卖也没关系,我初来此地,不过是听风水先生算了一卦,你若出个公道的价格,我便省事买下,不然我还要再打听打听,最起码得知道街上都是做什么生意的,不然有犯冲的营生,岂不是晦气?只怕转手卖店铺都卖不出去呢……”
听她这么一说,那恶邻满脸的横肉突然带了几分为难:“我看小娘子你也是个爽利之人,说实在的,之前也有人出价。可不像是诚信买的,着实让人厌烦。你若诚信买,且坐坐,我这就同我婆娘商量一下,看她愿不愿意。”
方才柳眠棠看似无意的话,着实戳了这位的痛楚。现在隔壁挂着的还是炸糕的店的旧招牌,再过几日牛头马面的纸货一摆出,他的店铺大受影响不说,恐怕连接手的下家都没有了。趁着这个外乡女子摸不清头脑,作价卖给她,自己再另寻新铺才是正经!
最后,李妈妈眼看着柳眠棠一路唇枪舌战,竟然是以跟炸糕店差不多低价格,盘下了这家店。
现如今她也是看懂了柳姑娘摆下的迷魂阵。她这是一开始就打着买下相邻的两家店铺,然后再打通合在一处的主意啊。
虽然买的是两间,可是因为实在太便宜,和在一起都很合适,就算搭上改建的费用,也比别处的旺铺便宜。
当柳眠棠终于将两份地契都拿到手时,长舒了一口气,笑着对李妈妈道:“幸不辱使命,总算买下了铺子,我看过了,这俩家原来也是一家宅子,隔墙应该后加的,原屋主一分为二卖了两份。所以拆掉也应该很省事,待洗刷粉饰一番,夫君就能用了……而且……”
她指了指店铺后的河道接着说:“那日听街坊们说,淮阳王近日兴修水利,我们店铺后面内河会通往新修的运河,以后船只往来更加方便,运送货物都不用骡车颠簸了,也省得瓷器金贵,被颠簸破了。”
李妈妈默默无语地听着,可是心内着实有点佩服这小娘子了。虽然她的针线活儿没眼看,但的确有些经商的头脑,这店铺选买得甚是高妙。
可惜,她的夫君并得非真正的商贾……想到这,李妈妈突然微微叹了一口气,真心可怜起这个无靠的聪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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