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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爱你很久】我会爱你很久,直到岁月结束

时间:2023-02-27 01:01:33 阅读: 评论: 作者:佚名

照片:豆腐模特:大军

正文作者:努力看

原文《如日光抵达月亮》载于EG 2020年7月号[1]

谢美珍回到香港是冬天。

她的原籍是山东,16岁来香港,23岁离开,26岁又回来了。香港人叫她北姑姑,说她俗气粗俗。下飞机时,她要去贵宾通道,礼貌地拦住了她。“对不起,谢谢小姐。坐经济舱了,应该去那边。”

那边有个普通通道,聚集着同样的普通人。有人穿了棉袄,太热了,出去前不能快点脱。另外,孩子在哭,眼泪鼻涕充斥在脸上。

谢美珍起鸡皮疙瘩,出门后站在原地发呆。她离开三年后,机场改变了计划,出租车也还没有来。她拿出小镜子化妆,后面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竟然看到熟人。

她啪的一声收起镜子,转身要走,只听见阿云在后面说“三哥要见你”。" "

“不关我的事!”她脸色很凶。“他要见我的话,我会去吗?单击

“大小姐。"阿云霍尔说。"三哥说想你。" "

外面可能下雨了,玻璃门起雾了。远处的灯光与城市混合在一起,看起来像流星。她的手紧紧抓在行李架上松开,转过头说了半天。“我们走吧。”

阿云现在才笑了,替她拿行李,又殷勤地替她开车门。目的地仍然是老地方——。他在郊外买了一栋别墅。香港是寸土寸金,买的时候他带她一起,签字的时候把票推到她面前。她心里猜测,又怕自己多愁善感,所以假装很傻。“为什么?”" "

“为你买的,家具的主要签名。单击

她感动得要死,偏要装作无所谓。“什么你的我的。”

"和我一起装模作样。""他瞥了她一眼,漂亮的眼睛里带着微笑。"“小姐,你不是一直说要自己的房子吗?”" "

她还记得。后面的阿云悄悄地催了催。“三哥等了很久。”

她从回忆中醒来,这座别墅又变成了龙潭虎穴。里面灯没亮,保姆还是程妈妈。听到声音出来和她打招呼。“小姐回来了。三哥在楼上等你。”" "

三哥三哥,大家都叫他三哥,萨米有一段时间觉得他很模糊,上楼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里面有钢琴声,是他放的塑料唱片。时间像一团水一样从他身上流下来,包裹着蜂蜜和黄连。

他突然在里面问。“你还没进来吗?”" "

她才进去叫他。"肖老师。"

他皱着眉头。“为什么这么晚?单击

"飞机晚点了。"

“半夜的。”他说:“廉航.三年前的手提包,或者我带你去中环买的。离开我,你好吗?单击

他肯定把她这些年的情况都看透了,所以她也诚实地回答。“不怎么样。”" "

他又微微笑了,这次嘲笑的意义很明显。她不怕死猪烧开水,当年离开,伤了他的尊严,现在该还了。但是他又说了一遍。“不晚。你可以走了。”" "

「你想见我吗?单击

"关心你。"

她转身走了,他在后面又说。“这里坐出租车不容易。谢谢你,小姐。路上小心点。"

“使命!"她到底受不了。"你生病了吗?" "

他露出无辜的脸:“关心老朋友也有错吗?”" "

她扔了手提包,鳄鱼皮的袋子掉在地上,扑通一声。外面的程妈妈听到声音就来了。“哎呀,三哥,为什么又惹小姐生气了?”" "

他不说话,转身继续看电视。萨米生气了,浑身发抖,被程妈妈哄着去了隔壁。这是她住过的房间。一切依旧。好像她只出去了很短的时间。程妈妈为她带来了热茶,还劝她:“三兄弟是这样的,嘴巴柔软。你走的时候他一直想念你。单击

她说:“他希望我死。”

"胡说八道。"程妈妈又叹了口气。"当时你走的时候,他总是来这里偷偷哭。"

她心里很饱,嘴上说不相信,但闭上眼睛,好像能看到他的眼睛红了。用沙哑的声音问她。“我可以不去吗?”" "

隔壁传来咳嗽,他在叫程妈妈。“我要吃夜宵。”" "

程妈妈赶紧下楼准备,她还坐在那里。当天香港没有月亮,风吹过云层,世界安静地变成了花蕾。她心里想了很多,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只是当时他说:“你走了,一辈子都别回来。”只是说。" "

[2]

谢美珍刚到香港的时候只有16岁。

她剪了刘海,是标准的乖乖女长相,说话不太像话,总是喜欢顶嘴。文阳被家人特别聘请来管束她,听她出言不逊,要惩罚她。她被打了巴掌,但完全不在意,嚼着口香糖,露出滑稽的表情。

文小姐警告过她。“如果你再这样做,我就告诉父母来接你。”

她只是笑了笑。“我非常希望。”

文阳没办法,最后说:“总会的,你这样怎么去学校?”只能说。

她终于点头了。文小姐松了口气,又和她商量了一下。"下午要学钢琴。"

谢美珍不乐意,装模作样,文阳午饭时间翻过了墙。她是老手,跑两步就翻墙了。墙上种了花,不知道是玫瑰还是月季,她摘了一朵不去鬓角的花,听到下面有人笑。

就在下午,太阳晒得水泥丁涨得白白的,反而像洒了一样。

了一汪月亮。靠墙根处倚着一个人,穿了旧T恤,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她问他:“你笑什么?”

他说:“小姐,你坐那么高,是觉得这条裙子很漂亮吗?”

她这才反应过来,哎呀一声捂住裙摆,十分警惕地瞪着他。他抬起头来,无辜地道:“我只是站在这里,是你自己翻出来的。”

他这样望过来,到很久以后,谢美臻都记得。世上人的模样千奇百怪,总能归成两类。他属于好看的那一类,并且好看得有些过头,让人很难忘记。

她没那么生气了,捋了捋头发说:“你为什么站在这儿?”

“赏花。”他又加了一句,“你比花要好看。”

她得意地道:“你很有眼光。”

他又笑了,还朝她伸出手。可她没去碰他,自己利落地跳了下来。他往前迈了一步,像是怕她摔倒。她炫耀道:“我经常翻墙出来,怎么会跌倒?”

“是我看走眼了。”

她也笑,太阳这样大,晃得人眼花。她又向他打听:“我听说香港有很多小吃,你知道哪里的最正宗吗?”

他不知从哪儿推来一辆自行车,替她将后座擦干净了。她不怕生,喜气洋洋地跳上去,他就卖力地蹬起来。路边的树将光滤成细碎的影,她跷着脚问他:“你叫什么?”

“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跟着我乱跑?”

“你不像坏人。”

“坏人又不会把‘坏’字写在脸上。”

她被说得不高兴了:“那你放我下来。”

他连忙说:“我叫邵鸣。”

“我叫谢美臻。”他将车子蹬得更快一点,她有些怕,伸手扯住他的衣角,“你也住这里吗?”

“我是来帮忙送货的。”他拍了拍前面的盒子,“送牛奶。”

“哪一家?我要保姆也去订。”

他只是随口一说,可她却当了真。他想笑,又怕惹大小姐不开心,只好憋着说:“我……我们家不接单子了,太多客人牛奶不够送。”

她很遗憾地说:“还以为可以每天都见到你。”

他又逗她:“见我做什么?”

“我来这边都没有朋友,难得认识一个人。”

她说得有些伤心,他转了个弯,替她在路边买了一支甜筒:“我一有空就来找你。”

这一天,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开心得要命。他领着她吃牛杂,教她要放很多秘制辣酱,再配一杯冰奶茶。

晚上回去,文小姐大发雷霆,要她抄写一百遍课文。她写着写着走了神,在纸上写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只两个字,写起来简单,和他这个人一样好记。保姆过来催她睡觉,她关了灯,翻来覆去只在想,不知道他下一次什么时候会来?

【3】

可在那之后,他总不来。

香港的日子也过得飘忽,云同风都是捉摸不定的。她倚在窗口,假装在背书,其实是一边往外看,一边拿手指在玻璃上划。

文小姐看过来:“邵……邵什么?”

她连忙擦掉:“没什么。”

文小姐郑重地警告她:“不可以拍拖。你还这么小,万一被人骗了,你父母饶不了你。”

“他们才没空管这种事。”

文小姐要她背书,她磕磕巴巴背了几句,窗子忽然被砸得咚一声响。窗户外面,他站在那里,拼命朝她挥手。她一口气呛到,咳得声噎气堵的,把文小姐吓一跳:“这是怎么了?”

她假装翻白眼,趁着文小姐去打医院的电话,跑出去轻车熟路地翻过围墙。两个人好久没见面,她很得意:“我这次穿的裤子,不会被你占到便宜了。”

“我好心提醒你,你又说我是占便宜。”

她却又生气起来,拧了他一下:“为什么这么久才来?”

他吃痛,屋里文小姐大呼小叫着喊她的名字,她连忙牵起他的手往外跑。夕阳的光拖着尾巴,拉扯得很远。跑了很久她才停下,把他的手一把甩开。

她是大小姐脾气,他好声好气跟她解释:“最近被抓去给我大哥帮忙,他盯我盯得紧,我跑不出来。”

“那牛奶谁送?”

“雇了小工。”

她不知想到什么,居然笑了:“我还以为你就是小工,没想到小工还能有小工帮忙。”

这么一笑,气也就消了。她看他一眼,总算说了一句真心话:“我还以为你是骗我的。”

天太热,她跑出了汗,眼睛亮亮的,望着他时还含着笑。他也就忍不住低声下气起来:“我溜出来了一次,被我家狗咬住了裤脚,我哥闻讯赶来揍了我一顿。”

“打得疼吗?”

其实不疼,只是被摁着打屁股,有些伤自尊。见他不肯说,她就不问了。

广场上放了水幕电影,男主和女主在湖边跳舞。她认认真真看了半天,十分向往地说:“真好看。”

他不以为意:“影评人都说这部片子没内涵。”

“爱情电影要什么内涵?”她翻了个白眼,“只要爱情够好看就可以了。”

什么样的爱情才算好看,她说不清,又感叹道:“要是我也能当大明星就好了,走到哪里都有人问我要签名。”

“那你还要雇很多保镖。”

雇保镖又是一笔不菲的支出,她有点心疼:“反正我爸妈也不可能让我去当演员。”

“他们在内地吗?”

她嗯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风吹过来,将水幕吹动了,画面也荡漾起来。她眼中升腾起细密的水汽,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像是随口对他说:“他们在内地做生意,说是投资失败了,要我来香港这边避避风头。我也不大懂这些,我妈跟我说让我听话……”

小姑娘说这些事情,声音里也透着细密的难过,只是电影的声音大了,就压了过去。远处的光落下,复有新的光亮起,起伏明灭,投在她眼中,也像是落了星。他同样聚精会神,只是看着她,她一笑、一皱眉,都有分明的天真和漂亮。

“反正……”她耸了耸肩,“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嫌我碍事,把我送得远远的。我都这么大了,自己一个人更自由。”

“等你再大点儿,就可以去演戏了。”

他打断她,她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

“当然。电视台有演员班,等你满了十八岁就可以报名。”

她连忙算起来自己还有多久才成年。可她不知道,他并不在意她是大明星还是什么,他只是不喜欢看她伤心,怕她难过。就连她皱一皱眉,都是他心里了不得的大事。

【4】

那一年的风是软的,就算是冬天,也比往日要暖。

两个人定了暗号,他在楼下学狗叫,叫三声她就出来。园丁在墙头栽的花都被她祸害死了,她还高高兴兴地和他说:“总怕花枝刮坏了裙子,现在刚好。”

“穿裙子翻墙不是不方便吗?”

她的小心思不肯说给他听,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裤脚怎么破了?”

“被巧克力咬的。”

巧克力是他家的狗,他每次出来都要“狗口逃生”,他讲得绘声绘色,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它和你关系好,你出来不带它,它肯定要生气。”

“谁让你现在和我关系是最好的呢,它当然要靠边站了。”

她哎了一下,觉得脸有些烫,只是小声说:“谁和你关系好了?”

两个人也没什么事做,绕着围墙走了几圈,远远地看到文小姐站在窗后看他们。她紧张起来,却又理直气壮:“我和你是朋友,她干吗天天监视我们?”

“她是关心你。”

“领我爸妈的薪水而已。”

他不赞同她的观点,却又不想和她起争执:“我这几天来不了,要去国外一趟。”

她舍不得,他哄了半天才让她开心起来。两个人约定下个月去看话剧,他又说给她带礼物回来。月亮升了起来,她哼着曲子回到房间,就看到文小姐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

文小姐是耶鲁大学毕业的,回到香港遇到金融危机,才屈尊来当家庭教师。她心里总有些敬畏,低下头想溜过去,却被叫住:“他就是那个‘邵什么’?”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文小姐又说:“你是不是在和他拍拖?”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父母要是知道的话……”

“那让他们来管我啊!”

她忽然暴躁起来,明明自己跟邵鸣只是朋友,却不愿意解释,一脚把旁边的小茶几踹翻,东西滚了一地。文小姐只是说:“既然这样,我会替你转告他们。”

文小姐将她的叛逆告知了父母,换来的并不是亲情的关怀。父母的生意仍然焦头烂额,匆匆安排她搬家,又换了一所寄宿学校。

她被关了起来,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晚上十点准时睡觉。学校里谁同谁交好、谁和谁是死对头,这样的小天地,是最野蛮的生物圈。她不适应,夜里偷偷抹眼泪,却还惦记着没机会和他说——下个月的话剧不能一起去了。

【5】

后来谢美臻总觉得委屈,因为人生从来身不由己。来香港不是她的心愿,住在哪里由不得她,唯独一个邵鸣是她自己遇上的朋友,却也要被硬生生地分开。

在她二十岁时,文小姐向她辞行。那时她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已负担不起她在香港的开销。独栋小别墅换成了一居室的小房子,文小姐叮嘱她:“以后自己过日子,记得别大手大脚的。”

她点了点头,文小姐看没什么可再说的,转身便走了。她自己把门关好,半晌居然掉了眼泪。她以为自己讨厌文小姐,可是相处几年下来,也舍不得。她是重情重义的性格,哪怕别人对自己并不是那么好。

日子总要往下过,她要念大学,学费太贵,又没有申请到困难补贴。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为生计烦恼,原来柴米油盐样样都离不开钱。香港高楼林立,电视台的大楼进进出出都是人。她在门口转来转去,接了宣传单,是港姐选拔已经开始报名了。

身后有人在看她,她不大自在,转身要走时却被叫住:“谢美臻?”

原来香港这样小,阔别几年,她还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他又长高了,头发整整齐齐梳好,是大人的模样。隔着一条细长的街道,两边的红绿灯亮了又灭。她张口结舌,望了他半晌才说:“是你啊。”

他跨了一步到她身边,像是怕她跑了:“你是来报名选港姐的?”

“不是,我就是随便逛逛。”

手机响了,他看也不看就挂断,两个人就这么站在大街上。半晌,他突然反应过来:“还没吃饭吧?”

两个人去了街边的一家猪排店,但有些食不知味。她要了一杯沙棘汁,他只凝视她。店里的电扇用得久了,一转就嘎吱嘎吱地响。她迟疑半天才说:“你去看话剧了吗?”

“没有。”他立刻说,“买了两张票,一个人去不合适,我就随便送给了一对情侣。”

“好可惜,我想看很久了。”

“今晚也有话剧,要去看吗?”

她点了头,两个人就又搭车去话剧院。只是他们去得晚了,票已经卖空了。两个人并肩站在售票处,他有些遗憾:“今天不行了,不然明天?”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爽约?”

这是憋在心里很久的事,她一向信守承诺。可在他这里,却成了一个不守约定的小骗子。她做的噩梦里,他总在质问她、抱怨她,可原来见了面,他只字不提。

“我后来去看了,你已经搬走了,我就猜到是文小姐跟你父母说了什么。我托大哥帮忙找你,可惜一直没查到。”

“租屋用的不是我的名字,是我外公的名字,他过去在香港待过一段时间。”她叹了一口气,“你又不知道他叫什么,又怎么查得到?”

“怪不得。”他却说,“还好咱们又遇到了。”

几年的光景,好像只过去短短几天。他送她回家,逼仄的小道,头顶被电线密密匝匝分隔开。她向他解释:“这边房租便宜。”

“我还以为你会回家。”

“那边也没有家了,我爸妈离婚了。”

电梯间坏了一盏灯,楼道里的声控灯也坏了。她要开门,他连忙掏出手机替她照亮。这么一小块地方,并肩站着都显得局促。她端了一杯水给他,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忽然抱了她一下。

只是很快的一下,两个人傻愣愣地对视一眼,他结结巴巴地说:“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我也是。”

“我以为咱们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我也是。”

“谢美臻,”他说,“以后不准再跑得不见了。”

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好。”

说完,她伸出手臂:“刚刚抱那么快,这次要抱得认真一点。”

他像是不敢相信,却又很快将她抱在怀里。漫长的时光流淌而过,年少的情谊发了光,是大浪淘沙留下的宝物。她感觉他用力地收紧手臂,轻轻地、做梦似的说:“我真的很想你。”

【6】

日后回想,那三年,是她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时光。

他载着她去吃啫啫鸡煲,老板也是从内地来的,广东顺德人,六十多岁,说到明年就不再做了。

小店里只有六张桌子,两张四人台,其余的都是双人的。她从不肯来这种地方,可他扯了她一把,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进来。桌椅都泛着可疑的油光,她坐下以后还要挑剔:“这里也太……”

“大小姐,”他打断她,“饮不饮啤酒?”

她只好说:“要橘子味的菠萝啤。”

他笑起来:“好古怪,明明是菠萝啤酒,偏偏又有橘子味。”

他一笑,她就忍不住也笑,感觉面目可憎的桌椅也有点可爱。鸡煲端上桌,热气腾腾一锅,她吃第一口就目瞪口呆。他喜欢她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故意问她:“下次还要不要来?”

她明知他是诚心笑话,可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头。他像打了胜仗,替两个人各倒了一杯酒。透明的一次性杯子,软软的歪了点。她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垂着眼睑轻轻地呷了一口。

头顶的灯泡风一吹就晃动,落下来的光也成了颤巍巍的。这样的地方,全香港都很少了。所以他总记得,梦里也记得,她珠圆玉润的一张脸,莹莹地反射着光。

他替她将头发轻轻地别到耳后,她小猫撒娇似的问他:“你是不是总带女孩来?”

他一本正经:“怎么会?别的女孩都要吃鲍参翅肚,只有你傻,一锅鸡就打发了。”

她拍了他的手臂一下:“你这个人真讨厌。”

她不知道,他只带她一个人来过这里。好久以后,物是人非,这里被拆成了白地。星星似的灯没有了,老板也回广东去了。他过来,坐在车里一直看,路边的小孩子跑过去,只有他形单影只。

他每天都来找她,可她是个大忙人,学校又要上课,学费还没找落。她去教钢琴,从西边跑到东边。她对他自嘲:“还好当时文小姐逼着我学了,不然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养活自己。”

他来接她,闻言和她商量:“美臻,我有事要同你讲。我大哥,说想见一见你。”

他在家中排行第三,上面有哥哥姐姐,父母早亡,是大哥将他们拉扯大的。

她觉得紧张:“这么快……”

“我第一次拍拖,他们都说好奇你长什么样子。”

两个人都是爱情里的小学生,手拉手一起过家家似的,可喜欢的那颗心是永远不能滥竽充数的。见了面才知道,他有这样的家庭,他大哥穿定制西装,出入有保镖随行,看到她先递上红包:“初次见面,拿利事赚个好彩头。”

她收下,大大方方地道谢:“多谢大哥。”

大哥就露出笑容,后来他悄悄对她说:“大哥喜欢你,让我别欺负你。”

“你是个骗子。”

“怎么了?”

“你不是送牛奶的小工?”

他逗她:“有规定不能在自家的店里勤工俭学吗?”

她气呼呼的,可分明不该生气,要别人来说,她是钓到了金龟婿,学费他替她出了,她不肯收,于是他就搬出大哥来:“大哥说了,咱们往后是一家人。邵家疼老婆是祖训,况且你又不是胡乱花钱,做学问哪能这样奔波?”

“一家人”这三个字这样好听,落在她的耳中让她的心柔软得不像话。所以她对他们一家人都喜欢,尤其是大哥,带着感激和敬重。她总在想,等她和邵鸣结婚了,她就有家了。

她总想有个家,海对岸的父母经年未见,记忆已经模糊成很浅的一团。她只记得妈妈那时叮嘱她要听话,记得家里楼前有棵树,春天开黄花,不晓得名字,可气味是香的。

再多的就没有了,她是没有落脚地的蒲公英,飘来荡去,落在了他的肩头,却被他好好地拾回去,护着她不必再流离失所。她这一辈子,也只会爱他一个人了。

【7】

谢美臻回香港的第一晚,订的酒店去不了,只能打电话退掉。

前台客气地和她解释:“您是网上订的特价房,按规定不能退。”

她觉得心疼,挂断电话还在生闷气。那边邵鸣假装路过:“一晚上能有多少钱?”

“五百块,包明天的早饭。”

他随便掏了口袋丢给她一张卡:“不限额的。”

她把卡踢出门口,两个人四目相对。她扬起下巴:“还有事?”

“谢小姐,你住的是我家。”

“邵先生,”她同样皮笑肉不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买房的时候户主填的是我的名字。”

他沉默片刻,却又说:“是吗?我就记得你走的时候说什么都不要,原来只是骗我的。”

他是意有所指,她无话可说,看他扬扬得意一张脸,把门给摔关了。两个人过去不常吵架,难得有矛盾也总是他退让。现在他锱铢必较,原来她是说不过他的。她睡得不好,第二天就起来迟了。程妈准备了早餐,又给了她一枝玫瑰花:“三哥嘱咐准备的。”

“他人呢?”

程妈迟疑了一下:“说是去见方小姐了。”

这位方小姐她听说过,港媒多刻薄,可写方小姐的全是好话。她没了胃口,收拾了东西就打算走。程妈拦着她:“三哥说了,要你等一等他。大小姐,你要是走了,我可没法交差。”

“我算什么大小姐……”她不想为难程妈,“您别扯着我了,我不走。”

邵鸣到夜里才回来,她正在看电影,老片子。他瞥了一眼就说:“又是这个。”

是他们当年在广场看的水幕电影。她抱着枕头,低声说:“上次没看到结尾。”

那时他们还都太小,人生曲折,光阴已经不是旧时模样。他坐下来,陪着她往下看,湖边跳舞的男主女主转眼已经两鬓斑白,牵着手慢慢地走。

她看得露出一丝笑容:“真好。”

“这片子前两年重映了。你要是喜欢,我安排电影院再上一次。”

她却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好看的。”

“爱情不好看?”

她不吭声,半晌才慢慢说:“结局不好。”

“白头偕老,哪里不好了。”

他步步紧逼,她只能说:“很假。”

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她又往角落里缩了缩。他察觉到了,起身说:“我去换身衣服。”

“邵鸣,”她叫住他,“程妈说你要我等着,我一直等到现在。你有什么事吗?”

为了看电影,她只开了一排地灯。光阴是乱的,落在毛上,都像是染了灰。他站在那里,明明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可沉默了很久,才赌气似的说:“你等了我很久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等了你三年,你才等了我一天,就很久了吗?”

他声音大了一点,她打了个哆嗦。他捏了捏眉心,跟她道了歉:“我有些累,不是针对你。”

“你是该对我发脾气,”她却说,“是我对不起你。”

“其实我猜到你想问我什么,那个时候我没告诉你,是觉得说出来太不光明磊落了,我想在你心里……给自己留个好点的印象。可这三年我想明白了,从我走的那一刻起,事实上,我就已经是个坏人了。”

这是他们的家,抱枕是他们一起从商场拎回来的,电视机是他选的,好大的尺寸,只为让她看电影可以舒服一些。这么多的好时光,可一转眼都成了空。他没有回头,背对着她,听她慢慢地把话说完:“你哥哥给了我一笔钱,很大一笔。”

“你知道的,我父母投资失败离了婚,有了这笔钱,我回内地就能有个家了。”

“可……”他声音有些哑,顿了顿才继续说,“可咱们在这儿不是也有个家吗?”

只一句话,她就差点哭出来。可她忍住了,像是自嘲,又像是满不在乎地说:“他们是我的爸妈,况且那个时候都说你们家生意出了事,就要垮了,我不拿着钱赶快走,难道还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完蛋吗?”

最恶毒的女人也不该这样伤害自己心爱的人。她看到他的手在颤抖,如果他能给她一个耳光,她心里会舒服很多。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

“邵鸣,”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清脆悦耳,可说出来的是十恶不赦的话,“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他说:“没有了。”

“那我明天就走了。对了,还没祝你和方小姐百年好合。我看报上说,你们俩已经订婚了。”

他又说:“还没有,不过大概也快了。我替她先谢谢你了。”

她嗯了一声,他就匆匆地走了。楼梯间响起脚步声,门被关上,她一个人坐着,慢慢地把头埋进手臂里。

【8】

她记得那笔钱,一共两百万,不记名的支票,被随手放在桌边。

给她支票的人喝了一口咖啡,对她说:“如果不够,还可以再加。”

她没去碰支票,只是问:“我还以为你不反对我和邵鸣在一起。”

“过去不反对,邵家有我撑着,出不了大乱子。阿鸣年纪小,他三岁时爸妈出车祸去世,是我把他拉扯大的。这么多年,说是把他当儿子也不为过。做人大哥的,当然希望他能开心地过一辈子。”

“可是不行了,”男人笑了一下,和邵鸣七分相像的面孔上露出无奈来,“上次的体检报告出来了,谢小姐,我大概只有不到半年好活了。”

她愣在那里,觉得男人是在骗她。生死面前,爱恨都离得远了,也就无足轻重起来。她呆呆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良久也只能说:“我会很懂事……就算他工作忙,我也不会和他吵架。”

“对邵家虎视眈眈的人太多了,我一倒下,他们都会冲上来,阿鸣一个人扛不起的。我已经替他安排好了,他会娶门当户对的女孩,有人帮扶,在商场上走路总会顺当一些。”男人说着站起身,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晓得委屈了你,可谢小姐,希望你能体谅我做长辈的一番苦心。”

这样的一鞠躬,让她看到了男人鬓边的白发。她想起他同自己咬耳朵,开心地对自己说:“大哥喜欢你。”

可喜欢……可喜欢太轻了,原来是算不得数的。她躲在洗手间里,哭不出来,只是坐在马桶上发呆。她叫他总是连名带姓,邵鸣邵鸣,可以后大概没机会再这么叫了。外面有人敲门,她把门打开,保洁员问她:“小姐,你还好吗?”

她胡乱地点头,坐车时才发现自己还紧紧地抓着那张支票。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她和他吵架、赌气。他刚去公司,正忙得焦头烂额,又难以服众,回来还要哄她。

再好的脾气也会被消磨,他第一次发了火,夜里两个人背对背躺着。她在心里算着他什么时候才会讨厌她,可他却从背后抱住她,撒娇似的说:“美臻,你原谅我好不好?以后我一定不会再惹你生气。”

她该怎么办呢?

她拖延着,祈祷能有奇迹发生,大哥可以长命百岁。可医嘱一次比一次严重,最后一次,他们半夜赶去医院,大哥被送入ICU,第二日苏醒时只盯着她。

他安慰她说:“你别怕,有我在这里,大哥不会出事的。”

她将头埋到他怀中,忽然叫他:“邵鸣。”

“怎么了?”

“我很爱你。”

她不常说这样的话,他亲了亲她的脸颊:“我也爱你。”

多余的话都不必说了,她恋恋不舍地往外走,当天就买了票要回内地。他闻讯赶来时,她已经要登机了。他扯着她的行李,几乎低声下气地求她:“可不可以不走?”

她摇头,狠着心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他就那样望着她,眼里的爱和泪燃成火,直到最后留下那一句——

“你要是走了,这辈子都别回来。”

【9】

那时她以为自己真能一辈子不回来。可三年过去,看到他要和方小姐订婚的消息,她还是忍不住。

报上都在写,邵方两家联姻,三哥迎娶美娇妻。可她还记得,那时她和他同居,狗仔拍到两个人牵手的照片,全港哗然,邵三公子竟然被北姑迷昏了头。还有人振振有词,说是她给他下了降头。那时她气得要命,他却大笑说:“要是你真给我下降头就好了。你要我爱你一辈子,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她留了字条,趁没人坐上车就往机场赶。她不如想象中洒脱,做不到看他和别人举案齐眉。两百万她一分都没花,等尘埃落定她就还回来。

出租车拐了个弯,还没上高速就被堵在那里。司机还在喋喋不休:“要是我这么有钱,一定……”

一定什么他没说出来,因为车外有人在用力敲门。司机刚把门锁打开,那个人就钻了进来。她瞪大眼,同他对视半天。他问:“怎么不辞而别?”

“我留了字条……”

“不当面讲也算数?”

她只是说:“今天你不是要去订婚吗?我担心你忙……”

“狗屁。”他居然讲了粗话,“谁说的?”

“报纸上。”

“狗仔的话你也信?”

她没话讲,觉得他在无理取闹。两个人一路沉默,到了机场他又来牵她的手,被她甩开:“我要去检票了。”

可他不肯松手。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依然如此。她觉得心酸,可心里又想,明明他已经要和别人订婚了。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航班信息,她那一趟航班已经停止检票了。

她筋疲力尽,只能问他:“你究竟想怎样?”

“我不准你走。”他说,“我从来就没打算和方家联姻,我也不会和别人订婚。谢美臻,我告诉过你,让你这辈子都别回来。”

“那如果我回来呢?”

他那样望着她,像是将她的一生都望尽了。人人都行色匆匆,只有他们凝固在这个角落。他突然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如溺水之人抱着一段朽木,哪怕两个人一同沉没也不愿放手:“你说不想跟着邵家一起完蛋,可邵家现在很好,大哥把担子交给了我,我没有辜负他。”

“我知道……”

“你不知道!”他察觉到她想挣脱,将她抱得更紧,“谢美臻,你是大小姐脾气,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头也不回地走了,现在又若无其事地回来。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可恶的女人……”

“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气,我总在想,等我再见到你……等我再见到你……”他用力深吸一口气,将哽咽压回去,“我很有钱,以后还会更有钱。我不会让你吃苦,邵家也不会完蛋。所以谢美臻,你可不可以,回来我身边?”

那一年光阴弥漫过日光,他站在墙下,头顶有裙摆荡开如同鲜花。她鬓边同样有花,眼中明亮如有光芒。

水泥汀像洒了月亮,一生很长。他奔赴她,等待她。

一如最漫长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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