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疤痕,她感觉到我的目光,忙把袖子扯下,遮住了那些疤痕,像她无数次做过的那样,遮蔽、隐藏,就可以当伤口不存在。
她的解释苍白而无力,她说是她抽烟的时候不小心烫到的。我只是点点头,看似接受了她的解释,没有追问下去。
分开的时候,她塞给我一笔钱,让我拿去付学费,我说我不要,我马上就跟同学去打暑假工了,我可以自己赚学费。但她坚持要给我,她说,我是姐姐,我应该要照顾你的。我们再坚持一下,等妈妈出来,我们一家就会过上好日子的,就不用这样一东一个西地四散了。
我点点头,我说,姐姐,如果别人对你不好,你要学着离开他,不要像妈妈那样,到最后,要杀了他才能离开他。
姐姐拍拍我的头,笑着说,小孩子懂什么?那笑是很苦的,我看得出来。
我们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她男朋友开了辆脏兮兮的小车来接我们,他染着一头黄发,手臂上纹满纹身,花得我无法辨认出一个图案来。他招呼我们上车,我和姐姐坐到后车座,他边开车边打电话,大骂脏话,很难听,姐姐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小声说,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到了外婆家门口,我下车,姐姐说,你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代我跟外婆问个好。你要好好学习,你比我聪明,以后比我有前途。
我点点头,目送她上车离开,车刮起一阵尘烟,没了踪影。
上高中后,因为学校离外婆家很远,我开始在学校住宿。
我家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因为距离远就隔断了传播,以前的同学总是乐于帮我广而告之。我时常感到别人带着异样的目光看我,那些目光粘在我身上,无论我走到哪里。
很多年后当我开始接受了自己,我也就接受了因我人生事件而向我投来的目光,但当时我还太小,我无所适从。
那些目光起到的作用就是时刻提醒我,我有一个暴力的爸爸和一个坐牢的妈妈,我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些日子带给我的阴影。
我没能在高中交到朋友,我的舍友们远离我,背着我窃窃私语,当然也由于我的性格,总是那么沉默,那么无趣。
有一次我被几个女生堵在厕所里,她们问我要钱,我说我没有,她们就要打我,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不害怕别人的威胁,我意识到我的拳头并不比别人无力,我可以回击每一个对我动手的人,我想我的脸上也显露了这样的狠劲。
我骑在一个女生身上扇她巴掌,她的脸被我扇肿了,其他女生想要拉开我,却拉不开,她们对我拳打脚踢,我不知该不该谢谢我爸爸让我变得这么抗打,我一点也不觉得痛,我只是想要回击每一个欺负我的人,回击我那段像老鼠一样灰溜溜的人生。
最后我们几个人被班主任抓到办公室训斥了一顿,那些女生走后,她单独留下我,她对我说,老师是过来人,出身不好就要比别人活得更加小心翼翼,你明白吗?别人犯了错或许还可以补救,但你不能犯错,没人会帮你补救,诗舞,以后你只能靠自己,所以你更该约束自己。
我点点头,于是她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满意笑容。
从办公室出来,我靠着墙长长叹了口气,我太累了,我想要犯一点错,可脚刚踏出那个框框,又被人打回原形。
这世上有活得轻松的人吗?至少很多人不必像我活得这么难吧?我忍不住要妒忌那些生活幸福的人了。
2
姐姐跟那个黄毛男友分手后,跟一个富商去了外地,临走前她和那个富商带我去饭店吃了一顿饭,许久不见的姐姐胖了不少,但她依然那么美丽,生活的种种并没有摧残她这份美丽。
富商是个爱笑的胖子,一笑眼睛就眯成一道缝,从那缝里射出算计的精光,我不喜欢他,就如我也不喜欢那个黄毛。
他对我说,诗舞啊,你好好念书,你要是考上大学,不用担心学费,姐夫供你读。姐姐就在一旁笑着,十足是一个贤惠的小女人。
那男人出包间打电话的时候,姐姐跟我说,他是有老婆的人,不过他说他会离婚的。他对我很好,你不用记挂我,自己好好过活。等安稳下来,我再跟你联系。
我看着她红润的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找到自己要走的路,不知道这条路会引她走向何方,那怎么看都是一条不归路。
但我依然是沉默的,我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沉默,我丧失了我的语言,或许我从来也没有被允许表达过。
我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秋天了,枯黄的落叶纷纷自树上落下,风刮起沙尘迷了我的眼,这时有人从背后拍我肩膀,我回头,看见一个与我穿着同样校服的男生,他有着干净好看的笑容,他指指我的头发,“你头上有两片落叶。”我认为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你头上有两片落叶。”这些语言意味着什么?它对别人毫无意义,却逐字逐字敲打在我心头,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吧。
“我见过你,我就在你隔壁班。”
我笑笑,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好像不在意,自顾自说:“上个月的月考好难啊,是不是?不过你考了全级第一,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我们班主任常在班上提起你,他让我们学学你,也考个全级第一给他争争光啊,我看他更想做你的班主任……”
他就这样一路说,我们慢慢走回学校,最后我鼓起勇气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补习。”
他愣了愣,随即说:“那太好了,谢谢你!”
我想我从来也没有奢望要跟他做朋友,我只是觉得,我只是想要靠近光。
他叫宋天佑,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第一次带我去他家时,我呆住了,我不知道家原来可以这么漂亮。
他妈妈热情招待了我,给我端来茶点,他妈妈保养得很好,像他姐姐多过像他妈妈。他爸爸平时做生意很忙,有空的时候会带他们母子出去游玩,有时候我碰上了,他们也会带我一起。
我们去游乐园玩,他和我坐过山车,他在我旁边怕得大喊大叫,下来后他发誓说此生再也不坐了,他爸爸笑他胆小,还不如我,我在一旁看着这一家人,我以为我会妒忌这种幸福,但我没有,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欣赏着,像欣赏艺术品那样,喜欢,但我永远也够不到。
有一回我帮他补习时,他突然问我,你好像很少提到你爸妈,他们是做什么的?我手一抖,笔在练习本上划下深刻的一横。其实我没有要隐瞒他的意思,我想告诉他,我爸爸整天打我妈妈、打我和姐姐,我妈妈在坐牢,我想坦诚地说出来,可是我想要说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匆忙收拾了东西从他家逃走,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可我总觉得自己像只肮脏的老鼠。
其实如果仔细想想我的人生,我一点错也没有不是吗?可为什么我依然有挥之不去的罪恶感?是由于那在被子下生出的一点庆幸吗?
那个称之为爸爸的男人已经死了,可他依然左右着我家三个女人的人生,他依然掐住我们命运的咽喉,我们随时等待被掐死,而得不到救赎。
我想要恨,我想要发疯,可我最终只能小心翼翼活着,靠近光的时候,甚至会担心在光底下,太过暴露了自己。
之后我开始躲着天佑,我有点害怕见到他。
他也许会从别的同学口中得知我的过往,他会怎么想我?他会觉得我过于软弱,不够勇敢吗?他会觉得我妈妈过于残忍吗?他会觉得一定是我们有错,才会被打吗?
不,不,我不该这么想他,他是我心底唯一的光,我但愿不知道他的想法,从而他就可以在我心中拥有无限的温暖和善良。
我上到高三的时候,姐姐大着肚子回来了,她的脸红肿着,像被人扇过巴掌,她的头发剪得参差不齐,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是他老婆打的。他原来从没想过要跟他老婆离婚,只是想我骗我给他生个儿子,现在照出来是个女儿,他就不想要了,又联合他老婆来对付我!他妈的,他不得好死!
她哭着,嘴上不停咒骂。她拉住我的手说,诗舞,我只有你了。
高考完之后,我就进厂打工了,那时姐姐已经快临盆,没法再干活,家里的支出全得我来赚。
高考分数出来后,我不敢去查,我怕自己抱有希望,又怕自己失去希望。我知道我没有上大学的可能了,我是个有家要养的人了,生活从来没有给我太多选择。
小侄女长得白白胖胖地,很可爱,可我姐姐讨厌她,她甚至不愿意给她取个名字。最后上户口不得不取个名字时,我给她取名生生,林生生,她是新生的希望。
姐姐生完孩子后,一直情绪低落,她常常哭,不愿意多看女儿一眼,她每次看到生生,都会恨她是个女儿,她认为如果生生是个男孩,她就不会被抛弃。
我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她这是产后抑郁,需要家人多多呵护关爱,我听后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我一个人怎么顾得了这么多事情?
我和姐姐从医院出来,夏日的阳光热烈到刺痛人,姐姐忽然跟我说,诗舞,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如果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
我心里不是没有想过,也许我一个人会过得更好,可是当我挽着她的手,我知道我这辈子最缺失的是亲情,最想要的也是亲情。我说,没关系的姐姐,我现在也过得很好,有你和生生陪着我,我一点都不觉得寂寞了。
她说,妈妈还没有见过生生呢,等生生大点,你带她去看看妈妈。我说,我们一起去。她惨淡地笑着,点了点头。
几天后,姐姐跳楼自杀了。警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下夜班,因为车间不允许带手机,我已有几十个未接来电。
我听到这个消息,脑子嗡嗡地响个不停。挂了电话,我看到姐姐最后给我发来的信息,她说,对不起,诗舞,希望你和生生以后能够过得开心。
我靠着储物柜哭得喘不过气。为什么她要离开?可如果生活这么痛苦,为什么她不能离开?这两个问题在之后的人生里我反复问着自己,如果生活得很痛苦,我可以离开吗?
生生三岁的时候,我带着她去监狱看了妈妈,妈妈老得多了,白发长上两鬓,她说,生生长得像你姐姐,以后也是个漂亮姑娘。
说完她就哭起来,诗舞啊,我对不起你们姐妹俩,我对不起你们。生生用她稚嫩的声音说,外婆,你为什么哭?你见到我不开心吗?我说,外婆是因为开心才哭的。
其实我、我的姐姐和妈妈,我们要做的不是跟彼此说对不起,我们要做的是跟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日子很长,再苦也会过去的。
我抱着生生慢慢往家走的时候,竟遇到了天佑,这次我没有躲开。他惊讶地问我,你结婚了?我摇摇头,我说这是我小侄女。
这个对答之后,我们陷入短暂的沉默,正当我想要告别时,他说,我们能谈谈吗?
我们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公园,生生开心地跑去玩滑滑梯,我跟他一人坐一个秋千,我脚尖点地,轻轻晃着。
我问他,大学生活过得好吗?听说你考了一个很好的学校。他说,你为什么没有回学校填志愿?你的分数一定比我高得多。我无奈地一笑,还说这个干什么?都过去了。
他又说,你那时为什么一直躲着不肯见我?
我一愣,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件事。我说,有一次在你家,你问我爸妈是做什么的,那时我没能回答你,因为我感到自己很不堪,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不知该怎么面对我的过去。
我爸爸常年家暴我们,我妈妈为了保护我和姐姐,杀死了他,现在还在牢里。我姐姐跟了一个有夫之妇又被抛弃,生下了生生,因产后抑郁跳楼自杀了。你问我为什么没有回学校填志愿,因为没有意义了,我得照顾我的家人。
我看着他,这些话从前我一定说不出口,但经过这些年,我与自己和解了,我大方地说出这些经历,我还是感到很苦,但我没有再责怪自己。不是我的错啊,这些年来我得反复告知自己。
他说,你当时不告诉我,是觉得我会跟别人一样用异样的眼光看你吗?我们相处了这么久,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说,对不起,当时我没法承受一点点你会讨厌我的可能性,正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这时他向我伸出手来,像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干净地笑着,“那我们和好了是吗?”
我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手心的暖意。生生跑过来,他抱起她说,你们住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我们慢慢走着,我感恩他给我的人生带来了一束温暖的光。
回到家后,我上网查了我当年的高考分数,原来只比当年的省高考状元少一分。我在电脑前又哭又笑,我知道我努力就一定可以。
3
生生上小学之后,我轻松了许多,天佑介绍我到他爸爸的公司当助理,工资没有厂里赚得多,但我有更多的时间来准备我的第二次高考,天佑爸爸得知这件事,特意没有给我安排太多工作,我总是可以早早下班。
周末的时候,隔壁小志妈妈会让生生去她家写功课,帮我分担了育儿工作,我很感谢她,可每次送东西给她,她都会退回来,她说小志很调皮,有生生陪着玩,她还轻松不少。
不知何时起,我身边充满了这些善良的好人。大概是天佑带给我的运气。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天佑妈妈叫我到她家里吃饭庆祝,天佑带了他女朋友来介绍给我们认识,女孩名叫悠悠,剪着齐刘海短发,笑起来很可爱。
吃过饭后,天佑妈妈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她看起来忧心忡忡,问我:“你跟天佑……”
她话没说完,但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哑然失笑,我说:“阿姨,我跟天佑一直是很好的朋友,看他现在过得这么幸福,我很替他开心。”原来她和天佑爸爸一直以为我跟天佑在谈恋爱。
我透过阳台的玻璃门往客厅里看去,天佑低下头在悠悠耳边说了什么,两人偷偷笑起来,看着特别美好。
我一直不去理清我对天佑到底怀着什么感情,我想这样很好,难得糊涂,有些事情看得太清,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的人生需要理清的事情已经很多,我就任由我的爱情在那里一团乱又有何不可?
我给生生办了住宿手续,我送她去宿舍时,她背着小书包显得很开心的样子,她长大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独立,比我更能适应在人群中的生活。
临走时生生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看她,我说很快,在你还没有开始想念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来了。她说,小姨,我现在就开始想念你了。她像是要哭的样子,但忍住了。
我亲了亲她额头,分开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我得这样做,她以后会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我也应该有我自己的人生,从现在开始,我们都不要做没必要的牺牲。
离开那天我谁都没有告诉,我害怕那些告别的场面,我这辈子经历过的告别还不够多吗?
我坐上火车,火车带我一路远去,我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思乡的情绪,我在那个地方过得那么辛苦,但我却对它存有依恋,我爱恨都在那里。
我大学毕业后回去,在一家公司做英语翻译,那时生生已经上初中,我租了个小屋我们一起住。
有一天生生突然问我,小姨,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暗恋过?我一愣,随即笑了,我问她是不是有喜欢的男生了,她红着脸说没有。
那晚我梦到了天佑,梦里他还是十七岁的少年模样,而现实里我们马上就三十了,时间过得多么快啊,那些痛苦的或者旖旎的往事,都已久远得像前生,时间冲淡了一切,我喜欢我现在这样,三十岁很好。
我睡得迷迷糊糊时,被天佑的一通电话吵醒了,我跑到楼下,梦里那个少年和面前的中年男人渐渐合为一体,他喝了点酒,脸上带着醉意,看到我忽然就哭起来,吓得我忙掏出纸巾给他擦泪,他说:“悠悠跟我分手了,她说她不爱我了,不想跟我结婚了,怎么会这样?”
我说:“我怎么知道?”
他说:“你不是心理咨询师吗?你给分析分析她的心理啊!”那时我在学心理方面的课程,跟着老师去帮人做过几次心理咨询,完全是个新手,没资格分析什么。
我陪他在午夜的大街上慢慢走着,他渐渐冷静了一点,问我:“诗舞,你说爱到底是什么?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
我说我不知道,我的爱从来没有消失过。他又说,我觉得这辈子不会再爱上别人了。我说你会的,你会再去爱别人的,因为爱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他说,如果我们到了五十岁还是单身,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我笑了,我说,你真的很幼稚。
这时从拐角处跑出来一只脏兮兮的小狗,特别亲人,一直用脑袋拱我的脚,我蹲下来抚摸它,它顺势躺下来露出自己的肚皮,天佑说:“可怜小狗,谁这么坏把你抛弃了?”小狗“汪汪”两声作为回答。
我们散了一会儿步,又回到我家楼下,天佑心情好了一点,就跟我分别了。
我转身上楼时,发现刚才遇见的那只小狗,不知何时跟在我身后一起上了楼,我们在家门前大眼瞪小眼,它看我的眼神那么小心翼翼,我忽然被这眼神刺痛了,它像是另一版本的我,它仍处在需要被拯救的阶段。
我自问我拯救不了任何人,我承担不起任何一个人的人生,但是我可以救下一只小狗,小狗的一生比人要简单纯粹得多。
我抱起它,我说:“好了小狗,天气冷了,我们回家吧。”
我可以确定我和这只小狗会相处得很好,一个生命永远爱着另一个生命。(原标题:《一个生命爱着另一个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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