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心只有数理化
十五岁,我及笄之日。
母亲亲自为我簪上一支白玉簪,叫什么和田韵白镂空雕花玉梅簪还是什么来着,名字挺长我也不太记得住。母亲也是一脸赞同道:“古人就是爱整这些虚的,一支白玉簪子还取这么高大上的名字,啧,那么长。”
我表示听不懂她说什么。
我的母亲是异姓王爷镇清王正妃,偶尔抽风。
三岁左右时她总爱抱着我教我唱“A、B、C、D、E、F、G......”她告诉我这叫英文字母歌,还教我所谓的“英文”,学的我苦不堪言;后来她又教我所谓的“数学物理化学”,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母亲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但由于学那玩意儿掉头发,我学了几年后死活不肯学了。她来来回回在我面前踱步,最后打了我一顿,我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妥协了。
其实母亲所教的数理化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数术、格物、炼丹术.....当然母亲教的更全面也更难懂,因为她教我背的元素周期表国学里基本没那些字。偶尔想起来还觉得也挺顺口: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钪钛钒铬锰、铁钴镍铜锌......中毒了......
之前她还教过我一种字体,粗粗看上去与我平常所学没什么区别,但仔细看机会发现写的一个个都是错别字。我跟着学了一段时间,后来父王送我上学堂夫子告状说我写字工整归工整,但就是不识字,总是写错。母亲所教的的字体已根深蒂固,一时之间我很难改过来,因此我老是被父王呵斥。
母亲煞有介事告诉我那叫简体字,还说什么古人的繁体字实在太难写也太难认,当初她来的时候还当了半个文盲诸如此类我听不太懂的话。我瞅了她一眼,从此再不肯学什么简体字,还惹得她郁闷好一阵子,说她的女儿不听她的话,学的也不是她的思想。
她说她很孤单。
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很孤单。
但那时我只当她又抽风了,理会不了她说的“孤单”是不是真的孤单。
再后来她又教我武功,当然不是什么飞檐走壁之类的,母亲告诉我那都是话本子里骗人的。她教我的武术干净利落,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看上去不如外祖家哥哥们学的那么花里胡哨,但也完全不同于父王平时练的。我疑心她又抽风了,死活不肯学。她怒瞪着我,一掌拍碎了面前的黄花梨木桌。我震惊看着她,遂又看见了她身后远远站着的父王和一脸肉痛状的老管家,最终还是学了她所谓的“空手道”,后来又被迫学了什么跆拳道、击剑、柔术、散打......往事不堪回首。
及笄这天,父王说要为我定亲,和谢太傅家的三公子谢珏。
我认识谢珏,比我大四岁,长得挺好看的,但平时他不太爱理人,我有些担心嫁过去他不跟我说话那可怎么办。
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父王一说要为我定亲,母亲平时秀致的远山眉瞬间竖了起来,仿佛要顶破天。
“定什么亲?!夭夭才十五岁,初中都还没毕业呢你要她嫁什么人!”
夭夭是我小名,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母亲取的。
我的大名叫江旅思,也是母亲取的。母亲说这是出自一位大文豪范仲淹的词: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她说本来“思”念的是第四声,但考虑到第四声念起来不大好听所以就念第一声了。
但是,我不关心第几声,我只想知道范仲淹是谁?恐怕也是母亲杜撰的。她杜撰的诗人已经不少了,比如陶渊明,嵇康,李煜,李白,杜甫等。总之她念出的诗词,都冠上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人的名字。
母亲自己有才华,却非说自己无才无德,整天装着个吊儿郎当样,着实令我很费解。
但每当她念起我的名字时,我总莫名觉她的神情有些悲伤,我不知她悲从何来。母亲衣食无忧,父母安康,父王也没有妾室,但她就是不开心。
很多年前听外祖母说过,母亲曾作了一首可传千古的词——《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母亲她是在思念着什么吗?
因为我的亲事,母亲与父王又大吵了一架。
母亲振振有词:“老娘当年十五岁时还在边境数人头过着日子,夭夭十五岁才多大?你就这么着急让她嫁出去?江城远,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要嫁女儿你自己生去!”
这次争吵以父王摔门而去结尾,父王气得不轻,他走出去之前我几乎看见了他额角血管中流动的血液,额上的青筋似乎也在欢快起舞。
父王不善言辞,与母亲打嘴仗往往败北,理所当然的,这次也不例外。他的脸色很快恢复平静,终是不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走出去,与母亲几乎是擦肩而过。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扭头扫了我一脸,那眼神中我看见的只有漠然和一丝微不可查的嫌恶,莫名的令我有些害怕。似乎是,父王,我的父亲,并不希望我存在于这个世间。
我惊恐地去拉着母亲的袖子。母亲一脸平静,她目送父王离去,眼底似乎有微光闪烁。
这是我不曾见过的,她向来洒脱,可这时我却觉得她被什么禁锢了。
母亲是将门之后,小小年纪便上了战场。
奶娘对我说,母亲和父王是在军中相识的。当年母亲年纪尚小,初生牛犊不怕虎,扮作男子便跟着大军出征了。
母亲勇猛好战,年纪轻轻就攒下不少军功,由此也理所应当地入了父王的眼。她当上虎贲将军那年不过十七。
似乎是豆蔻年华的母亲率先看上了父王。总之,母亲跟了父王七年,从十三岁到二十岁,七年时间,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跟着她的统帅,她的天,浴血奋战,征战八方。
后来他们终于修得正果。母亲二十一岁那年,京城杏花微雨,海棠艳艳,父王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将她娶回了家。
奶娘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一双浑浊老眼泪眼汪汪。我莫名想到母亲当年叫我的那句诗: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我心虚看了眼奶娘抖了一抖,默默合上眼心里直念罪过,要尊老,尊老……
奶娘抽了抽鼻子,两根粗胖的手指头捏住鼻子一擤,又往鞋帮处一揩,鞋帮挂满晶莹鼻涕。
我不禁转过了脑袋。
奶娘抽泣着,絮絮叨叨地说:“二十一岁都是老姑娘了,你父王也真是狠心……”
耳边听着奶娘的絮叨声,我静静托着腮,看着门外的银杏树,光秃秃的树枝上落下最后一枚金黄的树叶。风追逐着它,晃晃悠悠,飘落进残败莲池里,荡起一圈圈涟漪,没一会儿又渐渐消散。等又一阵风吹来时,池面又皱起了眉,似母亲那样。
我困倦的打了个哈欠,恍惚间想起小时候母亲教我对对子。开始时她教我背《笠翁对韵》: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云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
这时的我肯定是不会安安分分背书的,总是会时不时地问她“笠翁”是谁。
母亲回应我的总是发呆。
有次她写了一副对子,不同于往日的错别字,这次她用的是毛笔,一笔一划写着那令她最不屑也最心烦的“繁体字”: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彼时的我懵懂无知,虽识得这些字,却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而现在,我终于知道这副对子是什么意思了,却始终不懂它的含义。
2.豆芽菜
我开始穿上母亲为我准备的冬衣,她还特意为我织了条羊毛围巾,一双羊毛手套,很多双羊毛袜子。
我惊诧于母亲难得的贤良淑德,虽然她每年都会为我准备这些东西。
母亲头也不抬,手中娴熟的勾线穿针,正织着一身羊毛毛衣。她专注地织着手中的衣服,对我说道:“以前总想着以后谈恋爱了可以亲手做些衣服啊,织些围巾手套什么的给男朋友,所以就耐着性子学了。后来发现学这玩意儿着实鸡肋……”她的声音突然渐渐小了,变得模糊不清,我隐隐约约只能听到句“反正在他眼里这些都比不过”便没了下文。
我看着母亲,想从她平静下来的脸上看出些来什么,但却只能看见几条不知何时爬上眼尾的皱纹和鬓角隐藏不够隐蔽的白发。我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将脚下乱成一团的乳白羊毛线团成团。
父王就站在门外,门外那株巨大的合欢树下,纸条隐匿了他半个脑袋。他总是静静望着母亲房门,或是眺望天边云卷云舒,月斜星隐。从来没有进来过。
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就算是母亲,也从不知道父王一直在等她某一天能打开那扇门。
我生来就有一种能力,我谁也没告诉过。
我的双眼有“透视”的能力,但并不是能被我眼睛所看到的。当我闭上眼时,也如我睁开眼时一样,但可以看的更遥远更清晰,甚至可以透过房帘门窗看见一切。这种特殊能力导致我经常闭着眼睛走路,而坏处便是,我总是往远的地方看,不看近的,所以经常撞到东西,一度撞得自己头破血流。
有一次,我就撞到了弱不禁风的豆芽菜太子。
豆芽菜来我家,逛着逛着就迷了路,在花园里逛了半天没能走出去。
彼时我正闭着眼睛观赏远处的风景。
由于自小便跟着母亲习武,我长得也算高大……才九岁便长了四尺的个头……儿当时比我还大两岁的太子,居然才长到我眼睛下边!于是我们这么一撞,豆芽菜自然被我撞折了……
他眼里噙着泪花:“你走路不长眼睛啊!”
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着也是两个人才能撞到一起不是?我揉了揉愈发疼得厉害的鼻子,冲他怒吼:“你谁啊你!敢这么和本郡主说话!你才没长眼睛!你全家都没长眼睛!”
豆芽菜捂着摔疼的屁股,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一脸惊恐看着我,磕磕巴巴问:“你……你……你说什么?”
我捂着鼻子,蓄势已久的鼻血终于流了出来,我的火气不禁又大了三分。
“你什么你!小结巴!”
小结巴张了张嘴,看了看我,于是看到我指缝中流出的鼻血,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我:“……”
于是我边捂着鼻子边将他拖去了客房。
路过客厅时,我“看见”父王正好一个身着紫衣的男子谈话,眉宇间似乎有些像我拖着的这根豆芽菜……
豆芽菜醒来时我早跑没影了。
开玩笑,那是当今太子,一不小心撞了他,还骂了他全家,十个江旅思的头都不够砍的。我无语凝视着天空,风逐流云,倒是个好天……
后来不知怎么的,许是有些自虐倾向的豆芽菜太子自那之后总是频频来寻我。在他第五十五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深深忧伤了。
我问:“你很闲吗?你不是每天都要学什么治国之道、帝王心术的吗?”
豆芽菜温和地对我笑了一笑,说什么他每天只用学习两个时辰,因为他有一个过目不忘的看家本领。
我翻了翻白眼。
之后他又好奇地问我为什么老爱闭着眼走路。
我信口胡诌地说我其实是在打瞌睡。
没想到他居然信了,所以每次当我走路时一闭眼他总会努力将我“摇醒”,但俗话说装睡的人无论你怎么叫都是叫不醒的。所以多次无果后后,他便改成牵着我走了。
第一次牵我时我给了他一巴掌。
他一脸委屈:“我是怕你又撞到东西,你这样走路老爱撞着,叫你也叫不醒。有人牵着,你就不会在撞着了。”
我愣了愣,心想他真的好傻啊,我得离他远点,因为母亲总说智商太低会传染。
但后来他再牵我时我都没再打过他了。
3.空前不绝后的数学题
天气越来越冷,灰黑的天空终于飘起了雪。
我裹得似一个粽子,在母亲的强迫下做着一道道函数题。
其实我很不明白母亲教我这些有什么用,但她却非得要我做,还说什么不能让我当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这些都是我这个年纪的学生该学的。
母亲这种奇怪思想总是让我一言难尽。
一天王府突然来了几个人,个个都穿着青衣布袍,一把长的令我头发都羞愧不如的胡子,看样子是学者之类的人物。
其中一个胡子最长头顶最秃的老头最先开口:“老朽多年前曾遇到一道难题一直不得解,听说王妃足智多谋,不知可否请王妃出来一解此题?”
我从柱子后面歪头看他们说的难题。
问名山去城不知高逺城外平地有木一株高二丈三尺假为前表乃立后表与木齐高相去一百六十四歩先退前表三丈九寸次退后表三丈一尺三寸斜望山峯各与其表之端参合人目高五尺里法三百六十歩歩法五尺欲知山高及逺各防何?
果真是难题,连个句读都没有,我看了只觉得头晕。
母亲应该也是这样想的,看了题后她皱眉跟老头们说语言不通很难解释,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阿拉伯数字,而母亲也不特别懂他们数学体系的专业术语,比如说筹算和码子,虽然她曾经尽力学了,但当年上战场太过匆忙后来就渐渐给忘光了。
最后母亲和那些学者相互交流讨论,两个月个学者们恍然大悟,母亲也顺利学会了筹算。
然后,母亲所说的阿拉伯数字居然就这么流传出去了。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说她知道这个朝代数学不怎么发达,但却没想到这么不发达。还说什么宋朝的时候我们国家数学都已经超赶欧洲几十条街了。然后她又负手而立,目光悠悠穿过水榭长廊,最终不知落到何方。
她说,这是个荒诞的世界,作者指不定脑子有点大病。
她喃喃道:“怎么还不结尾……”
我表示母亲可能又抽风了。
后来豆芽菜来我家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他问我题目,我想了想,用树枝在雪地里写下来。豆芽菜一脸迷惑地蹲在地上左看右看,说这题目他做梦的时候见过。然后他起身拿过我手里的树枝,迅速在雪地上画出答案,问我对不对。
我弯下腰看他写的步骤,居然与母亲教我的一般无二!我惊奇道:“你做梦梦到的?信之你这梦做的可以啊!”
豆芽菜大名叫宋信之。
宋信之看上去颇为不好意思,他想挠头却碰到了帽子。我没忍住笑了起来。
宋信之也跟着我一起笑,说他仔细琢磨过,这题并不难。然后又给我画了示意图,我凑上去看果然明了多了。
于是我又想到那几个白胡子老头多年不得其解的事,再看了看宋信之,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
我笑的更大声了。母亲替人解题的事被传出去后,十五六年来一直默默无闻、相夫教子的她又火了一把。
其实在母亲还没出嫁前,她一直是这个国家传说般的人物。
母亲十三岁参军,十五岁开始带兵打仗,同年攻下云国城池,十六岁迁升四征将军,十七攻下云国都城……一直到二十岁,母亲声名赫赫、战功累累。但就因为这样,全国上下几乎没人敢娶她。
当年父王也是传说。不同于其他军中之人满脸大胡茬子与粗犷,相反,从无败绩的父王长相清俊儒雅,不知是多少未出阁少女或已出阁少妇心中的梦中情人。但梦碎的那样突然,父王偏偏娶了母亲,全国眼里夜叉一样的母亲。
其实母亲十七岁时曾回过京城,那时她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她换上女装对镜贴花黄,眉若远山,双眼敛去戾气,唇不点而朱,肤若凝脂,肌似白雪。她在眉心贴上小小一朵却又万分精致的红色兰花,正如她一样,她便像一朵红色的空谷幽兰,炽热又清雅。
外祖母曾说过,母亲曾吟过一首诗: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我自是学过这首诗的,还曾问过母亲这首诗是不是她写的,她摇头说她当初选的是理科,怎么可能会写诗!还说她又不是那些光会剽窃古人诗词的穿越者。说着说着她便义愤填膺道:“以前看那些智障小说,总有些穿越者爱剽窃古人诗词,剽窃完了还要鄙视古人这不好那不行。有本事自己憋一首出来啊,真他么无耻!”
我默默停住话头听她念叨。
等她念叨完后她又开始让我背诗。说什么本来是要教我背唐诗三百首的,但奈何自己没文化,一句卧槽走天下。她只会几十来首,有些还只是零星一两句,连诗人名字都记不住。
我听完默默心塞。
那一年,母亲身着艳如红棠的缕金曳地大袖衫,娉娉婷婷去了庆功宴。庆功宴完了后又被一干女眷扯着去了赏花会。
说是赏花,其实是借赏花名头吟诗作对表演才艺。母亲确实是没什么才艺的,叫她舞刀弄枪制药观星她信手捏来,但叫她唱歌跳舞弹琴写诗还是有多远滚多远吧。
那些女眷均是官家子女和宫里贵人公主,一心只想看母亲出丑好羞辱她顺带羞辱定国公府。
就是那次人人都希望母亲出丑的赏花会,母亲看着一个个心怀不轨面带不屑的女眷们,思忖良久后念道: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只是春。
于是母亲又风光了一把。
但后来母亲再也不去参加什么赏花会万花宴诗会之类的宴会了。
她说她其实跟那些穿越者都是一样的,卑鄙无耻,占他人之物为己有。
她不想自己越陷越深失去自我。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诗还是人,但我却是真的相信了,母亲真的不会吟诗作对,也不精通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粗人,只会带兵打仗和她钟爱无比的数理化。
4.皇上的红娘事业
二十一岁时,一道圣旨将母亲与父王绑在了一起。
圣上亲自赐婚,父王便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将母亲迎进府里。
母亲说,自古以来,最热衷于红娘事业也最会乱点鸳鸯的人就是皇帝。
我深以为然。
因为皇帝他又拟了诏书让我跟宋信之定亲了。
我闭眼望着天空掠过的红尾飞鸟,想象着远山空灵鸟鸣,还有路边沾着晨露的野草,树梢红透的野果。空气中满是野外的清香以及自由的味道。
我蓦然睁眼。
不想嫁给宋信之,很不想。
宋信之来王府找我的时候,我没理他。我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他看不见我,我却能透过重重房门“看见”他。
他站在房外,如许多个日日夜夜的父王站在门外一样,一样紧抿着唇,一样默不作声。
我一直都知道父王很在意母亲,只是他从未敲响那道紧闭的大门,也从未踏过那道不高的门槛。我也知道曾经的豆芽菜,而现在已经比我高出一大截的宋信之在意我,可是我不敢拿一生跟他赌,不敢被拘于深宫之中,更不想成为第二个母亲。
何况我根本比不上当年的母亲。
嫁给谁都行,可是宋信之不行。
当晚又飘起了雪。簌簌雪花中,宋信之楞楞望着房门许久,最终隐忍的落下眼泪。
开春的时候,皇上取消了我和宋信之的婚约。
我知道这是宋信之不想为难我,也知道为了取消婚约他肯定受了不少苦。
他再也没来找过我。
我趴在桌上,手撑头看母亲做扇面。
她剪出扇形,先在上面作画,她手抖了抖,笔尖触到扇面晕开墨迹,我听到她轻咳了一声。
她不以为然,就着墨迹继续画。画的是桃花,一笔一笔,仿佛桃花花瓣都从扇面上飘了出来。夜晚的花带着露水,露水在花瓣上将落不落,像美人下颌处未滴落的泪水。
母亲画的桃花总是这般美。
她专注画着,眼神温柔似水,仿佛有星光闪烁。
我托着腮,母亲如今仍美得不似真人,可见她年轻时该是一副怎样的祸国殃民样儿。
画毕,母亲在扇面上题了一句诗。
我凑过头去看,桃花扇面上多了一轮皎洁明月,画中桃花生动鲜艳。我感叹地盯着画面道:“只怕是真的桃花也没这般美。”
母亲吃吃笑了。
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母亲不似在笑,而是在哭。
她在扇面上题的诗是: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我知道母亲是想家了,于是我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外祖父家的。
母亲一把抱住我,在我面前,平生第一次,哭了。
她说:“那不一样了……”
我有些手足无措,回抱住母亲。这时,我又“看见”了依旧站在门外的父王。
5.错位时空
我一个人去了外祖父家。
外祖母很高兴,说我难得来一回,非要带我去四处逛逛。我看着外祖母,发现她与母亲不仅长得像,连性格也有些像。
我去的这天是元宵节,月上柳梢头,外祖母带我去灯市看花灯。
元宵节的花灯总是泛滥成灾。天上飞着天灯,河里游着河灯。灯市上又卖着许许多多或鲜艳或普通或奇形怪状的花灯。
说实话,我并不不怎么喜欢元宵节,那些灯笼里燃烧的油烟味着实难闻。
但外祖母却喜欢凑热闹,一个劲儿往人堆里扎。我看着依旧老当益壮的外祖母苦笑连连。
由于人太多,没一会儿我和外祖母便被人群冲散了。
这下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闭上眼,小心地搜寻外祖母的身影。
走了没一会儿,忽然有人牵住了我的手。
我一愣,睁眼。
长身玉立的少年脸上戴着半块银制鬼面具,面具做的十分精致,每一道刻纹都似精心雕琢一般,极尽细致。
他星曜般的眼里倒映出我的身影,嘈杂人声中,我听到他清朗的声音对我说:“给你。”
我看了看他伸出的手中那块和他脸上完全相同的面具,哑然失笑。
宋信之摘下面具,垂头丧气道:“夭夭,我们不成亲了好不好,你别不理我……”
我笑看着他。
他又鼓起勇气拉起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些天我很想你……”
我突然有些想抱抱他。
但我还没来得及下手,外祖母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找来了。
外祖母一脸惊奇地看着宋信之,目光在他身上四处打量,啧啧道:“你就是太子啊?听说你退了我家夭夭的婚?”
我心虚的抽回手负手看着别处,宋信之则惊恐摆手语无伦次:“不……不是这样的……”
外祖母嫌弃道:“不是这样是哪样啊,得了得了,哪来的回哪去。”
宋信之委屈的看着我,我从他手里拿了枚面具,然后很愉快的把他赶走了。
外祖母拉着我的手,迅速从我手中夺过面具。
“啧,小东西还挺别致。怎么,对人家有意思?”
我目送宋信之远去,闻言道:“阿嬷,我和他之间是没有平等可言的,我只是想选择一条以后不会特别后悔的路。我选不了他。”
宋信之和我之间从来就不平等,他以后会有后宫三千佳丽,但我若是嫁给了他,我便只有他了。
外祖母一脸惊异,手里拿着面具在我眼前挥了挥:“不错啊,小小年纪觉悟这么高。”
我可不可以不尊老?!
后来我缠着外祖母给我讲母亲的故事。
外祖母好像也挺想诉说这段辛酸往事的,于是给我讲了一段我并不知道的事。
母亲光鲜的婚礼下,其实埋葬着父王的爱情。我真觉得外祖母在胡诌。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便是那名叫顾盼兮的女子。
十七岁时,母亲带着一身美名重返战场。
外祖母说母亲自小便想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所以她自小习武,做的事吃的苦连男子也要饮恨三分。
哪知一进军营就碰上了父王。
父王比母亲大五岁,十二岁时便在军中刀口舔血了。母亲一厢情愿的认为,只有父王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她。
母亲是天之骄子,仅一年就让父王对她刮目相看,被破格提升为百夫长,后来又成为副将。
成为副将后,她更能施展她的才华,发明了摩斯密码传递密函,又制造了许多威力巨大的炮火。
母亲一再告诉我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她自己就学的炉火纯青。
她用她所学的数理化,勘测地形,观星识云,制造药火,一次一次立下战功,也一次一次带领士兵死里逃生。
就这样,母亲凭借她出色的智谋,一路高歌猛进,最终名正言顺地站在父王左右。
但她十七岁回京时却被人挖了墙角。
挖墙脚的这人叫顾盼兮,是个俘虏,听说是云国的哪个公主来着。可一旦被抓,尤其是被抓到军营里,那妥妥的只能变成个军妓,顶多是个高级点的军妓。可父王却不知为何看上了她,甚至整日带在身边。
那时军中总有传言,说父王迷上了云国派来的细作,母亲地位岌岌危矣。
母亲看着那巧笑嫣然,倾国倾城的公主,冷冷一笑。
母亲是个不服输的,打仗时愈加骁勇善战,她听说这个什么公主是偷跑出来的,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话本子里有很多这样的桥段,偷偷出逃的公主和敌对国家的王爷,最终在话本里都会衍生出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在这样的戏剧冲突下,然后什么国什么家都会一齐抛到脑后,纷纷成为他们爱情之路上的垫脚石。
当然,最终两人都会经过重重磨难相亲相爱的在一起。
我猜想母亲估计也是这样想的。
既然很少有人知道这个顾盼兮是公主,那她就偷偷了结了她,叫她有去无回。
但父王着实将人保护的太好。
母亲思来想去,最后在父王带顾盼兮回京留她一人驻守边关的时候,直接越过父王,向皇上请旨带了三十万大军去灭了云国。
虽然没跟父王商量,但父王明显是同意的。
于是顾盼兮在母亲的一番暗箱操作下,连云国什么时候被灭了都不知道……就这么成了亡国公主。
从一个身份尊贵的公主变成了个灭国的奴隶,这样的心理落差也不知道她受不受得住。
后来顾盼兮便隐藏身份以琴师身份留在父王身边,整日跟着父王,还经常有事没事挑衅母亲。
母亲岂是好惹的,没过多久,顾盼兮的身份便曝光了。
一个貌美如花的亡国公主,不知会不会入老色批皇帝的眼。
母亲悠闲抿了一口茶,正逢皇帝赐婚给她和父王,顾盼兮还有何赢面?就算她手段通天,恐怕也是那样了。
父王也是自身难保,私藏亡国公主在身边,若是皇上怪罪,免不了又是一番斥责。
母亲没想过要毁了父王,所以当初留了一手。顾盼兮身份曝光前,打了个就连父王都不知道她是公主的幌子。
皇帝看不看得穿她不在乎,只要天下百姓相信父王就行了。
母亲观念与我们不同,她认准了一生一世一双人,既然父王娶了她,不管是不是被逼迫的,那就休想让旁人插足!
可父王还是在他们大婚那天一顶小轿将顾盼兮迎了进门。
她所做的一切仿佛像场笑话。
母亲沉默下来,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建功立业比什么劳什子爱情重要,于是又随着军队出征了。
半年后她回到王府,而就在她回来的第二日,顾盼兮,死了。
母亲禁不住一愣。
要是我我也会忍不住呆愣。毕竟连话本子里的主角也会挂,真是前所未有。
我觉得母亲真是个英雄,连宅斗都没掺活就斗死了女主角……
后来母亲才知道,老王妃在顾盼兮进门时便一直给她吃下过料的饭菜,那天母亲回来,她惊喜得手一抖,放多了……
对于顾盼兮的死,父王面孔仍旧平静隐忍。而母亲却觉得他那平静的面孔下一定隐藏着惊涛骇浪。母亲甚至想,他一定是认为她杀了顾盼兮。
虽然母亲确实想杀了她。
那夜的星星格外明亮,伴随着母亲的眼泪。她如今回想起来仍旧觉得是噩梦一场。
她很想回家,她想醒来。
我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母亲在哪儿都带着我,从不许父王看我一眼。
母亲理所当然道:“你是我生的,自然只能跟着我。”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跟父王闹别扭甚至大打出手,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仿佛天堑,将他们横亘两方。
但每次父王都总是一旁再让。
仿佛理所当然。
仿佛他亏欠她。
于是当我有记忆时,父王总是站在门外,或凝视大门,或眺望远方。
老王妃急了眼,没有儿子谁来继承江家香火?谁来继承王府?于是愈发看不惯母亲。
母亲也不多说,挥手就让人抬了七八房小妾进门。
但父王却从没爬进胭脂堆里。
我觉得母亲这样做像是在嘲讽老王妃,看吧,是你儿子不行,可不关老娘的事。
我牙牙学语时,母亲只教我喊娘亲、母亲、阿娘、妈妈、妈咪……但从来不教我喊父王,也从来不许我喊她“母妃”。
连奶娘和外祖母也无可奈何。
她似乎很讨厌自己王妃的身份。
外祖母跟我说完母亲的故事,又问了我母亲在王府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缺什么,父王对她好不好……我应付了几句,她似乎也发觉我的敷衍,找了仆从亲自送我回王府。
离开时,外祖母对我说:“夭夭,你别老惹你娘生气。”她欲言又止,道,“你娘她,打小就跟旁人不一样。”
我目送外祖母的背影消失在满是天灯的夜幕中。
我当然知道母亲跟旁人不一样,这么多年以来,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罢了。
母亲一直想回的故乡,一直思念的故乡,根本不是外祖家,而是另一个时空。
另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时空。
6.枷锁(尾声)
年轻时候所受的暗伤,再加上这十几年来忧郁成疾,母亲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
五月十九,风和日丽,荷花初初盛开。母亲呕出一大口血,我尖叫一声上前去扶她。
她甩开我的手,自己撑着白石栏杆佝偻着腰一步步走回去。
我跟在她身边想哭又不敢哭,想扶又不敢扶。
我心里是清楚的,母亲她其实也不喜欢我,她比父王还讨厌我。
我最后边哭边去请了大夫,大夫诊断,母亲其实早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母亲躺在床上,气息奄奄。
我握住她的手,她艰难地睁眼看我,却又看向门外。
几日后,父王风尘仆仆赶回来,他踉跄走到床边。
我默默在门外守着。
母亲歪头打量父王,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我知道她意识已经在涣散了。
父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母亲甩开;再握,又甩开;还握,但母亲已经没有力气了。
父王小声唤了一声:“阿照。”
母亲没应他,只用淡漠的语气命令道:“滚。”
母亲走的那天,父王喝了很多酒。
我去拉他时,他迷离着一双眼,看着我突然笑道:“阿照。”
我惊得离他远远的,道:“你的阿照早就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杀了她。”
他摇了摇头:“你是不是还在生气?不气了好不好?”
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夭夭还在这里,你怎么能走……你怎么能丢下她,怎么能……丢下我……怎么能……”
我从他的胡话中看到了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这个故事足以让我的世界崩塌。
那名叫顾盼兮的女子,其实并不是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矛盾的主要原因,父王和母亲最终也不是败给剧情需要。
他们之间最终败给的是母亲对那个时空的思念以及父王的放不下。
母亲曾有两次机会回家,但都没能回去。
一次因为父王,一次因为我。
我是个被强迫生下来的孩子,我的作用仅仅是父王用来锁住母亲的枷锁。
母亲是个好母亲,她不会迁怒我,甚至可以说她很爱我,但她不喜欢我。
她虽然爱我,但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肯定不会生下我,以她的性子她会放弃我。
剧情千差万别,我顿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一瞬间呆在了原地。
原来我才是禁锢住母亲的那个人。
“阿照……阿照……”
父王喃喃着抱着酒坛倒在地上,眼中流出的泪隐进鬓角。
我回过神来,踉踉跄跄想跑出去,又被地上乱七八糟的酒坛绊了一跤。
酒气四溢,我从碎片中站起,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走到门边。
推开门,门外明月高悬,清辉盈天。
后来了无牵挂的父王带着母亲的骨灰上了战场,去完成母亲曾经想要建功立业的伟大抱负。
母亲说过不许为她办丧事,也不许将她的尸首埋了。她说她是二十一世纪的好公民,虽然换了窝,但根在那,她要响应国家号召,坚决抵制办酒席,也不能死了还占活人的地儿,骨灰什么的一把扬了就好。
最后她还可惜道:“要是能捐赠器官就好了,不过,病变的估计也没人要……”
其实我觉得母亲不让办酒席应该还有个原因是不想让父王在酒席中捞油水……
但丧事还是大办了,因为关乎国家颜面。
我也带了点母亲的骨灰,装在一个小瓷瓶里。
我要带母亲去看那些她没能看的山山水水,我想让她知道其实这里也没她想的那么不好,这个地方有山河壮阔,有繁花似锦,有十里银滩,肯定也是不比她那个故乡差的吧。
可是她之前一直没出来看,一直困在高墙大院中。
我一个人孤孤单单走了很久,看着眼前的大好山河,突然想起宋信之来,他是不是已经登基了?手中空空荡荡的,再没一个人来牵着我了。
看来,他确实当了皇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