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是镇政府的所在地。中学在洞头,从家步行上学只需要十分钟。
上高一那年,学校撤销了高中部,我和一百多位同学集体转至二中。这是一所老学校,无论硬件还是软件,都比原来的中学强多了,只是校内没有宿舍,学生要么走读,要么租房。我别无选择,在新街圩租房,开始了高中生活。第一学期结束后,学校按文理科分别排名,我名列文科班之首。成绩公布不久,教导主任李朝义老师询问了我的生活情况,我如实相告,自己和房东的孩子挤在一间逼仄的平房,除了床,啥都没有。半个月后,李老师给我一把钥匙,我住进了学校的一个单间,并在教工食堂搭膳。我的宿舍原来是学校医务室的药库,为了解决我的住宿问题,学校将医务室和药库合二而一,腾出一间。这是一栋有些年份的老式建筑,屋檐低矮,椽头短小,在偌大的校园,它偏居一隅,有些许苍凉。简陋的屋檐下,一个残缺不全的鸟巢挂在墙角,每次经过,我不由自主抬头张望。可以想象,这里曾是燕子的一方宝地,燕子在屋檐下进进出出,从野外衔来芹泥、枯枝、草梗,筑巢引凤,繁衍生息。
那时我心无旁骛,惜时如金,,即使走在路上也是脚步匆匆,不浪费一分一秒,甚至中午也舍不得午休。某个晚上,学校停电,我去镇上的电影院,在围墙边的路灯下看书。那是我最用功读书的时光,那种沉湎的程度,此前不曾达到,此后也不复重现。
房间有扇向西朝向的窗户,桌子就摆在窗边。雨季来临,雨水特别多。有时候,一场雨从白天一直下到晚上,夜里经常听到雨声,此时将窗户打开一条缝,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有股凉爽清新的空气悄然涌入。这样的夜晚,总是让我感觉到身体里的活力,生发出对未来的憧憬,想象一些缥缈而美好的事情。天气晴好的时候,阳光把窗户擦亮,即使在宿舍,也可以感受到阳光的温度,有时我放下书本,痴痴地望着窗外,望着辽远的蓝天,白云聚拢在一起,像万马奔腾。周末,我可以在书桌前坐上一整天。下午,西斜的光影由远而近,悄无声息地爬到我脸上,此时,闹钟时针正好指向十八点,那是我去饭堂打饭的时间,若有误差,也是闹钟而不是光影。
假期,校园像个被掏空的口袋,我一个人留在学校。我的生活节奏并没有因为假期而有所改变,凌晨一点钟睡觉,早上五点钟起床,这样的习惯,几乎雷打不动。放假期间食堂没有开伙,肚子饿了就吃个鸡蛋,或者到墟上随便找家饭馆,一碗白粥搭配几片腌制西瓜皮,又一餐。整个高中阶段,我没有节日概念,逢年过节也窝在宿舍里。
每当头晕目眩,脑子像是要炸开了,我会离开宿舍,走到校外,出门往左走,跨过一条马路是片盐田,那是清末“贡盐”的生产基地。“天下人惟盐丁最苦”,盐工每天冒着烈日的灼烤,机械地重复着几个固定工序,他们不辞劳苦、挥汗如雨,对我是种鼓舞。
毕业前的除夕之夜,附近村庄响起一阵阵鞭炮声,我仍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一边吃饭一边看书。八点多钟,李老师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磁碗,虽然灯光朦胧,但我一眼就能分辨出碗里的食物,那是逢年过节才有可能吃到的美食。来到书桌,我向李老师问了几道数学题,他耐心、细致地帮我一一解答。那个晚上,我的宿舍荡漾着鸡肉和数学的香味。
苦以坚忍必有所得,我如愿以偿去广州上大学,并在那里成家立业,此后也就很少再回二中,但有关母校的各种消息,特别是那间住了两年多的宿舍,总是更能够让我留意。
多年后,师生在美舍河畔相逢,一个年逾古稀,一个人到中年。温暖的初春之夜,李老师坐在我对面,沧桑的脸正好沐浴着一片辉光,老人斑一块又一块,清晰可见,在我看来,那是岁月之吻!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颜,却不能改变与生俱来的善良谦逊的秉性,举手投足之间,李老师无不散发出儒雅大度、自然天成的气息。
数十年里,我曾经换过不少宿舍,它们先后成了我的旧居。翻过去的那一页,只是一场萍水相逢,离开后便渐渐模糊了印记,唯独那间充满药味的宿舍,好像一个锚,一直勾着我的记忆,完好地留住了我在那里经历过的日日夜夜。
(2019年8月16日《海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