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爷已经冷战四天了
四天前太后把他的小青梅赐给他当侧妃,他乐滋滋地就抬进了府中
呵呵,不然我还是换个夫君吧。
1
秋来地急,竟憋出一场大雨。
屋门被人打开时,恰好几声惊雷炸响,将夜色划出一道光口,转瞬的光映地屋内大亮。
屋里的大红“囍”字被映地有些苍白。
我拿着剑轻挑了挑。
它在此处遭受风吹雨打了半月,脆弱的很,轻飘飘从墙上滑落,被未关严实的窗子透过的风一吹,顺着墙根又飘远了几步,沾了洒进来的几滴雨珠,湿黏在地上。
如这座宅子,矗立太久,年久失修,四处漏风,难堪大用。
春丹拂掉满身雨痕,急忙护住被风吹得歪七扭八的烛火,拨了拨烛芯,才坐定,在我手边的小碟添了些小食。
我放下剑,坐在桌旁。
她立即俯身将我面前的茶水添满。
“春丹,什么时辰了”
我解下手上的腕带,透过窗子见主殿里的灯都燃上了。
我与顾景修吵了一架,这是我从主殿搬出来的第四日。
“戌时了”,她执上我另一只手,开始研究另一条腕带的解法:“王妃与王爷什么时候和好?”
近来我与顾景修每次吵架,总要僵持那么四五日。
见我没有答话,她微含首靠近,靠在我耳边语:“昨儿奴婢还见他拿着您的盖头发愣,把几年前的东西翻出来睹物思人,也怪不容易的”
春丹是个墙头草,谁有好吃的就往哪边倒。
“焉知那不是他与侧妃成婚的红盖头”
毕竟那大红囍字过了这许久还在王府各个角落挂着。
春丹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哝:“就是您的!”
我正待开口赶人,沅伏殿里传来一声惊呼。
我顾不得许多,又重新执起剑,推开春丹递来的伞,冒着刀子似的冷雨,穿过回廊,打开沅伏殿大门。
“王爷!”
殿内没人,我握紧了剑。
“在这儿”一声清朗的喊声传来,我定了定心神,寻着声音劈开挡住视线的窗幔,见他坐在窗台延伸出的镂空木椅上,笑意盈盈朝我挥手。
“没事吧?”
他顽劣地笑了笑:“没事,本王考验考验你。”
我白他一眼。
每隔几天,他总要作那么一回,我习惯了。
我转身欲走,他叫住了我:“还生气?”
他面前的窗子大开,从他的角度看去,恰能见朦胧的水幕里一个玫衣女子,打着伞环顾四周后,合上房门,袅袅婷婷朝这个方向走来。
这便是我与顾景修吵架的原因了。
他娶了房侧妃。
但碍于我的面子,开始只让她离我远远的,他怕我眼见心烦,找她麻烦。
不过那侧妃近来愈发登堂入室,如今已经住到了隔壁,离我的院子不过咫尺。
我说内宅一草一木皆我精心养护,不容他人染指。
顾景修听不懂似的问我这般生气只因为区区几株花草。
他这话明里暗里埋怨我小气。
他近来心情不好。
我不欲因这样的小事同他吵,十分贴心为他的侧妃收拾了一间屋子。
谁知他火气更旺,与我闹个没完。
我将剑插入鞘中,反用剑柄勾住窗叶合上,挡住凄风冷雨,也挡住了我的视线,随后转身“我走了”
他拽住我的衣角,冲我意味深长一笑,又打开了窗子,掩面轻咳几声:“既然王妃不回来,本王打算今日开始让茗月侍寝”
茗月,就是他那个侧妃。
此前吵架,从来都是他出去,这次我顾惜他的腿,好心将房间让给他,他有点得寸进尺。
他接着道:“在,我,们,的,床,上”
自从侧妃进了门,他常用这样似笑非笑的眼神看我,我实在不明白他到底跟我玩什么七拐八拐的花肠子,我懒得猜。
我:“嗯,大不了我换床”
他沉默片刻,舌头戳了戳双颊,深吸一口气“是不是准备连本王这个人也换了”
这个话题随着几次争吵早被翻了几回,再说也没什么意义,我转了话头:“少待在窗前,秋雨凉的很,当心吹了风,腿又该疼了”
我趁他不备,猛然掀开裤脚,抚上小腿上泛黑的腐肉,那处比初伤时看起来还要严重。
他挣扎无果,无声笑了笑:“你就不能学学茗月,温柔可人点儿”
那截本该缠着素纱敷着药的小腿,如今大咧咧摆在我眼前,泛脓的黏水涌出一股,黏在腿上,又添了道新伤。
我白他一眼“这辈子改不了,你指望下辈子吧”
以往是我每日给他换药,后来到了京城他娶了茗月,这活儿就交给了她。
我:“怎么没换药?”
我想起他与茗月的新婚之夜,他喝醉误闯到我屋里,我盯着他的腿枯坐了一夜,第二日顶上了一双红核桃眼,把他吓了一跳。
自此他再不许我给他换药,也不许我再看他的腿。
我只知道顾景修腿疾复发地十分不合时宜,自与茗月成亲那日,断断续续地疼到如今。
不知落在茗月眼里,会不会怨他不解风情。
“有什么用,反正都废了”
2
外面的雨下的急,衬得屋里十分安静。
我不知该如何接他腿废了的这种话。
他坐在窗台望着窗外,我便在一旁站着等。
两人都不说话时,气氛有些诡异。
倒是他先仍来一块方巾:“擦一擦,瞧着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怪谁!
他凝眉看我滴水的衣角,也许在怪我弄脏了卧房。
此前,他与我在战场并肩作战,同塌而眠,同饮同食,冬日将我罩在大氅遮寒,夏夜在阴沟腐草里野炊,在黄沙漫天的战场,容不得他多做计较。
好歹他以前在战场也是喝血酒吃腐肉的人,如今在京城住了半年,倒金贵讲究了起来。
他讲究,我便不得不跟着讲究。
我向后退了几步,十分有分寸地跨过吸水的毯子,再挪一挪,就能挪到屋门口。
他瞧着我了半晌,轻啧一声,又仍来一方帕子:“谁准你出去了,过来!”
我知道腿伤的这半年,他情绪不好。
我尽量让着他。
我小步挪到他跟前,一边走一边踮着脚,拎着衣角,防止水滴在锃光瓦亮的地板上,多少有点手忙脚乱
可能我这样,状况微囧。
因为我听见他压着嗓子,但抑不住发出的轻微低笑。
听起来有点混账,我暗自想。
见我走近,他很自觉关上了窗,或许是腿不舒服了,我道:“祖宗,下来敷药吧!”
他微扬的嘴角扯了扯:“敷什么药,本王好的很!这雨天塌一样地下,砸地本王心烦,不若你留在这陪本王喝酒!”
想一出是一出。
我瞧了瞧他肿如发面馒头的腿,摇摇头:“让你的侧妃陪你喝,我没空”
他微扬的嘴角垂了下来,抬起那条完好的腿拦在我面前:“你忙什么?”
我立在原地不动,瞧着他作死:“去找下家,以防你死了,我成了寡妇”
“你敢!”
我两眼一眯,冲他笑地明媚:“有什么不敢,我马上就找”
他眉目微沉:“沅琪儿,本王是在你台阶下,你不要不知好歹”
入京后,他对我愈发没有耐心。
也许因为我们之间感情淡薄而他又抱得了美人归,我不讨他欢喜了,亦或他腿疾发作着,心情不佳。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问出那句:“你是不是还惦念着皇帝?”
3
年少时,我曾随老爹在京城住了半月。
正赶上盛京中秋宫宴。
我于觥筹交错中遥遥瞥见皇子位处一位少年趴在一桌山珍海味里独独挑了只天青色瓷杯喝茶,碧落色衣袖被浸湿半截,撑着手肘冲着一旁正襟危坐的人邪邪一笑。
我那时候叛逆,正喜欢这样看起来有点病的少年。
回去后惦念了许久,后来托人打听知道那位与众不同的,邪魅不羁的皇子是谁。
第二次入京我拿军功与先帝换婚旨。
先帝问我要嫁谁。
我说我要嫁的是五皇子,也就是顾景修他五弟,当今的皇上。
先帝问我喜欢他什么。
我不会拽文绉绉的酸词,只说自己比较喜欢小白脸,特别喜欢那种。
先帝哈哈一笑,说同样养在皇后膝下的,五皇子他哥顾景修更符合我的要求。
于是一纸婚约将我与顾景修绑在了一起。
听说那时皇后,就是当今太后已为他择好了一位青梅竹马的姑娘。
硬生生让先帝搅散了。
这么多年顾景修虽也算恪尽作为丈夫的职责,但对我,对先皇或许多少有点怨念。
入京这些日子,他触景伤情地很,心中介怀这段过往也是必然。
不过,前些日子,皇帝命他留京休养。
旨意下来那日,顾景修拖着一条病腿跑到皇宫跪了半日,明晃晃要抗旨。
跪地皇帝不满,又罚他跪了一夜。
为安抚他,太后将视若明珠的义女,当初本要嫁给他的那位青梅竹马赐给他做了侧妃。
我想这也算得偿所愿。
不然他也不会人高兴地昏死在宫门前,偌大的御街上。
想此,我心里不平衡道:“是啊,日思夜想”
吵架当然要怎么爽,怎么来。
不等他反击,我转身开了门。
门外,茗月慌忙朝后退了几步。
如受了惊的鹌鹑。
但也许我在沙场浸淫多年,跟敌人叫阵是一把好手,对着一个弱女子,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转身看顾景修,他又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只能狠狠睨了他一眼。
她憋红了脸,又见我一幅面对敌军的模样,怕我对她“磨刀霍霍”,几欲张口,又不敢说,柔弱非常。
然而转身的间隙,我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她道:“ji……”
我转身瞪她,她若真敢喊姐姐,我就真敢揍她。
“将军这就走了,不若再坐会儿”
简直是明晃晃的挑衅。
顾景修趴在床上喊:“坐什么,看你我春宵一刻?”
我径直走进屋里,将顾景修踹了下去。
他半抵在床畔,虽着层层华服,依旧难掩单薄身姿,不复骑马扛枪的敏捷。
或许在喜爱的女子面前丢了面子,顾景修脸色苍白了一瞬,擒住我的胳膊:“闹什么!”
我甩开他,抱起我喜爱的几床棉被扔在匆匆赶来的春丹怀里:“顾景修,你过分了!”
春丹这丫头倒戈地快,回屋的路上频频朝我竖大拇指。
有什么用,主殿的灯到底是灭了。
4
第二日,我是被院子里的嬉闹声吵醒的。
打开门的一瞬,一支箭直挺挺插在离我的手不远的门框上,入木三分。
但凡我躲慢点,手腕此刻便是个窟窿。
远处,茗月正若无其事拨弄着弓弦,冲我挑挑眉,轻嘲一笑。
随即做小伏低状移位至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俯身柔弱地依在贵妃榻上。
我这才看见,顾景修手拿着一本书,正躺在那儿看得入神。
他的目光始终未分出分毫,淡淡开口:“射偏了?”
茗月娇羞一笑,顾盼生姿:“妾还未掌握要领,吓着王妃了!”
他翻页地手指顿了一瞬,随即翻过一页,拂过她的鼻尖:“那你该向王妃道歉”
我看得扎眼:“那倒不用”
我走近,拿起了那把跟了顾景修多年的弓把玩:“看不出王爷这么热衷于教自己的女人射箭!不过这把弓太沉,不好驾驭”
我对着茗月笑了笑,瞄准她头上熠熠生辉的发簪,冲她灿然笑了笑:“既然侧妃不会,本王妃教你”
茗月的发簪后面,是顾景修的心口。
她晃了晃身子,捏紧衣角强颜笑道:“妾……开玩笑的,王妃……”
我拉上弦:“手掌放松,不要耸肩。向前发力,人弓合一……”
茗月有点慌,转头看向身后的人寻求帮助,头上的步摇疾疾摇摆,衬得主人一点不像养在宫里多年的贵女那般端庄典雅。
顾景修只定定看着我,巍然不动。
箭瞄准在茗月簪上的流苏,我却在与顾景修对视。
过于锋利的眉梢,过于削薄的嘴唇,使他看起来更加冷漠。
与他在西北大漠教我射箭时,别无二致。
我挥得动大刀,舞得了长剑,却独独不喜欢摆弄这个。
顾景修很是惊讶我这样一个在大漠野着长大的竟然不精箭术。
他说这样不行,战场上瞬息万变,我不仅要会近身防守,也要学会远程攻击,我全能一点,更能保护自己一点,他在战场才能少分心,多杀一个敌人。
于我,于他,都不是躲在羽翼下渴求被呵护的雏鸟。
他是雄鹰,我是渴望成为能与他并肩的人。
因此,我求他在打仗的空隙,教我射箭。
他箭术很好,教得也好。
从靶缘到靶心,死靶变活靶。
我进步地很快,甚至有些青出于蓝的趋势。
他说,这是刻在大漠儿女骨子里的。不就是变相夸我天赋异禀,我很受用,很给面子地吃完他为奖励我,特意烤好的野禽。
那时他也如这般眉峰张扬,眉尾入鬓,眼眸深邃。这样的眉眼放在战场,恰到好处,衬地他如一柄出鞘利刃,粲然夺目。
不过放在繁华喧嚣的盛京,显得有些狠厉。
走神的功夫,我手里的箭射了出去,迅速穿过发簪的流苏,射掉她身后木榻的半个扶手。
簪上流苏散落,细小的珠子滚了一地。
顾景修看了看刚刚擦过他胸前的箭痕,沉默不语。
我盯着茗月散乱的青丝“侧妃学会了么,箭要这么射才好置敌人于死地,你说是吧王爷。”
顾景修抬眼淡淡看我:“技艺不精,还教别人”
我走上前扶起瘫软在地的茗月:“唔,我也技艺不精,吓着你了, 十分不好意思。”
茗月深深看我一眼。
5
身后传来一声叫好:“嫂嫂这样的箭术,怎能说不精呢”
我转身,先是满目明黄,直到传来顾景修与茗月的问安,才意识到自己撞在了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的皇帝身上。
见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顾景修拎起我的后脖颈子后退了半步方赔罪:“陛下见笑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
不再是印象里笑时露着一口白牙的轻狂少年,他眼底泛着些乌黑,皮肤白净像是经年没晒过太阳,面庞消瘦,透着几分气虚,看上去有些阴沉。
他略过我,将顾景修扶坐在一旁:“兄长对着朕客气什么。”
话音未落,身后一排宫人鱼贯而入,手上托着或珠宝、或绸缎、或珍稀药材。
顾景修:“陛下这是……”
皇帝看了看我:“自兄长晕在御街前,朕一直担心你,今日过来看看”
是了,那日顾景修晕死在的御街有点儿冷清,一般皇帝不在,没人敢肆无忌惮走在上头,也自然没人敢把他拖回去。
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人拖回了府,从晚上他醒来那刻开始教训他,说他再作,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那条腿。
从月上中天说到天光乍亮,依旧口不干舌不燥,面不改色心不跳。将他说烦了,他敷衍说只此一次,不会再跪。随后吓唬我说我再上蹿下跳,可能比他的腿要走得早。
当时,我因他娶侧妃的消息烦心,没往心里去。
今日这皇帝怕不是来找我算账的。
果然皇帝的目光聚在了我身上:“怪不得兄长那日跪在御街,一定要求得朕同意放你回大漠,将你留在京城实在屈才了。”
我怔然,看向顾景修。
他拖起茶盏喝茶,借此挡住我的视线,但我还是看见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茗月。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宽松的语气答他:“陛下谬赞了,王爷许是嫌臣妾碍眼,挡了他厮守佳人的路,才着急将臣妾送走。”
顾景修的茶洒了。
茗月掏出帕子为他擦拭。
皇帝在我们三人身上巡视了一番,明白了什么,转移话题道:“今日,朕带了太医来,让他给兄长看看腿。”
顾景修的腿又添了一道伤口,结痂的地方裂开一道口子。
我看向茗月,意思很明显:“他腿都这样了,昨晚不知规劝,不知节制,造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对于那条腿,顾景修我行我素惯了。
他早当它废了,不爱惜,不期望。
仿佛在那日的战场火铳在他腿边炸开的那刻,他就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我接受不了,也放弃不了。
顾景修垂眸看我。
“看我干嘛,我还不能说她了。”
他苦笑:“是你闯的祸,关她什么事儿,倒连累人家昨夜照顾我一宿。”
一屋子人满眼暧昧看着我。
哦,想起来了,我昨天踹了他一脚。
太医摇了摇头,痛心疾首说有我这样的夫人,他的腿好不了了。
皇帝说他这样,想来连几日后的舅舅寿宴都参加不了,一脸惋惜离开了,但脚步好似比来时轻快许多。
6
顾景修手握边疆十万兵,又履立战功,我知道,皇帝忌惮他。
以前,外有顾景修征战西疆,扶绥万方,保他稳坐朝堂之上,内有太后垂帘听政,辅政大臣殚精竭虑,给他足够的时间成长为一位合格的皇帝。
没想到他反过来对顾景修有了戒备。
“还看!”顾景修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将我的神思拉回来,才发现四周就剩了我和他。
他面无表情张开双臂对我道:“我坐累了,扶我去歇息”
他使唤我使唤地很得心应手。
顾景修越来越懒,他另一只脚不舍得用力,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搭在我肩上的一只手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耳垂。
我两只手腾不出来教训他,只能用目光控诉。
他眉目蹙了蹙,眼底的柔和散尽,面上却是一派春和景明,抬起手使劲捏了捏我脸上的软肉:“你是我的王妃,不许喜欢其他男人,懂?”
我有悔,不该让他看那么多“霸道王爷与小矫妻”的话本。
他像有那个大病。
我将他扔到了床畔:“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侧躺上去,撑肘支头看我,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不许!”
虽然皇帝命他留京好生修养,不必理政,但他太闲了,不养鸟,不钓鱼,不看书,不逛青楼,他热衷与我吵架,不把我惹火誓不罢休的那种。我不明白他这种癖好什么时候添的。
我已经在冒火的边缘。
他唇角勾着,眼眸盛着水光,带着点将我看透的了然。身上是月白锦袍,身下是我喜欢的赤红被褥。
我错了错眼,失焦下模糊的身影像是落在朱砂里的一捧雪,妖孽的很。
他趁我不注意,拉住我躺平在床上,我跟着趴在了他身边。
耳边传来一声叹气:“又清瘦了。”
我正要起身,他双手附在我背后,又将我按在他床边,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有点痒,随后拽着我滚入被子里。
床上的罗帐摇晃了许久,我恍然回神。
他还没跟我求和。
“我还没原谅你!”
“我知道”
我气极,在他肩头咬了一口:“我刚骂完茗月,不知节制”
他停下,默了许久好似才回过神,帮我穿好衣服,然后一阵窸窣,约摸是翻了个身:“没忍住,以后不会了。”
他就是个无赖!我想捶他!
又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
接下来的几日。
他与茗月在沅伏殿厮混了月余,仿佛在告诉我那日真就是他一时冲动,他最爱的还是茗月。
我听着殿内丝竹环绕,歌舞升平。
就连四周的枯叶也感于这绕梁的天籁,打着璇落在我身上,好似提醒我过于多余。
我们的缘分终是走到了尽头。
7
因为顾景修的休书摆在了我案头。
递给我时,他正搂着茗月吃她递到嘴边的葡萄,没什么波澜对我道:“回你的大漠去吧!”
喜新厌旧的臭男人。
我理解他腿伤后的郁结,被困于京城的苦闷。
半年来,我也曾踏遍北疆,寻一方治疗腿疾的良药,也曾顶着烈日在盛京书铺等一本刚成书的话本,我曾为他搜罗许多稀罕玩意儿,逗他开心。
终不及一道赐婚的懿旨。
看来,他曾经对着大漠的月亮许下的一生一双人的誓言也并不多值得铭记。
走到今天这局面,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也许是我与他成婚多年,已经走到了相看生厌的地步;或许是太后赐婚的对象,恰好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或者是我们大获全胜之机,我怕他功高盖主,劝他回京述职,结果被皇帝扣在这方寸之地,不得返回。
我又想了想,亦或是我对他动心那刻,本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那时,大魏与西番征战不休。先皇刚给我们指了婚事,他便奔赴了战场,与敌军奋战三日后被围困青城。
我奉命驰援。
那晚难得不吹黄沙,一轮圆月高悬,照了千里。
我率军赶到时,青城外已经一片狼藉,刀矢尽折,赤地百尺。月霜洒碎了一地,和着城墙外的冷箭兵矢与血河,血腥又令人亢奋。
青城已破,他正在城楼厮杀。
盔甲与刀剑擦出道道火花,湮灭于烽烟,他被敌人逼地节节败退,如落单的孤雁。
一缕墨发散在冠外,贴上脸颊两道血痕,被烈风一吹,发尾拍打着苍白的紧抿的唇,昭示着主人的不屈。
我心中微恸,落在墙头救他于番军刀下。
此后各自为战,或并肩作战,我总会想起那晚一双猩红的双眸及血染的战旗。
可能战场上的感情总是裹挟着生与死,重逢与别离的轰烈。
入京后满是安逸与富贵,再刻骨铭心的心动也终回归平静。
恰如战场上的他是不苟言笑的,杀伐果断的,与我配合无间。
而如今愈发混不吝,我招架不住。
8
我不多做计较,走地干脆。
仔细打包了的所有细软、地契,房契,与顾景修掰地彻底。
女人不能要一头没一头。
没了男人我有钱,何愁找不来比他优秀的男子。
我不打算回大漠,留在了京城。
这事在京城闹地满城风雨。
事实证明,当年名动京城的,迷倒一片京城贵男贵女的“玉阳将军”还是有些魅力的。
不出半日,皇帝送了我座宅子。
黄琉璃瓦,苍色墙,青石板路,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抄手回廊。
俨然一个行宫。
听闻是皇帝一时心血来潮,征三千壮丁在半月内建的,用来白日微服私访,夜里闲逛街市的落脚。
他十分大方地送给了我。
我去宫里谢恩,皇帝在酒池肉林,玉体横陈的大殿朝我笑地荡漾,他许我了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宠妃位置,问我答不答应。
可怜亮着星星眼的皇帝没等来我的回答,倒是等到我一阵干呕。
白骨露野我见过不少,但像这般白花花一片鲜活的肉挤在一片的场景我还真没见识过。
当着天子的面儿我不好吐,急呼呼跑了二里地,解决完堵在心口的憋闷,抬头再看,到了太后的慈宁宫。
太后正等在宫门口,然后笑眯眯将我领进了宫。
她也算是顾景修名义上的母亲,以前我也跟着他喊一声。
可如今,我与她实在没有什么关系,行了礼之后便只能尬笑。
尬笑了半天,她命人抱来一堆美男图,任我挑选。
我迷糊了半天才晓得她要给我选男人。
瞧瞧这能是一个前婆婆办出来的事儿么?
我给顾景修递休书不过几日,她竟上赶着给我选夫婿。
顾景修喊她一句母后,她好歹做做样子,不过也是,不论皇帝还是顾景修,哪个是她亲生的呢。
我虽不长居京城,也知道那些美男不是叫她七大姑,就是叫她八大姨,瞧这架势,她是铁了心要拉拢我。
与顾景修纠缠这些年,我也明白了,与男人,最好不要不要谈什么情爱,有钱有权夫君不烦的日子才是神仙生活。
是进皇帝的后宫还是嫁给如今势大的外戚,我好纠结。
算了,我先去找几个美男解解馋。
以前在大漠,四周都是糙汉子,衬地顾景修像首隽永的诗,时而温润,时而激昂,里面有暖阳,有冷月,有飞雪,有细雨。
令人心驰神往。
我想盛京的秦楼楚馆,这样的小白脸儿数不胜数,等我玩儿腻了,再见他也就不那么稀罕了。
没想到我运气不好,选了家不怎么样的。
里面是些撸着袖子秀肌肉,仰着胳膊举铁的猛男。
为首的叫猛男炫了一大口肉,含混地喊了声:“王妃”
我不悦,咋婚都离了我还得带着某人的标签,我说叫我将军。
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走。
我摇摇头:“他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9
近中秋时。
又下了场雨,细雨绵绵的。
这些日子,因太后的兄长,皇帝名义上的舅舅,当朝镇国公过寿,散落外地任职的太后各家亲戚齐聚京城。
在太后的引荐下,我差不多与这些人混了个脸熟。
最重要的是镇国公家的公子,太后说他可谓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一表人才,温文尔雅。
勾起了我的兴趣。
太后高兴地安排了我们见面。
那人个头一般的事儿她是一句不提。
也可能以前整日对着顾景修,将审美拔高不少。
我郁闷地去逛青楼,以求抚慰我受伤的心。
王府几个暗卫将我堵在了门口。
我见这架势轻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双手交叉插在腋下取暖:“嘛呢这是?”
春丹从一群大老爷们身后探出头来:“王妃,哎呀,在这遇见可真凑巧。”
可真凑巧,我推开她凑上来的脑袋:“你就是来堵我的吧,笑地这么瘆人”
她顺势蹲下抱大腿:“我这么天真烂漫,宛如白纸一张的姑娘,王妃怎的将人家想得如此邪恶”
“说人话”
她撇了撇嘴“看不惯侧妃整日与王爷同进同出,蜜里调油的。过来投奔您”
我指了指眼前围着的一圈大汉:“他们也是?”
春丹搀上我的胳膊:“是啊是啊”,她打了个手势。
“别……”
那几个大汉同时开口:“求王妃收留我们”
声音之震耳欲聋,之振聋发聩,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我默默扶额。
“那咱们回家吧!”春丹天真地朝我眨巴眼。
我从她怀里抽出手:“回什么家,我要去逛……”
“逛街!”她掂了掂手里鼓鼓的钱袋子“咱有钱,王妃想买啥就买啥!”
我:“我要去找……”
“找好吃的?好字?好砚台?好画儿?好剑?咱陪您找”
我指着万花楼装饰艳丽的牌匾:“你就是不想我进这儿吧”
她双眼泛红含水光:“王妃,你果然不爱王爷了,他与侧妃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你不生气吗?”
我摇摇头:“不生气”回答地坦荡。
她抱住我的腰,联合众人将我调转了方向:“您逛这种地方,王爷生气,谁让您嫁了个醋缸。”
我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出勾栏瓦舍:“休书都给了,他不是后悔吧?”
春丹置若罔闻:“王妃,咱喝酒去呀,东街新开了家酒楼”
我:……
我打晕了春丹以及那几个暗卫,进了皇宫。
通过这些天,我摸索出一些东西。
太后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先皇的子嗣不是夭折,就是暴毙,最终只剩性格懦弱好拿捏的皇帝与桀骜不驯却多年在外征战的顾景修。
多年前青城明明离边塞有三两关隘,为何就遭了敌军灭城?原因我猜得到,我想顾景修也早就猜到了。
如今眼看皇帝亲政后愈发不受控制,任性妄为,她早就想立新的傀儡皇帝。
可惜,皇帝没有子嗣,顾景修与我手握兵权,不容易受她摆布。
我想,至少顾景修坐镇京城,她不敢肆意妄为。
没想到因为顾景修的腿疾,她更加肆无忌惮,一边将茗月嫁进王府当眼线,挑拨离间、逐个击破的事儿她是一样没少干。
一边在外戚中挑选合适的人选。
我进宫告诉了皇帝,太后的人选就是镇国公家的公子,她的亲侄子。
10
雨声渐小,夜太静。
我赶回酒楼时,春丹还晕着。
唉,顾景修也放心让这丫头办事,眼光不行。
我趴在窗前就着雨声独自喝酒。
两坛酒下肚,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曾经那个骑着烈马,手执长剑,身着金甲,轻驱十万师,意气风发的顾景修站在我面前,轻颜浅笑:“怎么喝这么多酒?”
他笑地温煦,我很久没见过了。
忍不住环上他的腰身,埋在他胸口:“我高兴。我有点儿想西北大漠的烧酒,烈得很”
他微微一愣,没有开口。
他不说话,我继续道:“京城的雨太多了,我想大漠的烈日头,我还想西北万马奔腾,战鼓如雷,悠长的驼铃,大漠烽火,长河上的落日”
他伸手轻轻拍在我肩头,以示安慰:“我知道”
像每次他出去征战,许久才回来后,我与他温存着的无数的时光,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做梦。
良久他又开口:“回大漠吧,我让春丹他们送你回去!”
“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反正皇帝已经知道了太后的计划“我们回大漠,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他眸色渐浓,凝视了我许久。
我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你不同意?”
“我还有事要做。”
“不能不做吗?”还有什么比离开这个地方更重要。
他郑重摇了摇头:“不能,这件事关乎天下万民,比我们在大漠打一辈子胜仗还要重要”
这是我醉倒前,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他是千方百计要把我送走的。
11
帷幔随着颠簸晃动,时不时漏进一股凉风,吹地我头疼。
车窗外是碧蓝如洗的苍穹与漫山遍野的鲜花,车内是春丹一张大脸,正紧紧盯着我。
“别看了,我还能跑了不成”
她眼睛一错不错:“那可说不定。”
马车周围的暗卫比之前多了一倍,我毕竟只有两只手,打不过那么多人,只能忽悠她:“你说你主子到底想干嘛?”
她摇摇头,缄口不言。
“今天是镇国公的寿宴吧?听说京城好多年没有办过如此盛大的寿宴。真想去看看,肯定汇聚了许多美食!樱桃煎、莲房鱼包、千里脯、东坡肉……”
春丹开始咽口水。
“还有……”
“王妃,王爷说到时候给我请十个大厨,天天做好吃的。一顿和一辈子,春丹分得清,因此是不会放您回去的。”
我:……“我给你请二十个”
春丹坚定地摇头:“王爷说,您没钱,财政大权在他那儿”
我摸了摸包袱,啥也不剩了。
顾景修算你狠。
眼看越走越远,我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正准备跳车,遥遥听见一阵如雷马蹄声。
我以为是顾景修,掀开帘子后望,见一人策马疾驰,扬起满天灰尘,愈来愈近,直到她勒马停住,我才看清,是茗月。
太后真的煞费苦心,瞧着茗月骑马这架势,她也是有些功力在身上的。
“快回去”她脸上通红,汗珠混着尘土往下淌,看起来赶得很急。
春丹急忙放下帘子,隔绝我与她的视线:“王妃别听她的,她可是太后的人。”
茗月敲响车窗“王妃,请你相信我,王爷,他,他要造反。快回去”身下的坐骑昂起首,转了个圈,打起响鼻,似乎在应和她的话。
“春丹,是这样吗?”
春丹低着头:“我……不知道。”
“‘后庭花声起,黄金台上烟火慢,烟火慢,狼烟四起,大漠铃音厉。寒气迫白骨,敌军溃散,国殇花亦残,花亦残,奸佞作娼,外戚如狼,帝王薄情相。民生哀,世道凉……’王妃可还记得王爷桌案这首词?”
这是顾景修不知从哪儿得到的,一直放在桌案的东西,我怕它给顾景修带来麻烦,悄悄烧了。
民生哀,世道凉,帝王薄情相,薄情相……
“春丹,快回去,顾景修要出事”
12
终究是晚了。
镇国公府血肉横飞,箭矢遍地,头颅乱滚。
死伤累累,血流成河。
金碧辉煌的镇国公府泡在血腥里。
大殿最高阶蹲着着一个满身血污,神色慌张的人,眼底尽是恐惧与慌乱,将自己紧紧团在一起。
只能通过未被浸染的一处明黄,依稀可辨得那人是皇帝。
再往里,顾景修坐在大殿中央,脸上苍白,双目失神,双手紧紧抓着扶手,声音不似从前那般,沙哑道:“你还是来了”
我想抬手拭去他眼尾的几滴血痕,无力且颤抖的手指却将其晕开了一片,在他脸上蔓延开:“没事吧?”
他摇摇头。
“外面,那些,是你做的?”
我们曾在战场见识过比这惨烈百倍的场景,但那是两军交战,带着民族大义,爱国热忱。
像这样对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进行压倒性残忍施暴,还是我们誓死保卫的自己国家的子民。只看上一眼,都会引起不论心理还是身体上不可避免的强烈的不适。
我不相信顾景修会做出这样的事。
“不是,他下的令。我赶来时已经晚了。”他抬手指了指外殿的人。
我以为他独惩罚勾结太后的镇国公一家就够了,没想到他竟全部不留。
顾景修摸了摸我的发顶“我逼他交出了皇位。从此,他就是弑母的暴君,我是逼兄夺位的乱臣,洗不净了。”
他在我发顶轻柔地拍了拍:“我不在乎,但求做到问心无愧。若重来一次,我依旧选择这条路。”
顾景修这个人就是这样,认准的事,从未回过头
“你让我离开,就是为了做这件事?计划多久了?是不是茗月刚嫁进府,你就开始计划了?”
他点点头:“别哭,我是怕你害怕!”
小瞧我,我什么场面没见过,我在他胸前捶了一拳泄愤:“你就因为这,整日有事没事找我吵架,冷落我,疏远我?”
我将他的手拂下来握在手心“我猜到早晚有这么一天,若他在位,这王朝离覆灭就不远了。与其他来当皇帝荼毒天下百姓,不如你谋权篡位,做个明君,励精图治,使四海承平。我想这也是天下百姓所期盼的”
又忍不住蹙眉凶他“但你不该瞒着我,我们是夫妻,理应荣辱与共,同甘共苦。你认为我没有这个决心还是没有这个能力?”
他勾起笑,眼神泛起温柔:“为夫错了”
番外1
茗月向我们辞别时,留下一瓶解药,她说顾景修的腿迟迟未好,是太后逼她下了毒。
我问顾景修知不知道这件事,他说他知道。
我与他又吵了一架。
原因是他越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解释说他想试探茗月是否能为他所用,还好后来茗月后来肯陪他演戏。
我看他是看在曾一同长大的情分上不忍心伤害她。
不过茗月临走之前,偷偷告诉我,她觉得我的箭术比顾景修厉害,她很佩服。
这让我稍微开心了一些。
番外2
五皇子成了太上皇。
我去看他时还是喜欢叫他五皇子。
我发现他神智不清时很喜欢讲小时候的事儿,特别是关于顾景修的。
比如父皇从小到大是怎样偏爱顾景修的,母后又是怎么喜欢顾景修,后面又渐渐疏远,转而喜欢他的。
有些宫廷秘辛我听着津津有味,时常跑去那里。
最终被顾景修发现了。
一日他下了朝,寻过来,我正与五皇子讲初见时的情景。
顾景修一声不响听完了全过程后,命人在太上皇居所多加了两道门,严禁我靠近,并一本正经教育我安心养胎,少往外跑。
他就是吃醋呗。
怪我还没告诉他,当年我搞错了身份,那晚一见钟情的人其实就是他。
算了,让他继续酸着吧,让他最近没空陪我。
(原标题:《王妃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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