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景,母亲说:“虽说你姥爷去世多年了,可他也留下了不少兵器。像关老爷大刀、单刀、长枪、齐眉棍、九节鞭、三节棍和梢子棍等等。你想学什么,我可以和你小舅说,借个一件两件的,不知能不能行?”
母亲说完之后,第二天就给小舅打了电话。又过了几天,母亲告诉我说:“你小舅说,好多东西都放吊铺上了,没法找,也没法拿,好容易找出一把单刀来,叫你晚上去拿。你去不去?”
我一听,高兴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坐上5路电车就去四方北岭了。
一进门,姥姥、四姨和小舅都在家。姥姥和四姨正在床上做棉衣服。
小舅从门后里拿出那把单刀,我一看,刀柄的木头也裂了。
小舅一边用湿布擦拭着,一边当着我的面比划了两下,笑笑说:“这是前几天才找出来的。刀有些锈了,我给刳了刳锈,上了点儿白油漆。你看看,还没完全干透。刀把也有些裂了,你回去找东西缠缠。”
我拿着,扭头就走,称明天还要早早上学。
小舅说:“也好。你赶快回去,好让你妈放心。一路上,刀尖要朝下,别伤着别人。”
我正要出门,小舅又把我叫住,说还有一支梢子棍,叫我也带上,并且将单刀和梢子棍都给绑在了一起。
绑的时候,小舅还回忆说:“这把单刀,钢火很好,是你姥爷自己煅打的。忍饿的那年,你姥爷开了刃,到崂山还抓过狼呐!当时,你知道的,都饿得不行了。幸亏你姥爷还能抓只狼来家,嘿嘿,那狼肉可真不好吃啊!”
我的小舅,名叫宿寿广,比我大十一岁,当时一直干临时工。后来,好像是街道上给安排的就业,去了一个集体企业,名叫青岛玛钢元件厂。
他说忍饿的年代,就是三年暂时困难时期。记得那是1961年,我三岁时候,他就背着我,爬到四方北岭东山上,去撸槐树叶子。
当时,东山上的槐树叶子几乎都给人家撸光了。我在地上看着面袋子,他爬到树上去撸树叶子。不管什么树叶子,我们都要。
我和小舅撸树叶子的时候,还有幸拾了一些蘑菇来家。
姥姥看到树叶子和蘑菇,高兴地洗了洗,就放进大锅里一起煮。开锅的时候,姥姥还撒上了两把豆面。那一顿饭,我们全都吃得满头大汗,笑逐颜开。四姨还夸奖我能干活了,好样的。
那时,母亲还在发电厂子弟小学教书。第二天晚上,当她发现我的脸已经肿成大馒头了,两眼眯成一条缝的时候,便问姥姥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我三舅说得好,他说:“大概是吃蘑菇吃的。小孩儿,对于病毒的抵抗力差,所以反应强烈。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姥姥一听就笑了,她正在厨房里用开水刷面板,期待着能够再烫下些面渣渣来熬水喝。她说:“反正吃了肿,也比没吃的,整天家忍饿强……”
是啊,忍饿,都把人的眼睛给忍绿了。有的人,一出家门,连东西南北都想不起来了,把思维都饿丢了。呵呵,姥姥虽说的是气话,可也是实话,这下,逗得全家人都笑了,都乐了,谁看着谁肿鼻子肿脸的,也都忍不住,笑出声了。
母亲对我说,她也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也饿得头晕。
最滑稽可笑的,是“破笛子”的话。离姥姥家不远,有座新居民楼,四楼上住着一个皮孩子,比我大个四五岁,外号叫“破笛子”。他整天饿得,坐在姥姥家楼的大门洞里,逢人就说:“你说,要个嘴有什么用?”
听的人,一看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也不往心里去。
谁知,他还追着人家继续问:“是不是用针缝死,就不饿了吧?”
听的人,多数都答应着他,或点点头,都露出了少有的苦笑。哎,那个年月……
话又说回来。在三十六中,我们除去学了几路潭腿之外,就是学站式子。比如马步、登山、金鸡独立什么的。再就是,压腿、打旋风脚、双飞等等。由于我在宣传队干过,有基本功,所以这些招式对我来说,都不成什么问题,比一般人做得好。
于是,尚大舅就教了我一套埋伏拳。这套埋伏拳,我练了没几天,就熟了。它比舞蹈的难度要小得多,可它毕竟不是舞蹈,所以也有许多疑难的地方需要解决。
旧中国的武术家,讲完套路之后,要给你单独“批式子”。“批式子”,才能看出拳师的真正水平。尚大舅教了埋伏之后,就再也没给“批式子”。他到底会不会“批式子”,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那个时候学拳的孩子,一起步都是“埋伏拳”,所以此拳也被称做是入门拳。尤其是在西镇,由于栾秀云的一套埋伏拳,曾经在第十七届华北运动会上威风八面,所以老西镇人也把埋伏拳称之为“秀云拳”。
据说,埋伏拳属于少林拳的一种,有“十路埋伏”,全会的人不多。我学的是“一路埋伏”。而栾秀云在华北运动会上出名的是“二路埋伏”。
1934年春天,栾秀云就在西镇的朝城路小学,成立了青岛国术馆第一女子练习所,专门教授“埋伏拳”。一时间,西镇学习埋伏拳的孩子如洪流滚滚。所以那时,“埋伏拳”在西镇,几乎成了女子拳的代名词。
说实话,“埋伏拳”由于动作小,灵活多变,也确实适合女孩子练习,这是我的感觉。还有,我在练的时候,由于套路里面没有腾空、跳跃和翻滚的快感,也觉得不过瘾。
有一天晚上,在三十六中操场上,借着月明地儿,尚大舅邀请了四五个老青年来看我们表演。其中,他就单独叫我打了一套“埋伏拳”。
黑暗中,一个老青年喷着酒气说:“他这套埋伏打得还不错,跟你学多少年了?”
“刚学,没两个月。”尚大舅显然也喝酒了,“怎么样,该你们下手了吧?”
“对,咱们来来——”一个左手戴护腕的秃头矮个子接着说。
说真格的,那天晚上,我真是开眼了。谁说没有武林豪杰?眼前的这几个,不就是吗?我和爱民、肖金平都静静地坐在地上观看。
只见一个一米八几的黑大汉,外衣一脱,刚一下场,招呼也不打,就开拳走势了。他练的是什么拳,咱不知道。只听得噼里叭啦的一阵声响,连跳加翻加腾跃加踢腿,好一阵子乱忙活,就把拳给打完了。等他一收势,大气不喘一口,静若处子,真是绝了!
现场一阵叫好声和掌声。
再下场一个,那伙计留着土耳其小胡子,一招一势,轻如鸿雁,悄没声息,如游龙腾云驾雾。来来回回,回回来来,上上下下,下下上上,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等到结束时,一抱拳,粗气一丝儿也没有。哦,这也真是好功夫!
全场又是一阵掌声,比刚才还热烈。
下面,该秃头上场了。只见他袖中拿着两根银色的细钢棍,一手一根,在月光下闪闪烁烁,青辉滚滚,煞是好看!
这是什么兵刃?这么小,还这么神秘?我一直在心里纳闷。
后来,尚大舅对我说:“你看到他手中拿着的那个钢针了吧?”
我说:“看到了。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叫霸王笔。”
“霸王笔?”
“对。”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对黄铜做的,与毛笔一模一样的铜笔。在两支笔的中间,还分别镶嵌着两个铜环。
尚大舅将两个铜环套在了两手的中指间,一面飞速旋转着,一面演练了几个招势。
之后,尚大舅解释说:“这兵器,揣在袖子里,防身最有用。”
我奇怪地问:“一手一支笔拿着,怎么防身?你戳人家一下,人家不管,没拭着,怎么办?”
“怎么办?”尚大舅作了一个鬼脸,用霸王笔对着我的肩膀猛地戳了一下。
我疼得往回一缩。
他笑了:“我是要戳你的穴位。你没看王度庐的小说吗?武术最高的一招,就是点穴。过去,用两个指头点,那不行。现在咱们用霸王笔,只要一点,你就不会动了。嘿嘿,怎么样?我教给你一套霸王笔的招法吧?”
那当然好了,我心里很高兴。但我在当时,没有更多地表现出多少热情。因为我知道,学任何拳,都是有成本的。
那个年代,拳书都是拳师们压箱底的宝贝,旁人根本见不着面儿。谁会什么拳,谁拿手什么套路,多么好的朋友,多么好的师父和徒弟,不到火色都不教。世面上只教大路货,只教花架子。不像现在,什么拳书都有。都是清代、民国的老拳书,影印的,随便买,随便学。
后来,我知道,尚大舅说的这种器械,有的书上叫“判官笔”,四川人也叫“峨眉刺”。但都不如尚大舅叫的“霸王笔”名字讲究、响亮。
叫我说,这种东西,多多少少是一种防身的暗器。用作点穴,还真有它的道理。
看官,也许你不知,栾秀云在西镇推广“埋伏拳”,还因为她曾经家住挪庄。据说,她的父母与武术名家纪炎昌是好朋友。
栾秀云1916年出生,山东烟台福山人。1929年初,十三岁的她,随父母自北京来青之时,最先投奔的名师,就是纪炎昌。
栾秀云十四岁时,曾随纪炎昌去杭州参加过首届全国武术考试。据说,他们返回时乘船路过上海,栾秀云还在上海的一家大舞台戏院表演过吕祖剑,一举引起轰动。
1932年,栾秀云刚好十六岁,即考入了青岛市立女子中学。这时候,她除去跟纪炎昌学习太极拳、少林枪之外,还跟杨明斋学过孙膑拳,跟高凤岭学过太乙剑等等。
1933年7月在青岛举行的第十七届华北运动会上,栾秀云也参加了项目,但没有获得名次。可以想见,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在当时的旧中国,能够参加这样的体育盛会,无疑也是一种荣耀。不过,栾秀云是有实力的,当时运动会上获得剑术前三的王子章、韩冠英和林玉田,均不如她。她的吕祖剑和双钩,都属于独门绝技,可谓“武林一绝”。
转过年来,栾秀云正好十八岁。青岛市国术馆又推出了五位女选手,准备参加1934年10月在天津举行的第十八届华北运动会。为了夺得好的名次,青岛国术馆即借用了汇泉体育场作为训练场地。所以,每天下午放学之后,栾秀云、钟兰英她们,就到体育场进行集训。栾秀云训练非常刻苦,常常都要训练到晚上很晚,才乘车回家。
看官,这个时候的栾秀云,还没有真正出名。也可以说,正在武林的道路上艰难跋涉之中。谁知,也真是凑巧。湖畔诗人汪静之与国术馆教务科科长高凤岭,当时都是青岛市立中学(今青岛一中)的教师。那时的青岛市立中学还没有搬到西镇,就在汇泉体育场的斜对面,只一路之隔,紧挨着中山公园,校址为湛山大路2号。
接下来的一桩奇事,就更有意思了。
1934年7月6日,作家郁达夫应汪静之、卢叔垣的邀请,自上海来青后,因为学校放暑假,一开始就住在市立中学里。
当时的青岛体育场刚刚建成一年,是中国最大、最新、最现代化的体育场。郁达夫携眷而至,又住在体育场对面,故不止一次地跑去参观,这就认识了正在练剑的栾秀云。同时,还认识了正在作现场指导的国术馆名师高凤岭和纪炎昌二位,也想起了四年前栾秀云轰动上海大舞台的那一幕。
那天晚上,明月当空,海风送爽。郁达夫看栾秀云舞剑到了出神入化之时,立即诗兴大发,当即挥毫,题写了《栾女士秀云舞剑》一诗:
堂堂国土盈朝野,
不及栾家一女郎。
舞到剑飞人隐处,
月明满地滚青霜。
看官你看,此诗是不是充满了浓浓的诗情画意?是不是也表达出了郁达夫初来青岛的风流才情?呵呵,我不多说,请你继续往下看。
郁达夫后来在他的《避暑地日记》里,还有这样一段精彩的记录:
“1934年7月23日:午后有《北洋画报》记者陈绍文氏来访。同来者,为陈之妹、陈小姐及女国术家栾小姐等。栾小姐貌很美,身体亦强健。在青岛接见的女士之中,当以她为最姣美温柔。”
你看,当时郁达夫不仅看上了栾秀云的剑术,还看中了栾秀云的美貌,还把她请到自己下榻的“家”里来了。
郁达夫对栾秀云的剑术不仅评价高,而且还称赞她为“女国术家”。看官,这可不是一般两般的评价。
对于郁达夫的这首诗,我不想多说了。我只说其中的“月明”一词,就是非常青岛化。青岛人说“月明”,指的就是月光。“月明满地”,也就是“月光满地”。可是,如果用“月光”,这诗就失去味道了。
呵呵,这个郁达夫,也真是任性!人家栾秀云要备战华北运动会,天天在体育场里练剑练到很晚才回家。他却把人家请到“家”里来闲聊。也就仗着他给人写了这么一首抒情诗和自己名作家的一点影响。幸亏,两个多月之后,栾秀云一举拿下了第十八届华北运动会剑术第二名、双钩第一名的好成绩。不然,这诗也名不符实了。
写到这里,我还要郑重说明一句。即,所谓的剑术第二名,其实是“女子第一名”。当时的剑术比赛,是男女混合比赛的。第一名,往往是“男子”,第二名,才是“女子”。
那时,武术比赛设定项目不规范,不像现在。比如,有的大型运动会,还没有武术项目。当时,好多人都认为:武术不能算是体育。所以,即使在华北运动会上,武术也没有设冠亚军,只设一、二、三名,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局限。我们从这一角度来看,郁达夫对栾秀云的评价,可谓精道。
当然 ,自第十八届华北运动会之后,栾秀云的名声大震。许多报纸、杂志、画刊也都刊载了她的图像。一个十八岁正在上学的女孩子,突然创造出如此的辉煌,这不能说不是西镇人的骄傲,也是青岛人的骄傲。
看官,旧时,在青岛武术界还将栾秀云誉为“国术第一女杰”,也不是没有道理。后来知道,她不仅会拳法、懂器械,更重要的是她还长于国术的理论研究,写过不少文章。(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