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星宇常常梦见2000年夏天的自己 。

那一年她只有十六岁,爱穿一件巨大的白色衬衫,剪掉半截的破牛仔短裤,双星的白球鞋,头发剪得很短的贴在耳根,脚踏车踩的比男生还要快,来去都像一阵风。

那时候的阮星宇比现在还要沉闷。每天清晨总是一个人咣当咣当骑着她的破脚踏车第一个到校,每天黄昏又咣当咣当骑着她的破脚踏车第一个离校。她不爱说话,没有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安静的做作业,要不就是捧着厚厚的武侠小说或者漫画书在角落里傻子一样哧哧的笑。

那个年纪的女生似乎都喜欢成群结队的做事情,即使是课间上厕所,也要邀上三五好友一起。明明感情普通,甚至互相厌恶,表面上仍要做出亲如姐妹的样子,以示自己人缘颇佳。

人人都怕寂寞。寂寞多么可耻。可是最该觉得羞耻的阮星宇似乎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她总是默默的自娱自乐,自己和自己玩就可以玩的很高兴,坐在角落里对对手指就可以打发掉一个下午的时间。

阮星宇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那里风平浪静,时光静好,旁人无法介入——当然,后来的事情证明,骆季北是除外的。

骆季北。

2000年夏天之前的骆季北之于阮星宇,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她对他所有的印象都是从那年才开始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

阮星宇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骆季北是在那一年夏天最热的一天,她参加完暑期补习班回家。踩着破脚踏车从车棚出来还没多远,她就看到一个穿浅蓝衬衫的男生背影——他走得极慢,走几步还要扶一下旁边的树,好像累得快要虚脱,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

阮星宇从他身边骑过的时候还好奇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那个男生扶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正对她虚弱的微笑,似乎还在示意她停下。

距离隔的有些远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要……帮忙吗?

天人交战了三秒钟后,阮星宇加快了踩脚踏车的频率——每天下午播的《变形金刚》就要开始了,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吧。反正其他同学应该很快就会出来,总有人愿意好心帮他一把吧,用不着她鸡婆……

阮星宇消失在林荫道尽头的同时,那个虚弱的男生终于没坚持到下一棵梧桐树,在树与树间隔的一小段路途中倒地不起。

——那个……同学,扶我一把,会死啊?害我又要很丑的被人抬回家了……

那个很没用的走两步就中暑昏迷的男生就是骆季北。

那一年的骆季北,苍白瘦削,薄薄的小身板像纸片一样,好像风稍微大一点就能把他吹跑。瞳仁深黑,所以显得眼神特别深邃,可是眼角却有点丧气的耷拉着,鼻子英挺,嘴唇偏薄,唇色常常是一种病态的极浅的粉色。

少年时代的骆季北就像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身体烂的随时可以不支倒地,停止呼吸。而阮星宇则恰恰是他的相反——那时侯她常常觉得自己壮的像头牛,每顿饭都是普通女生的两三倍。

阮星宇第二次看到骆季北是高二开学之后的事情了。那时正值夏季与秋季的交接处,雨浇一层,空气凉一层。

那是阮星宇穿秋季校衫的第一天,可是中午在食堂刚打完开水就被冒失鬼撞翻,滚烫的开水全部倒在她的身上。虽然不是很严重,可是也疼的让阮星宇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她就是在医务室找烫伤药膏的时候再看到骆季北的。

医务室值班的老师大约是出去了,阮星宇在放药的玻璃橱柜前徘徊观察了好久才看到疑似是治疗烫伤的药膏。不问自取的拿出来,一转身才看到病床上有具“尸体”。

吓一跳。再仔细看看,发现尸体正眨着眼睛望着她。

忍不住拍了拍胸口压惊,这个动作却惹得骆季北嘴角上扬。

“烫伤了吗?”骆季北问。

“嗯。”想想似乎应该礼尚往来的也表达一下关心,所以又问了句,“你呢?”

“哮喘。这天气,气温降的太快。”

“哦……”没话说了,应该可以走了吧?

阮星宇往门口移动的时候,又被身后的哮喘男叫住——

“喂,我叫骆季北,你呢?”

“……阮星宇。”

阮星宇侧过一点头,就可以看到那个脸色和床单一样白的男生正笑眯眯的望着她,然后翘翘嘴角笑的有些狡黠的说:“我饿了,阮星宇?”

“……”

阮星宇很想问骆季北——你饿了关我什么事?然后再顺带很牛X的问候他全家。可事实是,她沉默十秒钟,然后缓慢的点了点头。

当阮星宇把她跑了很远的路才买到的皮蛋瘦肉粥送到骆季北面前,原以为可以就此脱身的时候,骆季北却继续笑眯眯,又无辜又天真的说:“我的手上有吊针,而且没有力气,怎么办……”

阮星宇很想建议他用脚,可是最后还是坐下来,动作笨拙的一口一口喂骆季北。有几次差点把粥送到他鼻子里去。

——阮星宇平时其实没有那么好心。她怕麻烦,又懒。可是基本的同情心和小善良还是有的。虽然没有任何根据,那时也不知道骆季北百病缠身,可是她好像可以看到他的生命之火在一点一点的熄灭掉。

并非真的是身体撑不下去了,而是那个叫骆季北的男生,笑眯眯的看自己的身体逐渐的油尽灯枯,然后彻底死掉。

他好像在等死亡。

明明是在对这个世界微笑的,可是眼神里却写满绝望。

好像是命运的细线忽然交织缠绕到了一起,原本从来就没注意过视线里是否有这个人存在的两个人,忽然奇妙的一再偶遇。

在食堂,阮星宇一个人坐在角落的空桌里一边看漫画书一边吃饭的时候,对面的位置会被不识相的人霸占。阮星宇也不抬头,继续沉浸在方格子漫画世界里暗爽,直到自己的“领地”被不断倾占,不断缩小,最后她不得不抱着饭碗时才抬起头——骆季北笑眯眯的坐在她对面,一个人占了四分之三的桌面。

面对阮星宇愤怒+询问的眼神,他非常理所当然的说:“谁叫你那么忽视我,我很受伤诶。”

明明他吃的是自家备的超豪华顶级盒饭,却偏要抢阮星宇的豆芽菜和被虫蛀过的青菜叶子吃。

阮星宇觉得骆季北是个神经病,所以她也就不客气的吃他带的肥鸡腿和鳕鱼块。

上体育课的时候,阮星宇常常跑着跑着就消失在队伍中——偷溜到操场后面隐蔽的小树林里打打盹,发发呆,等差不多快下课的时候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到队伍里去。

阮星宇不知道骆季北是怎么发现她的。反正有一天她躺在那棵最大的香樟树下,用校服外套遮住脸睡觉的时候,忽然觉得肚子一沉——拉开衣服,看到自己的小肚子上躺着一颗圆溜溜的脑袋。

阮星宇推了推那个脑袋,就又看到骆季北笑眯眯的漂亮笑容。

他很欠扁的说:“阮星宇,你的小肚子肉真多,躺着,好舒服。”

阮星宇觉得她一定是碰上了神经病。她觉得骆季北是神经病。不然,怎么会有人像他这样总是无聊的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阮星宇不客气的把骆季北的脑袋推掉,挪了挪位置继续眯眼,可是骆季北就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又粘了过来。这次是把脑袋靠在阮星宇的肩膀上,很小鸟依人的样子。

阮星宇浑身不舒服的又想移开,被骆季北制止。他按住她的手,依然闭着眼睛,说:“阮星宇,你让我%靠一靠……我头好晕……”

一时摸不准骆季北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阮星宇迟疑着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她听到骆季北均匀的呼吸声——他居然,睡——着——了!

阮星宇满脸黑线的僵硬着身体坐在那里,这下真是不敢动了。怕一动,吵醒了骆季北。

阮星宇还记得那天的天空特别的蓝,那种水洗过一样的湛蓝色,云朵柔软的像穿着白色纱裙的小女孩,带着淘气的笑容踮着脚尖轻轻走过他们的头顶。

吹过林稍的风好静,空气里有植物晒暖之后的清新香气。

不知不觉,阮星宇也睡着了。骆季北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脑袋靠在骆季北的脑袋上,一同背靠着那棵香樟树的树干。

阮星宇的梦里有过不完的春天,看不完漫画书,吃不完的肥鸡腿,还有骆季北,笑不累的笑容。

后来那天,阮星宇和骆季北,双双缺了最后一节课。

阮星宇醒的时候骆季北已经醒了。她推掉他的脑袋立刻站起来往教室跑,却听到骆季北在她身后慢悠悠的说:“呀,你睡觉还流口水呀……都流到我脑袋上了……”

阮星宇回过头去看骆季北,在心里默默的把骆季北翻过来又覆过去的千刀万剐了千万遍。

骆季北看着夕阳中侧身而立回望他的阮星宇,眉毛微微上挑,些许不正经又明知故问的说:“呀,你脸红呀……”

阮星宇迅速把才坐直的骆季北又给重新推倒在地上。她很想在他脸上狠狠踹两下,可最终还是没让冲动战胜理智,转身就走了。

阮星宇喜欢自己没有认识骆季北之前的生活,安静的没有任何人打扰,像一汪静水,只有细细的波澜,连大一些的波浪都没有。

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生活,习惯了自己与自己玩的游戏。

骆季北,他不属于阮星宇的生活,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更不会是。一开始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心软,现在,阮星宇决定让她的那些心软见鬼去——骆季北是死是活都不是她能掌控的,她只想过自己看看漫画书考考试的简单日子。

所以骆季北再出现的时候,阮星宇把他当透明人一样的无视。

在食堂,骆季北一在她对面坐下,她就叼着包子端着碗夹着漫画书换座;上体育课也不再去那个小树林偷懒了,宁愿老老实实的上课绕着操场跑,累的像狗一样吐舌头;在校园里遇上了,阮星宇能绕路就绕路走,不能绕的就目不斜视的从骆季北身边走过。

阮星宇没有办法理解骆季北的世界。阮星宇是想不明白骆季北的。

其实骆季北在学校里也算得上不大不小的一棵“草”。他虽然病态、苍白,可依然是英俊的;虽然过瘦,身体赢弱,可是穿上西装校衫还是很有气场;他手指洁白细长,弹钢琴的时候真的就像从漫画书里走出来的美少年,再加上每天停在校门口等他放学的BMW和据说不同凡响的家事背景,更为骆季北添上几丝神秘的色彩,充满了对少女来说致命的吸引力。

说得夸张一点,只要骆季北勾勾手指头,不知有多少矜持的少女会化身成妖艳的女妖精扑上去。

——可是,相貌平平,穿着邋遢,身材还有一点小壮的阮星宇,却就是不鸟他。

阮星宇没有在自己的世界里安插过朋友这个位置,更何况是男生。自年幼时妈妈离家出走,爸爸再娶,她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开始,阮星宇就学会了如何独自守着空房间自己逗自己开心,自己哄自己入睡,学会了如何守着一颗空的心,欢欢喜喜平平静静的过自己的人生。

没有谁会一直陪伴你不是吗?

友情会淡漠,爱情会劈腿,连亲情都可以背弃,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阮星宇只想要自己之前平静的生活。

骆季北不是不知道阮星宇在躲他。可是她越躲,他越觉得好玩。

是“好玩”。

骆季北知道自己浑身是病,身体脆弱的下一场雷雨他可能就必须在床上躺上三天;气温超过35度,他的呼吸就会有困难;激烈运动导致心跳超过115下,他很有能就休克。

很多游戏对他来说都是禁忌,死亡的禁忌。

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去过游乐园。

骆季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其实他也不是很关心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会死,反正活着,也没有太多乐趣。

——直到阮星宇出现,变成他的乐趣。

骆季北一直觉得阮星宇长得像大脸加菲猫,懒懒的,圆圆的。阮星宇有一些未泯灭的善良,但不太爱管闲事,稍显冷漠。有时觉得她像某一种懵懂无知的小动物,有时又觉得她像尖牙利齿的小兽,张牙舞爪的保护着自己的生活不被打扰。

可,骆季北会是那么听话的人吗?

阮星宇越躲,骆季北越觉得好玩。

——他有些变态。可是你能指望一个从小到大在病床上躺到快吐了的人正常到哪里去呢?

放学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雨。阮星宇站在车棚的屋檐下望望外面铅灰色的天空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勇敢的冲进大雨中。

骑到校门口的时候忽然有个大叔跑过来拦住她,递给她一把伞。阮星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骆季北坐在他著名的BMW里对她少爷一样的微笑。

阮星宇不想欠他人情。所以她对那个司机大叔礼貌的说了谢谢,然后骑上车准备走。

这下,骆季北自己下了车。

撑着一顶纯黑的木制骨架的伞,踩着一地的水滩走过来,穿着校服的正装,弥漫的雨气里,骆季北真的很有漫画里美型少年的气场。

阮星宇差一点点就被迷惑了。

骆季北说:“你要不拿着伞,要不让我送你回家,选一个。”

阮星宇讨厌死他这种少爷的语气。非常非常非常讨厌。

她说:“不要。”

他说:“选一个。”

她说:“不要!”

他说:“选一个!”

她很大声的说:“不要!!”

……

骆季北没有笑容的看着阮星宇,然后忽然笑起来说:“阮星宇,不要那么任性嘛,不喜欢我也可以喜欢我的伞嘛。它很棒哦~”

阮星宇觉得骆季北一副哄弱智的语气和表情,有点受辱的感觉。她说:“我不要伞,我觉得淋着很舒服。谢谢你的好意,骆同学。”语气好平静好淡定。

“是吗?阮同学。”骆季北依然笑眯眯的, 然后忽然把手里的伞丢掉,大雨一瞬间就打湿他的笑脸,而他的司机也一瞬间惊叫出声,迅速的把伞移到他的头顶上方。被骆季北夺过,又任性的丢掉。

“淋雨这么舒服啊,我也要舒服。”

那时候阮星宇虽然还不知道骆季北的身体残破到什么程度,可是看他随便就能昏个倒休个克的样子,她还是免不了有些着急。终于没有办法继续装淡定,气急败坏的骂出口:“你神经病啊!”

“怎么样啊,我就是神经病。”明显是在耍无赖。

“带伞啦!”

“不要,是你说淋雨舒服的……除非你让我送你回家。”

“……你有病啊?”

“对啊,我有病,好多病。”笑的天真无邪的继续耍无赖。

阮星宇看看旁边急得开始给老板打电话的司机大叔,终于败下阵来。她捡起地上被骆季北丢掉的伞,撑开来,遮住自己和骆季北上方的天空。

在狭小的空间互相瞪着,头发湿哒哒的滴着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直到司机把阮星宇的破单车抗上BMW的后车厢,阮星宇和骆季北坐进车里。她才忍不住问他:“你干嘛缠着我呢?这个学校相信有更多值得你缠和愿意被你缠的人。”

骆季北看着阮星宇,笑嘻嘻的说:“因为你好玩。”

阮星宇眯着眼睛看着骆季北,骆季北笑的纯良温柔无害,脸色白得像朵盛开在午夜的洁白花朵,有一种对宿命无力的苍白感。

骆季北望着窗外,身体像某种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往阮星宇的方向慢慢的靠过来。车内的空间太有限,阮星宇无处可躲,索性就由他去了。

阮星宇看不到骆季北的表情,只听到他说:“阮星宇,我缠你,我惹你烦,其实也不会太久……你先忍忍,可以吗……我呢,一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的,所以一直很任性的活着……因为我觉得,这是这个世界欠我的……你不欠我,可是,你再忍我一下,好不好……我想,应该不会太久吧。”

阮星宇忽然觉得眼睛很痒,她用手去揉,发现手指上都是水。然后整张脸都痒起来。

——她知道,她哭了。

悲伤像汹涌的潮水忽然而至,将她狠狠淹没。前一秒的还在讨厌骆季北,前一秒还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忍人厌的人,后一秒却为他心疼的大哭起来。

阮星宇抱着骆季北的脑袋,狠狠大哭起来,伤心的好像爸爸把她留在奶奶家,可是自己却背上行李头也不回的离开时那样伤心。

阮星宇一边哭一边说:“骆季北我不讨厌你了,骆季北你缠我吧,骆季北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骆季北在阮星宇怀里唉唉的叫。骆季北说:“阮星宇啊,你的胸部啊……我的脑袋啊……”

哭声戛然而止。

然后是理所当然的少年的惨叫声。少女生气的撇开脸望着窗外,脸红的像个番茄。眼睛是满满的怒气,而脸上尤有泪痕。

骆季北真的很喜欢缠阮星宇。甚至阮星宇都觉得,骆季北看到她的时候是不是总是自动把他自己幻想成是她的宠物小猫,喜欢蹭蹭她,挠挠她,惹恼她了又内疚,她不恼他又觉得浑身不舒服。

明明骆季北,对其他人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对其他人,骆季北是温柔有礼的少年,是优雅高傲的贵公子,是聪明谦虚的优等生。唯有对阮星宇的时候,他才是无聊无赖又死乞白赖的无赖,爱撒娇的小猫咪,任性挑食的坏小孩。

阮星宇有时会很受不了的说:“骆季北,我可不是你妈!”

骆季北仰着漂亮的脸望着站在他面前的阮星宇装祖国的小花朵。他说:“我才不要你做我妈……老实说,我妈妈比你漂亮诶……”

一拳揍飞。

高三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阮星宇把自己裹成个粽子还是觉得冷。骆季北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很久没来上课了。

他的破身体,耐不了热也受不了冷,娇气的不得了。

没有骆季北在身边聒噪说欠扁的话,阮星宇的耳根清静了很多,生活恢复到之前安静的样子。可是说实话,这安静,真让人,受不了。

阮星宇发现自己有点想念骆季北。后来某天中午在图书馆看到骆季北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不止是有点想念骆季北,而是,非常非常想念。

骆季北那天穿了件咖啡的厚粗毛线衣,衬衣的领子翻出来,整个人很有英伦学院派的温文气质。在暖气开的很足的图书馆里,他笔直走向最后一个书架——他知道那个长得像加菲喜欢看漫画书小说书的女生肯定窝在那里“嗤嗤”傻笑。

果然不出所料。

骆季北不由扬起嘴角有些得意的笑起来。

“阮星宇。”很温柔的呼唤,可是那名唤作阮星宇的少女实在太沉迷她手上的小说了。

“阮星宇。”这次加大了一点音量,可是那名唤作阮星宇的少女依然托着下巴低着头。

骆季北没有耐心温柔的叫第三次,径直走过去夺过阮星宇手里的小说——“《半夏锦年》?莫名其妙,这种骗小孩的书有什么好看?”

“还……”阮星宇刚皱皱眉头准备把书抢回来,一抬头却看到熟悉的骆季北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很想我吧?”凑上一张屁颠屁颠的笑脸。被询问的少女飞过一记白眼:“你神经病啊。”

“不是说小别胜新婚吗?”

“你不会用就不要乱用成语好吧?”

“好呀。”这次答应的很爽快,顿了顿又说,“阮星宇,如果我走了,你会想我吧?”

“你有什么好想的?你快走啦,你走了我不知多高兴。”阮星宇仰着下巴很拽的说。

“是吗?”骆季北依然是一脸不正经的表情,可是神色却有点黯淡。他的手指缠绕着她不知何时留长了的垂在肩膀上的头发,一圈一圈的绕着,然后忽然像只小猫一样又把头靠过去,轻轻的依在阮星宇的肩膀上。

阮星宇想躲,被骆季北制止。在最后一排的书架后,那个晒得到阳光的小小角落里,他圈着她的腰,头挨在她的颈窝里,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骆季北说:“阮星宇,我呢,一直觉得自己是活不过二十岁的。医生也这么说过。所以我也一直对自己说:好吧,死了就死了吧……其实我的人生也不算很糟糕了,虽然我们家的人,感情都比较淡薄,可是倒也从没亏待我,也一直尽量让我像少爷一样过着很好的日子……过不了二十岁,我想也许是我福薄……可是呢,最近,我一直有一个很强烈很强烈的想法——如果我活过了二十岁,会怎么样呢?我二十一岁时是什么样呢?三十岁…...四十岁……我喜欢的女孩子会陪我到最后吗?我们会不会有小孩……有的话,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呢?长得像我还是她呢?……还是像我好了,我比较漂亮……”

“你神经病啊……”阮星宇很想笑,想打骆季北的头,可是不知为何下不了手,最后把手轻轻的放在了骆季北的背上。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地府阎王爷,我很想跑过去问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多活几年呢?我好留恋这个世界。为什么普通人的人生经历都不愿意给我机会经历呢?……阮星宇,我不想死了……我不想那么早就死了……所以呢,我现在决定赌一把,赌注是我自己的命和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喜欢我的程度……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是多久,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是三年五载……也有可能,我永远都回不来了……”骆季北说到后来有点苦涩,可还是声音平静温暖的把它说完。

他忽然抬起头来侧望着阮星宇,问:“你愿意等我吗?”

“……嗯?”眼泪不停不停的涌出来,模糊了阮星宇的视线。

“我是说,阮星宇,我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你。你让我对未来有了期待和好奇。我不要死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赌一把吗?”

2000年的阮星宇青涩的像一枚杏子,没有人爱她她亦不爱任何人;2001年的阮星宇像长在路边的一株倔强的狗尾巴草,依然没什么人爱的,她亦不爱任何人——只是这时候,有一个人把目光放到了她身上;2002的阮星宇像一朵开在墙角的雏菊,有一抹从窗台上泻露下来的阳光照在了她的身上,可是那抹阳光好微弱,在夕阳下山之前,随时可能消失掉。

他说:“你愿意等我吗?”

他说:“阮星宇,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你。你让我对未来有了期待和好奇。”

他说……

那天他还说了好多好多,可是阮星宇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一个劲的哭,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么爱哭的人,好像要把这辈子要流的眼泪一次性流光似的。

骆季北走的时候,阮星宇才跑出去跟在BMW一直追一直追。骆季北从车上下来,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因为眼泪又要掉下来了。她往骆季北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然后转身就跑。

骆季北低头,看到手心里是一页阮星宇胡乱从小说书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有她的字迹:洛季北,我不会告诉你我会不会等你——你自己回来要答案。

——她居然还把他的名字写错了。骆季北看着那张字条就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那些字迹却渐渐的糊开了。

2002年夏天,阮星宇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

骆季北离开五个月。

2003年夏天,阮星宇在下雷雨的小城里,没有撑伞,一路从教室走回寝室。

骆季北离开一年零八个月。

2004年夏天,阮星宇对那个每天都等在她寝室楼下的男生说,对不起。

骆季北离开两年零六个月。

2005年夏天,阮星宇孤身一人在杭州实习,租一个十平米的小隔间,晚上热的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到天台上喝一瓶冰矿泉水。

骆季北离开三年零七个月。

2006年夏天,阮星宇大学毕业。她拖着行李在待了四年的大学门口最后一次回头,心里轻轻说再见。

骆季北离开四年零六个月。

2007年夏天,骆季北依然没有回来。杳无音讯。

2008年夏天就快要过去了,阮星宇站在已经搭了两年的公车的站牌下,看到头顶的香樟树开始大批大批的掉叶子。像这个夏天翠绿色的泪水一样。

很多高中同学都说骆季北大约是死了。他身体那么糟糕,去美国动的那个手术危险系数极高,即使成功了,恢复期也漫长。若是恢复期里随便出一点小岔子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可是,阮星宇始终觉得骆季北一定一定不会死的。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像他那么麻烦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他没有依约回来,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忘了那个约定。

他当初说喜欢她,要她等他回来,或许是为了让自己心里有个念想,有些没有完成的事,那么在病情危重的时候可以再搏一搏,不轻易放弃。

病好了,也就忘了。或者发现了更有趣更喜欢的女孩子也说不定。

——这又有什么呢?人的感情原本就是如此变幻莫测,人心是最难预测的。

可是阮星宇还是一直一直为那个她最后写在那张小说撕页上的电话号码充话费。虽然之后她换了号码,渐渐的那个号码就再也没有人打了,可是她依然每个月按时充话费。

到最后已经不是因为期待,而是因为习惯。

阮星宇不记得是哪一天晚上,沉默了好久的那个电话忽然响起。她从睡梦中惊醒,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几乎是颤抖的接通电话,甚至不敢出声,却听到那边背景一片嘈杂,一个湖南腔的女人在问:“阿贵,是阿贵吗?”

阮星宇挂上电话,蜷着膝盖靠墙坐在黑暗中,然后扶着头轻轻的哭了起来。

这是她等骆季北回来的几年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

阮星宇等的公车来了,538,很空。她走到后面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刚下过雨的空气里有一种洁净的气味,长长的枝桠似乎会从敞开的车窗中伸进来。

有人陆续上车,三三两两的填着公车上的空缺。

有人在阮星宇身边坐下。

他靠着阮星宇,阮星宇下意识的往内侧挪了一点。

他继续靠过来,阮星宇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把棒球帽压的很低的年轻男生——不像社会新闻里那些猥亵的公车色狼,所以没说什么又往内侧挪了一点。

这下,变本加厉——那个男生的脑袋挨在阮星宇的肩上,右手搭上了她的肩。

阮星宇刚要愤怒的把他推开,却看到他忽然抬起来的漂亮的笑脸。

健康的,漂亮的年轻男生的脸——其实以他的年龄来说,似乎还叫男生已经有点装嫩的嫌疑了,可是,他确实依然是青葱少年的模样。

阮星宇用手捂着脸,说不出话来,透明的眼泪从她的指逢间不停的涌出来。

骆季北,依然是那个讨厌的模样,他看到阮星宇受惊的表情,变态的心理得到极大的满足,一路上嘴角都扬着笑。

“你回来干什么?”

“我回来听答案啊,你不是说等我回来再告诉我答案吗?而且,你当初还把我的名字写错了,我得回来教你我的名字怎么写。”

说着,他抓过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端端正正的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还在旁边画了好几颗小爱心。

“呕……”

“那答案呢?”

“……”

女生把脸撇向窗外,抿着上扬的嘴角不发一言,男生捏着她的脸颊,逼她与他对视,一直一直问:“答案呢?”

公车开过城里那家最大的音像店时,刚好在放信乐团的歌,阿信在撕心裂肺的唱:“……你还爱我吗?我等你一句话……”

“应该是我问你,你还爱我吗?我等你一句话。”女生倔强又别扭的望着车窗外,坚持不肯回过头来。

男生沉默良久,轻轻拥住她,答:“爱爱爱爱爱爱。蝴蝶依旧狂恋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